它顿了顿:“要不是它今日放出那么浓的邪气,恐怕仍旧没办法被发现。”
秦萝又不懂了:“可它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这里是苍梧仙宗,只要暴露踪迹,不就被长老们抓住了吗?”
“赤练灵智未开,在它的认知里,恐怕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伏魔录耸肩:“虽说万物有灵,但灵兽与人终究有所差别。它前段时间受了重伤,不得不收敛气息、不让任何生物察觉;今日恢复大半,又恰巧遇上你们几个倒霉蛋,一时兴起,就把你们拽了下去。”
它说罢思忖稍许,又笑了笑:“更大的可能性,是它感应到了那只狐狸的气息,想把死对头斩草除根——你们这群小朋友,算是让它更开心的下酒菜。”
“好有道理!伏伏你真聪明!”
秦萝听得认真,嘴巴张成圆圆○型,细细想了会儿,又在识海里悄悄出声:“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像龙啊凤凰啊灵兽啊,一生下来就是笨笨的。它们要修炼很久很久,才能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灵智吧。”
许是组织语句,伏魔录沉默了半晌。
“的确很不公平。”
它笑了笑:“但与此同时,天道又极为公平,三界轮回永世不休,所得所获皆为因果。世间本是‘无我’,此生为人,下辈子便要偿还更多的孽债,再入轮回之间,这便是无数人想要得道升仙、永驻长生的原因——你是不是快要听不懂了?”
小朋友鼓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轻轻点头。
“总而言之,就是多做好事,万万不要心存恶念。”
伏魔录摇头笑笑,不过须臾,忽地把语气压低:“嘘,快看。”
秦萝猜出它的意思,端端正正把身子挺直,安静低下脑袋。
正午的阳光明朗和煦,透过窗户涌进来,落在眼前人白皙的侧脸和鼻尖上。少女纤长的睫毛原是一动不动,这会儿无声一颤,洒下点点细碎金光。
她不敢出声,浑身上下也没有动作,只呆呆看着长睫轻动,像小扇子那样缓缓打开,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秦萝心口噗噗跳,嘴角忍不住上翘,连带着眼尾也弯出小小的弧度:“小师姐。”
惺忪睡意尚未散去,在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楚明筝费力睁开眼睛。
她方才梦见了秦萝,如今睁开双眼,不知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恍惚着皱了皱眉。
床前的女孩凑近一些:“小师姐,你还有哪里难受吗?身上还痛不痛?我——”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兀地往前倾去。
秦萝瞳孔震了震,想说的话一股脑缩回肚子里头。
猝不及防被抱住,好在这样的姿势并不叫人难受。
小师姐胸口很热,散着柔柔淡淡的香,因为力道很轻,秦萝像是整个人坠进了热腾腾的棉花,
楚明筝的嗓音有些哑:“……萝萝?”
怀里毛茸茸的圆球点点头。
她停顿片刻,咬了咬牙:“那条龙——”
“它已经被小师姐除掉啦。”
秦萝笨拙抬起右手,身为年纪更小的一方,安抚般摸了摸她后背:“小师姐保护了我们所有人,超厉害的!对了,医修姐姐说,你的毒已经全部解开啦。小师姐,你想不想看看镜子?现在的你有那——么那么漂亮。”
不是做梦,她……当真能听见了。
稚嫩的童音柔柔掠过耳畔,楚明筝怔忪一刹:“你……一直在寻找解药?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秦萝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蹭在脖子上,带来连绵的痒。楚明筝见不到她的表情,却仿佛能见到一双晶晶亮亮的黑眼睛,像月牙那样弯起来。
“小师姐天赋那么高,性格又好,长得也漂亮。我喜欢你,不想看见你不高兴。”
女孩还在嘟嘟囔囔,用脑袋蹭了蹭她下巴:“小师姐,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窗边的阳光慢慢聚拢,像水一般渐渐荡开。医馆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树枝晃动的沙沙声响。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些话的余音,裹挟着暖洋洋的太阳热气,从耳朵一直往里。
先是来到咽喉,紧接着是心口、腹腔与五脏六腑,最后连血液也沾染了暖意,从得过且过的濒死之态逐渐复苏。
能听见那一声“喜欢”,她岂止是开心——这分明是梦里都不曾出现的场景。
“……嗯,多谢。”
楚明筝把小小圆团抱得更紧,感受女孩清浅的灵气与吐息,半晌,压下喉间涌起的哽咽,低低出声:“你能多陪我说说话吗?”
