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妈妈去世,一个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间里悄悄哭,被院长发现以后,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
虽然没办法共享痛苦与悲伤,但两个人一起,总要好过孤零零一个人苦撑。
心魔幻境之外,楼迦定定仰头,手中小刀悠然打了个旋儿,嘴角笑意却是散去大半。
身为孤阁一员,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时间暗无天日,每天都在剧痛里死去活来,有时疼得恍惚,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听别人的声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无异于天大的恩赐。
那是她曾经在梦里都想成真的愿望,没想到今日居然亲眼见到——虽然是在别人的心魔里。
相貌绝美的女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后,掠过角落里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过也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谁都想得到一个不掺杂任何私欲的拥抱。
幻境里的男孩疼得发抖,身上像在被火烧,哪怕隔着一层衣物,秦萝也能感受到浓浓滚烫。
他定是烧得有些迷糊,低着脑袋轻轻战栗,声音喑哑不堪,如同小兽的呜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见了。”
白也说着顿了顿,隐隐生出哭腔:“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亲疼爱,后来又被卖入孤阁,无论之前还是过去,全都活得一塌糊涂,不被任何人喜欢。唯有在两段人生的交点处,有人对他说起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
秦萝怔怔愣住,刚要道歉,又听白也再度开口:“好难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
无论之后的白也多么冷硬淡漠,在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个和秦萝没什么两样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厉害,理所当然会撒娇。
秦萝仰头与陆望对视一眼,很快低下脑袋,拍拍他颤抖的后背:“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见好多怪物,还有话本里的人。”
白也说得含糊:“怪物想抓我……大家全都死了,程双、桫椤圣女、瑶灵……他们根本全是假的,到处都是黑色,我不知道应该逃去什么地方,我——”
他说着忽然停下,仿佛被魇住一般,身上愈发滚烫。
伏魔录默然不语。
白也曾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彻底让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从善恶有报、和谐圆满的话本故事离开,踏入更为残酷的修真世界。
它活得久,看得比秦萝开,心知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人总要和美好的幻想说再见,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秦萝却竖了竖细细的眉毛。
“他们、他们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经:“我不久前才见到程双叔叔,他给我吃烤地瓜,还赶来从死灵手上救我!”
伏魔录闷闷腹诽。
那只是画中仙形成的幻术,而且程双分明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地瓜大叔。
“还有你说的桫椤圣女和瑶灵,她们也有可能存在啊!”
秦萝继续道:“修真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虽然你没见过她们,但说不定在某一处地方,就有谁得了她们的帮助呢!”
伏魔录叹了口气。
更扯了,这两个你压根没见过。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有天晚上就收到了星星送的礼物哦!”
伏魔录叹气。
傻瓜蛋,只是有人悄悄把礼物塞给你,然后套上“星星”这层借口罢了。
“那段时间,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去世了。有人对我说,去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年生日,都会落下一份礼物给我。”
伏魔录微怔,没再出声。
秦萝想起妈妈和院长,语气低落许多:“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后来生日那天,我真的收到一个礼物盒子,上面吊着颗小星星……连着好几年,星星都给我送了礼物。”
她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长大慢慢懂事,曾经当面问过院长,是不是她悄悄买的礼物。
“答案其实不重要哦。”
院长摸摸她脑袋,笑起来时眼尾荡开丝丝纹路:“只要相信,星星的礼物就会存在——无论是真还是假,妈妈都会永远保护我们萝萝,对不对?”
于是秦萝想,那就相信吧。
不管那份礼物来自星星还是院长,至少她们都爱她。
也许故事是假的,她收到的礼物却从来是真的。
“还有还有,我以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月亮上住着一个精灵——精灵就是长着翅膀、头发金黄金黄的那种,特别漂亮。”
秦萝吸了吸气,左手一动:“精灵很喜欢小孩,如果见到有谁伤心难过,就会在他窗前洒下一滩月亮的光。”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像是有些紧张:“你看,就像这样。”
随着女孩话音落下,在只有灰黑颜色的世界里,陡然现出一道白芒。
白也茫然怔住,在簌簌风声里,听见秦萝浅浅的笑:“精灵猜出你怕黑,对不对?”
