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外的地牢里,楼迦眸色幽深,嘴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
秦萝能走到这里,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事情,也算那小女孩走运。不过……
女人绝美的凤眼斜斜向后瞥去,见到白也紧绷的身体,忍不住挑起眉头。
不过,这里才是最有意思、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主菜往往需要留到最后。
地下一层,是每个孤阁死士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角落。
溶丹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孩子们会被关进同一间小屋,强者生,败者死——
就像炼制蛊毒一样,强迫他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活下一个人,便是无可取代的万蛊之王。
白也绝不似秦萝所想一般无辜无害,恰恰相反,他是个满身鲜血的刽子手,曾经犯下杀孽无数。
幻境之中,浅紫色的小小影子推开了门。
看清房屋里的景象,秦萝牙齿一颤,脊背发凉。
房屋顶端吊着个昏暗的小灯笼,墙壁、地面、顶上,全都溅满了狰狞的血。
身形单薄的少年立在中央,灯火幽暗,把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直线,明明没有风,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白也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满身尽是伤疤血污,粗布衣裳被划出破破烂烂的裂口,被血晕开,粘腻贴在身上。
在他身前身后,将他整个紧紧包围着的……是一道又一道沾满血污的人型黑影。
“为何杀我?为什么要让我死在这里?我才十五岁,你这个刽子手!”
“我曾送给你一瓶伤药,你还记不记得?没良心、白眼狼!”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明明一遍又一遍求你,为什么非要杀我?”
黑影纷纷朝他伸出手去,自口中发出浑浊的低喃与啜泣。
无数密密麻麻的声音响成一片,秦萝鼓起勇气握了握拳,向着中央的少年靠近一步:“白也哥哥。”
瘦削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思,伏魔录却隐约明白几分——他不敢回头。
对于眼前的白也来说,秦萝曾经许下与他再见的诺言。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这个承诺,或许是他灰暗人生里的唯一期待。
重逢是少年求之不得的祈愿,如今却用错了时间和地点。
当再次见面,他的杀孽展露无遗,只会惹人憎恶,更何况秦萝是个来自名门正派的小孩。
秦萝见他没答,又道了一声:“白也哥哥?”
她得不到回应,干脆迈开步子走到白也跟前,一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猩红的眼睛。
像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她没想让白也哥哥不开心的。
女孩试图更靠近一些,对方却仿佛受了惊吓,匆匆后退一步,手中沾满鲜血的直刀哐当落地。
实在可笑又可悲。
白也在心底自嘲笑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与秦萝有所接触。
他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唯独剩下自己。哀嚎、哭泣与求饶不绝于耳,仍在折磨每一条神经。
他手上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从今日起,将正式沦为一把善恶不分、污浊不堪的兵器。
此刻自己满身是血,秦萝虽然受了伤,浑身上下却是干干净净,触碰分毫都是玷污。
他明明期待了那么久,想要和她再次相见。
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遭到厌恶。
之前分明憧憬过无数次重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白也听见窸窣声响,怔然抬了抬眼。
下一刻,少年的整具身体都骤然紧绷。
小小圆圆的团子穿过重重暗影,踱步来到他身边。
秦萝小心翼翼张开双手,避开他身上淌着血的伤疤,轻轻抱了抱。
心魔里的白也怔怔没动。
幻境外的白也同样没出声,唯有指尖微蜷,用力吸了口冰凉的气,胸腔生疼,带来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这不是你的错。”
伏魔录给她科普过孤阁里的规矩,秦萝想着想着总觉得难过,像是大姐姐一样,轻轻拍了拍少年后背:“我……我知道的,你要是不这样做,自己就会死掉。”
白也僵着身子,只能感觉到心口嗡嗡。
他想说自己身上很脏,或是这里太过危险,不宜久留,千千万万的话语堵在嘴边,没能说出一句。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拥抱,却是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获得。因为太过温暖柔和,反而让人无法挣脱。
“大家都想活下去,你没有不对的地方。”
秦萝想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一些,像是从遥远的幻象里飘来:“能见到你真好……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其实从没有人期待与他再见,更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白也习惯了将自己看作隶属于孤阁的工具,今日却有人对他说,见到你真好。
不是对一件兵器,而是独独对着他。
在识海最深处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
咔擦。
话音落下的一瞬,秦萝怀里的少年忽地消失踪迹。
不止白也,之前那些哭泣着的黑影、墙顶的烛光、甚至于整个房间都开始一点点消散,从墙角开始,融化成模糊的墨团。
天摇地晃,浓墨四起,眼前整个世界都像浸了水的颜料,乱糟糟糊开。
“这、这这这什么啊!”
