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觉。
卫承雅能成功,只是因为许温在背后操纵了百分之八十而已,可惜上下主臣的身份之差让她完全忽略这一点,手下的功劳便是主子的功劳,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就连太女都把卫承雅当成主要打击对象,而不是许温。
许温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站在卫承雅的身后,但是所有人都对这片阴影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肃清前朝余孽之后,皇帝觉得非常舒服,仿佛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新,立即在朝堂上提及要封卫承雅为亲王一事,想听听朝臣有无意见。
这本来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帝要封自家女儿爵位,大臣们跑出来插什么嘴,置什么喙,纯属没必要。
卫承雅听到皇帝沉稳愉悦的声音,也是心中狂跳,熬了那么久,她终于熬出头了,不再被前朝后宫当作透明人,叫她怎能不热泪盈眶。
皇帝既然提出来,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卫承雅几乎已经能想象自己被封王的景象。
然而,大殿中却突然传出一道突兀的声音。
“微臣有异,五皇女不可配亲王之位。”
只见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穿着浅绯色佩金腰带的官员走出来,义正言辞地说反对。
她长着一张白脸,面容严肃,眼角布着扇形的皱纹,眼中一片正义清光,身姿挺拔有威严,正是御史中丞周大人。
皇帝被人反对心情也不好,立即问:“周爱卿有何高见?”
周大人一副直言进谏的模样,“五皇女之父郑庶君曾经玩弄巫蛊,大逆不道,为祸宫围,作为郑庶君之女,五皇女德行难以说服天下人,不堪亲王之位,请陛下三思。”
接着另外几个官员也纷纷站出来拥护这个说法,显而易见这就是一场针对五皇女的围剿,卫承雅在朝堂上无根无依,许温五日才上朝一次,今天也不在,竟没有一个人为她辩解。
卫承雅脸色刷地泛白,周中丞的话无疑是指着她的鼻子骂,因为她的父君做过坏事,所以她身上流的也是脏血,配不上亲王的爵位。
不管这个指罪多么荒谬,只要皇帝愿信就好。
郑庶君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开关,皇帝脸上的兴奋立即变得索然无味,她终于又想起来,卫承雅不仅是她女儿,还是那个贱人的孩子。
卫承雅心惊肉跳地看着一个个言官站出来反对自己,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
最后皇帝发话,她的确熄灭了封卫承雅为亲王的念头,郑庶君这个男人,就算死去十几年,还是让她如鲠在喉,但是帝王之言有如烫金,卫承雅又的确做出了贡献,就此抹杀功劳不符帝王磊落的行为,皇帝最后还是封了卫承雅爵位。
“五皇女的确德行难测,又看守翰文阁失职,不堪亲王之位。但念其诛灭前朝余孽功不可减,仍封五皇女为清王,从一品爵位,食邑三千户。”
“圣上英明——”
百官齐齐出声应和,卫承雅却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大殿的,从正一品的亲王变成丛一品的爵位,食邑三千户甚至连许温都不如,卫承雅的经历不得不说就像是被人捧到云里,又狠狠摔下去。
而且皇帝金口玉言说她德行难测,这句话肯定会被史官记录,永永远远无法抹去,留有污名,早知如此,卫承雅宁肯没有这个爵位。
走出宫门,太女从卫承雅身边而过,语气淡薄地说道:“如何?五皇妹。是否就如孤所言,事情尚未定论之前,切不可高兴太早。母皇时常教导我们,戒骄戒躁,妄想一步登天,达不到的滋味是不是非常折磨难堪?”