……她知道白也怕黑,分明是因为那天前往医馆,无意看见小狐狸在夜色中的颤抖。
伏魔录心知肚明,这一回却没有出声,而是默默抬起视线,望向秦萝掌心里的那道光。
真是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瞬间它忽然觉得,偶尔陪她相信一回童话传说,虽然幼稚,但感觉似乎不坏。
如果是这样的秦萝……虽然几率微乎其微,但她或许真能救出主人也说不定。
由灵力汇成的光丝丝缠绕,自掌心徐徐蔓延,逐渐填满小半个山洞,如同流水潺潺,拂过一旁陆望的指尖。
男孩略微愣住,甫一抬眼,望见秦萝匆匆抬头,扬唇朝他飞快笑了笑。
她的那些话不止对白也,也在对着他说。
秦萝还记得,他口中那句“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
白光缕缕,在团团散开的光晕中,疼痛与恐惧仿佛都在慢慢减轻。
年幼的小狐狸任由瞳孔被照亮,呆呆看着那一束流波,半晌终于开口:“你……还要离开吗?”
白也原本想问可不可以带着他一并走。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声迟疑的“嗯”。
于是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又重新低落下去。
想来也是,他们并不熟悉,自己又是这种无能怯懦的模样,只能沦为毫无用处的拖油瓶。
“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再找到你的——还有我的好朋友陆望一起。”
清澈的童音脆生生扬起,他视线所及之处,是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不起呀,我们来来回回,自己也控制不住什么时候会消失。我不是故意不、不——”
伏魔录:“不辞而别。”
秦萝正色:“不辞而别。”
什么控制不住消失……完全搞不懂。
就像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同样叫人想不明白。
白也忽然想,或许和她口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一样,秦萝的存在本身,包括她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生命里,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伴随着种种梦境般的情景。
一个只属于他的奇迹。
阴暗洞穴里,灰黑的野草簌簌一动,自脆弱的叶片起,无声浮现出一抹异色。
男孩长睫微动,声音很轻:“真的……会来找我吗?”
“当然啦!”
她的嗓音一点点填满洞穴,声线所过之处,好似被春风拂过的绿野。
从角落里生出葱茏的绿,裹挟着秦萝掌心里柔软的光,一团团一片片,再顺着小溪蜿蜒而下,点亮朦胧星光。
当第一缕月华轻轻落下,陆望才恍然察觉,原来如今已是深夜。
溪水叮咚,携了自天边而下的一轮明月。月光照亮山间浮空的雾,好似悠悠淌动,流泻不休。比起单调压抑的黑与白,这才是真正的流月洞,残酷却瑰丽。
秦萝信誓旦旦地点头:“就像变魔法一样,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们一定会咻地出现在你身边喔!”
白也忍着痛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魔法……?”
“嗯。”
月光里的女孩咧嘴笑笑,露出两颗洁白小虎牙:“所以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伤心,一定要认认真真好好地长大。在你一点点长大的时候,不管多少次,我们都会一遍遍找到你,去到你身边——”
她语毕眨了眨眼睛,再度启唇时,说出了那句他曾经想开口,却因自卑胆怯不敢出声的句子,嗓音清清泠泠,犹如月华碎落满地:“然后在某一天,就像所有故事结局里写的那样,带着你一起从这里离开哦。”
第49章 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这一场幻境同样消失了。
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景色浑然褪去, 包括与秦萝咫尺之距的白也在内,周围所有景物全都一股脑晕开,化作模糊不清的黑色墨团。旋即墨团四散, 一点点描绘出全新的景物。
只是这一回……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
秦萝原是好端端站在地面上,突然感觉脚下动了一动,仿佛有股波浪荡开,把坚实牢固的土地溶化成了水。
她一个趔趄没站稳, 好在陆望眼疾手快, 上前扶住秦萝胳膊,才让她不至于狼狈摔倒。
然而低头再看脚下的地面,却又恢复了一动不动、老老实实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嘶——”
秦萝还在低着脑袋,想要看出个究竟, 猝不及防听见伏魔录吸了口冷气, 用力戳一戳她识海:“快看你周围!”