她性子内敛,不习惯太过直白的表达,此时却抿了抿唇,忍着耳根上的热气生涩补充:“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因为有金丹重塑体魄,楚明筝身上的伤口不算太严重。秦萝叽叽喳喳地说,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听,没过多久,忽然听见敲门声。
“打扰二位了。”
年轻的医修从门外探进脑袋:“萝萝,那只小狐狸醒过来啦。”
秦萝兀地抬头。
方才她满嘴跑马,已经把小狐狸的事情全盘相告,之前与郑钧傲分别,也拜托过他帮忙隐瞒。
楚明筝大概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对那位不知名姓的妖族少年心存感激,闻言笑笑:“去看看他吧。他的伤应当比我更严重。”
小师姐不愧是小师姐,所料果然没错。
当秦萝噔噔噔来到另一处房间,刚打开门,便见到恹恹躺在小窝里的白毛狐狸。
他的年纪应该很小,还只是狐狸崽崽的模样,看上去小小一只,瘫成一团的时候,就成了圆圆的绒毛球。
只可惜在雪白的毛毛上,生出了许许多多细长的血痕。
“它不爱搭理人,我们同它说话,反应从来是冷冷淡淡的,恐怕只有你能和它亲近了。”
医修姐姐叹了口气:“说来奇怪,它身上没什么致命伤,却总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你逗一逗它,说不准能叫它开心一点。”
秦萝同样担心,定定点了点头。
等医修闭门离去,女孩才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嗷嗷哥哥,你还好吗?”
白也:……
白也:“不是那个名字。”
伏魔录看着狐狸小小一团的模样,又想起他不久前威风凛凛斩妖除魔的风姿,不由偷笑出声:“他应该是被伤到了识海。这小子没有妖丹,医修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
“那他的伤没办法被治好了吗?”
“虽然不能找旁人相助,但你可以自己来啊。”
伏魔录语气悠哉:“你年纪小,灵气最是干净,用来滋养识海再合适不过。想试试吗?”
小朋友还是定定点头,听它继续道:“去,把那只狐狸抱起来。”
秦萝救狐心切,心里没想太多,把小狐狸抱在怀里的时候,白也却是不自在地动了动。
失策,重大失策。
当初他以为自己能打完收工,等赤练一死,便可头也不回地前往幽州,从此与苍梧仙宗再无交集,因此毫无防备暴露了身份。
然而他终究太年轻,万万不会想到,命运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码。赤练是死了,白也却同样身负重伤,不得不变回这种孱弱无能的模样。
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原型。
又软又小,弱不禁风,一遇上大风大浪,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因此绝大多数时候,若非实在虚弱不堪,白也绝不会现出原型。
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在某天缩成一团,被人一整个抱在怀里。
更为羞耻的是,这个女孩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明白这并非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
早知道如此,他定会缄口不言的。
“你别怕,我可以帮你疗伤。”
秦萝把声音压得很低,坐着一旁的木椅,将小狐狸放在裙子上,习惯性摸了摸它耳朵。
摸到一半,才想起这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做贼心虚似的缩回手去。
“把手放在狐狸头顶,汇聚灵力,感受他体内的经脉与气息,顺着那股气息一直走。”
伏魔录道:“走到最深处,你会发现那个地方广袤无垠,看不见边际,或许黑漆漆,又或许很多裂痕,那就是识海了。”
秦萝按着它的法子,半晌点了点头。
“找到识海,就用你的灵气触碰那些裂痕,一点点把它们填满。”
白也皱了皱眉。
身为识海主人,他能感受到源源不绝传来的灵气。澄澈如水,温和得不可思议,轻轻柔柔弥散于体内,让原本的剧痛终于不那么明显。
他正以无比脆弱的姿态,被一个小女孩抱在怀中。
这让他感到耳根发红。
没人愿意展露出手无缚鸡之力的狼狈模样,尤其他已经十六岁,秦萝却只是个小孩。
他习惯了无坚不摧,遇到危险定会挡在最前头,而不是现在这样,被迫接受一个小孩的照顾。
更何况白也这辈子都没受过什么人的照顾。
“谢谢哥哥,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肯定没办法活下来的。”
秦萝的手掌搭在小狐狸头顶,安抚似的揉了揉:“你……你之前是不是打算离开苍梧?”