卫承雅盯着卫承熙的眼睛都红了,却还是要说:“皇姐教训得是,臣妹谨记,切不负母皇厚望。”
太女登上马车扬长而去,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卫承雅却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挖了一个窟窿,塞进名为仇恨的剧毒。
不仅是因为太女搞掉她亲王的爵位,卫承雅更恨卫承熙把已经离世的父君拉出来作为攻击她的箭羽。
卫承雅从记事起,父君就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伤口,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寄托在她对父亲的天然濡慕,她不愿有人诋毁辱骂她,同时又带给她无边的苦痛,让她在宫中被人人厌恶欺负。
而无法反抗的无力感,那种任人宰割的痛苦更像一丛荒芜的野草,蓬勃地塞满卫承雅的心脏,她恨卫承熙,恨卫承熙是高高在上的太女,所以可以对她任意搓圆滚扁。
卫承雅渴望那种权力。
权力是良药,可以缓解她遭遇的所有痛苦。
卫承雅回到家,徐思云兴冲冲地迎上来,卫承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好颜色,徐思云十分莫名其妙,甚至还有点委屈。
卫承雅回府之后不久圣旨就来了,徐思云陪着卫承雅一起接旨,女官又将皇帝在宫中的旨意大声朗读了一遍。
卫承雅心中已经怄到滴血,面上却还得感激不尽,只有徐思云有一瞬间没有控制好情绪,接下来神情都不太自然。
“清王殿下,接了旨就让礼部给你列个章程,将王府好好修缮一番吧,加盖上琉璃瓦,才配得起您的身份。”
卫承雅强颜欢笑地送走了女官。
女官走后她的脸色立即垮下来,所有小侍站在旁边战战兢兢,卫承雅握住圣旨的手都把圣旨捏皱了。
徐思云期期艾艾地走到卫承雅面前,眼含泪珠,一副替卫承雅心疼的模样。
“妻主,怎么会这样?陛下不是说会封你为亲王吗?怎么会是清王,才食邑三千户。”
要知道亲王可是食邑一万户,那才是每年数不清的钱财往府里滚。就连许温的郡王爵位都食邑五千户,卫承雅身为皇帝的女儿,竟然只有三千户。
卫承雅心里已经够烦了,这个时候并不想去安慰徐思云,对于女人来说,风花雪月,温香软玉的事只有在没有事业忧虑的时候才有闲情逸致去想。
“给我叫膳,再让下人送一坛上好酒来。”
徐思云被卫承雅呵斥了,也不敢再说什么,立即叫厨房给卫承雅上酒上菜。
卫承雅抱着酒坛子,从白天喝到晚上,直喝到月上中天。还未到二月的天气,本就寒冷,卫承雅这么喝酒,让徐思云十分害怕。
而五皇女府又不像其他人家,正君劝不得还有太主君来劝,总能让家里的女人不要伤害身体。
徐思云看到卫承雅喝空了两个坛子,实在不敢看她再喝下去了,一边哭一边去抢卫承雅的酒坛子。
“妻主,妻主,你不能再喝了!”
卫承雅的眼神像一匹母狼一样盯着他,“把酒给我。”
徐思云用力摇头,泪珠子乱坠,又害怕又伤心,“不行,妻主,喝酒伤身,再喝下去会喝坏掉身体啊。”
“妻主我求你了,就算不是亲王又怎么样!我是你的夫郎,我是我娘最宠爱的儿子,我在你身边,徐府就在你身后!我徐家在朝中经营许久,我娘也有满门桃李,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一个皇女!”
如果徐大人在这里,她一定会被自己儿子气死过去。站位是那么好站的吗?何况还是卫承雅这么一个明摆着不得皇帝喜欢的皇女,那么多优秀的皇女排在前面,就算保持中立,不贪这从凤之功,也不要和卫承雅扯上关系啊!
卫承雅听到徐思云的话手突然一顿,神态也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看到哭泣的徐思云,又看到跪在地上的小侍,说道:“别哭,我没事了,母皇封我为清王,我只是太高兴,才一时情不自禁。”
“小月,将你家主君扶回去!”
身穿淡黄衣裙的小侍连忙把徐思云扶起来,“主君……”
卫承雅站起来,为徐思云擦掉眼泪,“我没事,你先回去睡觉,我答应你不喝了,我只在庭院中散散心,就去休息。”
徐思云:“真的?”
卫承雅露出笑容,“我怎么可能骗你。”
徐思云点点头,“嗯,我相信妻主。”
徐思云走后,卫承雅的确就像她答应的那样,命人撤掉了酒桌,但是满院子的酒香却挥之不去,像是酝酿着什么。
卫承雅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派人给荣郡王府去信,然后许温回信告诉她,可在一品斋见面。
约定当天,两人在一品斋见面,掌柜见到是熟客,立即将两人引到雅间。
“二位爷,饭菜马上来。”
许温带了忍冬,卫承雅也带了自己最信赖的近卫严千,两人站在雅间之外,将雅间守得严严实实的。
雅间中,卫承雅没有再在许温面前露出满面笑容的样子,一副弱小任人拿捏的作态,而是对许温说:“许温,母皇封我清王,食邑三千户,太女从中作梗,夺走了本来属于我的一品爵位。”
许温看着她,拿到信的时候许温就有八成把握,一切开启的契机到了,果然分毫不差。
“五殿下,你做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就算是太女作梗让你失去亲王之位,也无可更改了。”
卫承雅自嘲地笑,“我知道,许温。”
“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只看着那个亲王的位置了……”她话锋一转,突然却问,“许温,你知道在卫朝之前的历朝历代,有多少皇帝是从太女继位的吗?”
许温眼中无波,卫承雅却自问自答,“太宗自己打天下,太圣祖是太宗的四女,母皇也不是太女。”
卫承雅目光灼灼地看着许温,“所以谁敢肯定二皇姐她就一定能继承大位?”