女孩顺势抬头,等目光落下, 也学着它的样子倒抽一口气。
要说他们在前两个心魔幻境里看到的景象, 虽然全是由灰蒙蒙的水墨勾勒而成, 看上去怪诞压抑,但总归没有脱离生活实际——
太阳规规矩矩挂在半空,村子里的房屋一字排开,树林里的花草树木亦是乖巧,除了一团团黑漆漆的死灵, 没有太多奇怪的地方。
她此刻见到的景象却是不同。
这里居然是金凌城, 四周见不到半点人烟,高高的楼阁巍巍而立,晃眼看去, 叫人不由头皮发麻。
空间仿佛成了歪歪斜斜的无数个部分,房屋像是即将坍塌的橡皮泥,楼身扭曲、房檐飞翘,顶端的墨汁泼洒四溢,在半空凝成一个个浑浊的圆团。
至于天边更是骇人。深灰的背景色不知何时加深许多,变成了混沌阴森的黑,偏生云朵又是脏兮兮的灰白,杂乱无章点缀在天幕里,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更不必说邪魔的影子无处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嚎叫绵延不绝。倘若非要为这幅画面寻个形容词,那便是一张技艺拙劣、被墨汁弄脏了的旧画。
真是叫人不舒服。
伏魔录看得浑身不适,把目光挪到秦萝身边。
她今日穿了身浅紫色的小裙,薄纱温和,腰间挂着的浅粉吊坠摇摇摆摆,并非多么鲜妍明媚的色彩,好在能让它心平气和许多。
白也的心魔深处,居然已经异化成这种鬼样子了吗?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咱们随时可以放弃。”
伏魔录担心小孩受不了,悉心提醒:“你爹娘的修为远远高于心魔,来到这里之后,能瞬间撕裂幻境,带你们离开。”
那样的话,心魔就没办法被破开了。
想起白也的命运,秦萝摇摇头:“伏伏,这里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
“前面两道幻境属于心魔浅层,对你们威胁不大。白也最大的心结在于孤阁,待他溶丹进入孤阁以后,魔障才慢慢到达顶峰。”
伏魔录沉声:“你们很可能已经来到了心魔深处,只要解开这里的困局,便可让心魔消失,但……”
它看了看铺天盖地的黑气,语气更加认真:“之前你们遇到的怪物大多在练气修为,打起来小菜一碟,而今来到此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在这场心魔里,妖魔邪祟的实力定会大大提升,并且全力阻止你们见到他。”
如果说之前的幻境尚且存有几分属于白也的意识,那这里便是心魔的主场,混沌且狂乱。
甚至于……就连这个空间里的白也,说不定也因遭到魔气侵蚀,变成了不知什么模样。
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秦萝总归有个保命的护身符。
“这个时候的白也哥哥,应该在孤阁里吧?如果想找他,去那里就好了。”
秦萝摸摸下巴,仰起脑袋:“让我看看——啊,找到了!”
她脸上本是带了势在必得的笑,话音落下的瞬间,小圆脸立马皱成了苦瓜。
陆望心知要去孤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孤阁高耸、挺拔入云,哪怕在这种极端诡谲的画面里,也显得格外突出。
但似乎,实在过于突出了一点点。
他们与那幢庞大的建筑相距很远,乍一看去,只能看见一片压抑阴森的黑。
孤阁仿佛是一切黑暗的源头,被扭曲成了歪歪扭扭的树干形状。密集的魔气黯淡无光,虚虚渺渺缠绕在高阁两旁,像蛇,也像漫无止境的夜色。
无论怎么看,都洋洋洒洒写着[切勿踏入]四个大字。
秦萝承认,她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不过,”秦萝朝陆望挪进一步,试图从朋友身上汲取些许力量,“既然孤阁长成了这样,说明它的确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对吧?”
陆望居然没表现出害怕的神色,一本正经回答她:“嗯。”
……好厉害!
秦萝不动声色挺了挺后背,佯装出一副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