这样的相处让他浑身不自在,尾巴一动。
莫名其妙地,少年忽然感到有些愣神——等渐渐习惯这样的温度,有朝一日离开苍梧,回到幽州那个小小的房间后,他也许会不知应当如何自处。
这并非他应当拥有的事物。
“与你无关。”
白也冷声,竭力从她手心下挣脱:“我自会恢复,不劳你费心。”
秦萝一怔,声音压低:“骗人!伏——我都看出来了,你和赤练对上的时候,识海明明还是伤得很重,和最开始没什么两样。”
狐狸低着头,没有看她。
“你……你是不是觉得,这种小狐狸的模样很丢人?”
秦萝看出他心情低沉,捏了捏狐狸圆圆的爪子,握手般轻轻一晃:“不是这样的。遇上那条龙的时候,是你挡在它前面,保护我去到小师姐身边。”
“我知道的,那时你身上带着很重的伤,却还是没有落下风。多亏有你保护我们,我、小师姐、郑钧傲,大家都觉得你特别特别厉害,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试探性摸了摸粉红色的肉垫,像是小朋友之间的抓手手:“但是特别特别厉害的大英雄也有需要别人保护的时候呀。你保护了我们,我也想帮你一点点,好不好?”
清脆如铃的嗓音轻轻响起,尾音带了软绵绵的试探。雪白的狐狸仍是沉默,暗暗收紧爪子。
她越是这般……便让他越发无所适从。因为畏惧失去,所以在刚刚得到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想要推开。
但却又像受了蛊惑,情不自禁试图靠近。
白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总要离去。
房间里的气息静默了片刻,很快被毫无征兆地打破。
房门被砰地打开,随后是一道熟悉的女音:“萝萝!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的天脸上这些伤口疼不疼还有你的头发——!”
江逢月双目发红:“对不起爹爹娘亲在开会——开会开会,成天只知道开会!那群老古董——对不起,若不是你云衡师兄和骆师兄前来告知,我们还不会知道这件事。”
秦止蹙眉:“我这里有些伤药,不妨拿去擦擦。”
好家伙。
伏魔录暗自腹诽,它算是发现了,剑圣很难从表情上看出喜怒哀乐,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但凡这位稍微有点情绪波动,就会急得忘记倒装句。
门边的楚明筝笑笑:“师父莫要担心,萝萝只受了轻伤,修养几日就好。”
“明筝——”
江逢月一顿,旋即笑意更深:“你还治好了小师姐的毒,我家萝萝怎么做到的?”
万幸万幸,这孩子曾经不爱说话,总躲着她和明筝,尤其对明筝,露不出一个笑脸。
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孩子合不来,今日却听明筝说,萝萝为给她送上解药,冒了无数魔气与妖藤的袭击。江逢月骄傲欣慰之余,难免生出更多的心酸。
她女儿比想象中更优秀,也更加勇敢。
“我从书上找到的,想着炼丹试一试。”
秦萝被看得不好意思,眼睫往下垂了垂:“小师姐也很好,是她最后保护了我们。”
江逢月摸摸她脑袋。
“不过今日之事,实乃凶险万分。”
骆明庭见她无恙,笑着松了口气:“我们都很担心,尤其是你云衡师兄,听罢消息虎躯一震,当场摔碎一个茶杯,拖着我那叫一个马不停蹄。”
“骆明庭!”
云衡振声:“你莫要污蔑好人!”
“哟,这就‘污蔑好人’,你慌啦你慌啦。”
骆明庭笑:“是真是假,某人自己心里清楚。顺便萝萝啊,教你一个成语叫‘慌不择言’,就你云师兄方才这样。”
骆明庭。
贱人!
食铁兽哼哼唧唧别开脑袋,目光一晃,悄悄看了看秦萝。
他是当真没想到,她会把归一莲炼成丹药,毫不犹豫塞给楚明筝。
在他和许许多多人心里,秦萝堪比顽劣不堪的代名词,和身边所有人的关系都十分糟糕。可随着与她日复一日的接触,云衡却隐隐觉得,似乎并不是这样。
最起码,把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药送给别人,这一点他自认很难做到。
“这只狐狸也是命大,落进那种地方,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