伏魔录意识到不对劲,险些破音:“秦萝快跑!心魔察觉到威胁,打算摧毁这个幻境!”
可四面八方都在崩塌,她应该跑去哪儿?
秦萝心口砰砰直跳,看向身后小小的门。
孤阁里魔气最重,心魔源头一定在这里。如今……她还剩下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伏魔录赶紧开动小脑筋,火急火燎:“快上去找你师兄——不对!你怎么往下边跑了啊!回来!!!”
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秦萝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心跳越来越快。
在孤阁的地下二层,说不定能找到那个人。
她说过一定会去见他,无论艰难险阻,竭尽所能。
墙壁与地板清一色开始融化,一个个墨团在半空散开,破碎成心魔的记忆残片。
秦萝跑得飞快,只能感觉到疾风呼呼啦啦,抬起双眼的刹那,正好撞进一个墨团之中。
墨团里的记忆,大概是白也曾经执行的某次任务。
巨大的魔兽瘫倒在地,少年执刀立于它身边,虽是胜利者的姿态,奈何后背被利爪刺穿,露出骇人的血洞。
秦萝看得心惊,喘着气迈步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她本想出言安慰,彼此触碰的瞬间,画面却毫无征兆地整个裂开,一眨眼,又回到了之前那条长廊。
墨色扭曲成混沌的光圈,飘浮在长廊的各个角落。每一团光圈里,都藏着一段属于白也的回忆。
一个个空间破灭。
一段段时间重叠。
无数画面在她身侧崩塌又重现,数不清的回忆如镜面般碎裂,在浓墨构成的黑白世界里,秦萝是唯一鲜明的色彩。
当她飞奔而过,与一个又一个墨团擦肩,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回忆里突然现身。
在他重伤时轻轻触碰的手,在他恐惧时亮起的微光,在他孤独时投来的澄澈视线。
如约定里所说那样,女孩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匆匆出现,途经少年的整段人生。
幻境之外,白也漆黑的眼瞳被光晕映出点点亮色,在剧痛的胸腔里,听见砰砰的、震耳欲聋的响动。
从已经记不得长相的娘亲口中,他听过许许多多的传说。
力大无穷的战神、普渡众生的圣女、嫉恶如仇的上仙。
故事里总说善恶有报,世人终将被救出苦海,他日复一日地等,只等来一具残破的身体、一个不被正道承认的身份、以及一整段卑劣的人生。
奇迹从来不属于他。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顾一切地、穿越了无数个变幻的时间与空间,只为向他奔来。
……只为向他奔来。
通往地下二层的阶梯已经融化大半,秦萝颤颤巍巍踩上去,墨汁倏地溢开。
四下青烟弥漫,差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渊,她顾不得害怕,踏着墨团继续向下。
地下二层同样幽暗,一束烛火牵引出微弱的光。
在不远处的角落,她见到无比熟悉的影子,被一层层魔气死死裹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差一点点。
很快就——
即将踏出最后几步的刹那,脚下阶梯全盘化为散开的墨汁。
立足之地被尽数剥夺,秦萝一个踉跄,不受控制地向前坠落。
楼迦仰头望着闪烁的画面,笑容不知何时没了影踪。
真奇怪,她想。
或许人老了便容易心软,她居然……有些想让秦萝快快去到那道人影身边。
自从进入孤阁、渐渐习惯被操纵与指示的人生以后,她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对某件事和某个人有所期待了?