“五殿下,你就不怕我告你大逆不道吗?”许温看着她说。
卫承雅笃定道:“你不会。”
“我们连捏造前朝余孽的事情都干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最信赖的人,许温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许温似乎一瞬间从崩紧变得放松下来,冲卫承雅和善一笑,“对,我不会背叛你。”
“女儿志在青云,五殿下其实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绝非池中物,这种一种直觉,因为我本身也不是一个甘愿安于尺寸之间的人。所以我对你伸出手,与你结交。”
卫承雅:“我希望我没有让你选择错,许温我不怕和你说实话,就在昨天晚上,我想明白了。以前那个对谁都和善,不争地位,不争权势的卫承雅不是真正的我,我想要那个位置,我想要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辱于我。”
“我知道我现在的话像是异想天开,如果被人听到一定会死无全尸,但是我相信你,许温,你是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底气,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图谋大位。”
“若有朝一日我成功,你便是我的肱股上将军,我可许你见而不跪。”
静悄悄的,雅间中一点声音都没有,站在外间的两个侍卫同样静默不语。严千忍不住用余光看忍冬,都说荣郡王调|教的侍卫就是最好的侍卫,荣郡王身边四个能人将荣郡王府守得滴水不漏,外界想打探一点消息,不管是正经机密还是八卦谣言,一点门都没有。
连皇宫都不一定能守成这个地步。
严千偷看忍冬,然后不得不服,那么长时间,忍冬站在那儿,笔挺如松,竟然没弄出丝毫动静。
严千和忍冬不一样,她不是平头百姓,她的母亲也有官职,只是因为对五皇女忠诚才留在五皇女身边当侍卫,但是严千却发现,官家之女的身份并不能让她比忍冬更优秀。
于是严千冷酷的脸色忍不住更冷酷起来。
雅间内,卫承雅注视着思考的许温,手中却忍不住捏出汗水。
今天她是抱着孤注一掷的信念来的,如果许温不答应她的请求,那便是死。不成功便成仁,她已经再也不想忍受以前那样的屈辱。
她觉悟了,一个有野心的人,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才会满足,才不会被自己的心折磨。
卫承雅现在不能给许温任何东西,但是她愿意将功劳给许温一半,从许温主动帮她那一刻,她就觉得许温不是普通的人。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理解她,而不认为她大逆不道,异想天开,那个人一定是许温。
在卫承雅灼灼的目光,许温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穿着一身翻领的蓝色袍子,利索又英武,衬着那张万里挑一的脸,简直像这普天下最华丽锐气的女人。
许温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出两步,然后曲起一条腿,在卫承雅面前行臣子单膝跪礼,垂下眼眸,“殿下。”
许温叫她殿下,而不是五殿下。
卫承雅简直欣喜若狂,就像是费尽浑身力气,终于套中草原上那匹丰神俊逸的马。
卫承雅赶紧将许温扶起来,欣慰至极地看着她,“好,许温,好!”
笼络到许温,卫承雅意得志满地回到清王府,拿出单子去找礼部,商讨清王府要怎么改建,如火如荼地修缮府邸。
皇帝一直关注着她,本来皇帝在恼怒降爵之后,反应过来也觉得有点愧疚,如果卫承雅表现出怨恨,说不定皇帝更加恼羞成怒,直接连现在的爵位都不给了。
但是卫承雅表现得乐呵呵的,没有一点不满的样子,皇帝只觉内心十分慰贴,大手一抬竟然又给卫承雅升上两千食邑。
卫承雅不知道,她走时候许温却没有和她一样回府,而是骑马出城,在京城的野郊狠狠跑了十几圈,直到啸霞都喘气才慢慢停下来。
没有卫承雅在,许温的眼神不再像一潭温和的水,而是像锐利的鹰,没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从现在开始,从卫承雅将她的妄想说出口开始,许温的复仇才算真正启动。
而这颗妄想的心是许温替卫承雅催发的,她从六月份回到这个世界,到此已经过了半年,最为重要的第一步,终于毫无缺漏地迈出去。
似乎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光了,许温又变回大家都熟悉的那个荣郡王,尊贵仁义,腹有大志,年少张扬,但是她的心脏处的浓雾何时蓄起,变得更加深重,不可驱散,没有人可以窥见一二。
许温是一个水底下的旋涡,表面岁月静好,内部却已经不知道积攒了多么可怕的力量。
许温牵着马回到荣郡王府,将马牵到马厩绑好,然后转道进入正院,然后她突然发现府中似乎有种奇怪的气氛,和她出去的时候截然不同。
许温先碰到风吟,风吟满面春风地说:“主子,主君在屋里等你,你快去。”
风吟甚少如此出言不谦卑,让许温十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