地牢弥漫的血腥气里,白也同样静静看着幻境。
角落里独自伫立的那道身影,即是他识海中真正的自己。
孑然一身、通体沾满鲜血、被脏污浑浊的魔气团团裹住,如同一道无法挣脱的束缚。
他被困在笼子里太久,已经很难离开。就算秦萝当真来到他身边,也只能见到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可是……白也想对她做出回应。
哪怕要与整个心魔相抗,哪怕要击碎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囚笼,哪怕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孤阁合格的兵器,他也想亲口回应秦萝的奔赴。
无形的裂口慢慢扩散,愈来愈大。
咔擦。
不明缘由地,白也忽然想起在糖水铺子里听过的、一个有些幼稚的传说。
相传梦中的守护者名为[瑶灵],时常于孩童噩梦显露身形,显形之际,牵引瑶光束束,宛若星河倒流。
到那时——
瘦小的女孩自半空而下,顺势向前跌落。
她身边墨色沉沉,在昏暗单调的背景里,唯有一身淡紫长裙逶迤晃动,晕开一抹鲜妍色彩,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光。
纤细的身影自半空落下,却并未摔倒在地,亦或坠入无尽深渊。
穿过重重叠叠的魔气,原本僵立着的少年陡然睁眼,抬手将她接在怀中,被冲撞得向后一个趔趄。
当白也抬眸,见到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
秦萝长长长长吸了口气,脸颊因奔跑浮起浅浅的红,咧嘴笑开的时候,杏眼溢出明晃晃的光:“白也哥哥,我来带你回家啦。”
——到那时,便是群魔四散,万事万物复归澄明。
噩梦不再,天光大亮。
……幻想成真。
【卷三·瑶光渡·完】
第52章 抱抱。
属于孩童的嗓音天真稚嫩, 在沉沉暗色中散开。
仿佛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入泥潭,虽然微小,却荡漾出涟漪一般的弧度, 将周围浑浊的色彩涤荡一空。
四周方才还是沉重的昏黑,秦萝的身影如同不期而至的光源,在落入白也怀中的瞬间,生出不断向外扩散的、月色那样柔和的光晕。
首先是消失的长梯缓缓显形, 并非之前枯燥的黑与白, 而是以自己原本的色彩一点点铺开,勾连出自下而上、逃离深渊的通道。
紧接着是烛灯与长廊。
灯火昏幽,长廊寂静,悄无声息生长蔓延,填满整个空无一物的混沌虚空。浮光掠影之间, 万事万物重新拾回丢失的色彩。
秦萝从楼梯上跌落, 如今被白也牢牢接住,在与少年四目相对的一刻, 咧嘴露出清凌凌的笑。
“奇怪。”
伏魔录在识海里小声嘀咕:“按照心魔里的惯例, 被魔气所困之人要么丧失神智、对身边一切事物熟视无睹, 要么心智大乱,袭击所有企图靠近的外来者。这小子怎会突然转醒,把你接住?”
要想挣脱魔气的压制,在心魔幻境里恢复意识,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若要做到这一点, 必须拥有极强的决意与坚定的意念, 以神识抵抗心魔。
白也分明是个得过且过、将自己真正看作了孤阁兵器的家伙,从未表现出任何叛逆的情绪,像他那种性子, 居然会对秦萝做出回应么?
一根筋的秦萝自然不会去想这么多。
她努力了那样久,只想着能在心魔尽头见小狐狸一面,现在终于和他面对面待在一起,眼睛里的喜悦怎么也挡不住,哗啦啦淌成亮晶晶的河流。
浑身是血的少年愣愣看着她。
小孩的视线不含杂质,干净清澈,仿佛能把人一眼看穿。白也很少见到这样的目光,被其中满满当当的笑意盯得久了,竟生出几分手足无措的慌乱,迟疑重复她说过的话:“回……家?”
“对呀!”
秦萝毫不犹豫点头:“孤阁不好,你和我们去苍梧仙宗好不好?我说过啦,要带你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再去许许多多地方一起玩——我从来不说谎话的!”
这是没有人能拒绝的邀约,白也却只是笑了笑。
秦萝到底年纪小,不懂得世间的规矩。
自从被卖进孤阁的那天起,他就丧失了肆意妄为的权利,就算他想要同她一并离开,可孤阁会答应么?
对于阁主而言,他们并非活生生的妖族,而是用完即弃的工具。没有利用价值的、企图逃走或背叛的兵器,只可能迎来被销毁的命运。
今日的一切都像一场虚妄的美梦。
他没办法当真跟着秦萝离开,能得到这场由她赐予的梦,便也不觉得遗憾了。
白也眸色微深,沉默的间隙,又听见跟前女孩的声音:“白也哥哥,你现在在孤阁对吧?”
他怔了一怔,与那双澄净的眸子对视时,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我会去孤阁找你的。”
她把每个字都说得认真,像个笃定的小大人:“很快很快,等我从心魔里离开,就马上去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