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容渊神色柔和,阿素即刻便忘了方才的不快,等着胡饼出炉的间隙,好奇地打量着康客。西京之中的胡人都生得极高大,须发浓密,面前的这位老人更与众不容的是生得一双异瞳。阿素忽然想起上次见到那刺客震撼人心的蓝眸,心下一动,向着康客道:“老丈是什么地方的人?
灶膛中的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老人并未听到她的问话,一旁却有个低醇的声音道:“康国。”
是李容渊,然而他说的康国对于阿素来讲却是个极陌生的地方,想来是十分遥远,难道那刺客也来自同一处?阿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问道:“康国很远吗?”
李容渊点头,低声道:“康国之外便是铁门关,过了铁门便是怛蜜国。”
阿素好奇道:“怛蜜国又是什么地方?”
李容渊道:“怛蜜国北据铁门,南接雪山,东靠葱岭,西连波斯。”他顿了下,见阿素一瞬不转盯着他的样子,淡淡道:“是突厥人的领地。”
阿素一寒,她知道突厥人是极凶残的,难道那刺客是突厥人?想了想又道:“那突厥王庭之外呢?”
她的问题那样多,李容渊却没有不耐烦,像是回忆什么一般,带着微笑道:“再向西便是万佛之国摩伽陀,那里有一座那烂陀寺。那烂陀在梵语中的意思是无尽的施舍,摩伽陀的国王以二百户人家日夜不停劳作,供给寺中千万僧侣取之不尽的酥乳和粳米。”
阿素脑海之中顿时浮现起一座宝台星列,琼楼岳峙庄严的宝刹,李容渊说的那座那烂陀寺她也有所耳闻,传说那里是西方佛法最后的圣地,前世她死前三个月,有位高僧跋涉十年,不远万里从那烂陀带回四万卷贝叶经,得到了大周皇室隆重的接见。
阿素虽未曾亲见高僧,但却听闻过他的传奇经历,也知他归国后曾上表与李容渊,祈求皇室光大佛法,佛道并重。然李氏尊老子为先人,大周立国以来以道教为国教,高僧的愿望自然被驳回。之后高僧郁郁寡欢,潜心在慈圣寺中讲经,与弟子一同翻译带回的万卷《瑜伽师地论》。
算起来,高僧不远万里前去摩伽陀的时间正是如今前后,想必现下他已经离开了长安,行在西去之路上了。
康客听闻李容渊之言,讶异道:“原来贵人曾到过康国。”他俯身行礼,虔诚道:“惟愿一切安好。”
他合掌时手指作莲花状,阿素见老人朴素的麻衣上有火焰莲花,方觉他原来是信奉袄教。长安中的胡商大多信奉此教,西市旁边的义宁坊有袄词,是袄教信徒聚集之处。若是去那里打听,会不会能探到那刺客的消息?
此时新鲜的胡饼已出炉,阿素捧起康客递过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饼,迫不及待一口咬了下去,李容渊食指抿去她唇畔粘着的胡麻,下意识转向康客,忽然一怔。
阿素暗笑,自然知道李容渊为什么顿住,平日里付账的事自有身边侍从,他怎里会沾这些铜臭之物,自然不曾带钱。然而如今那些侍从都离得很远,不敢上前打扰。
阿素捧着饼吃的飞快,抿唇笑,终于也有他为难的时候。却没成想,李容渊随手探向腰间,解下金带上的佩玉,递给康客。
那玄鸟双纹佩玉质温润,颜色瑰丽,是难得的佳品,编玉用的是天丝混了金线,连璎珞上的珠子都是上等南虹,怕是能换得下一条街来。
康客自不敢收,李容渊却摆了摆手,让他无须在意。
重活一世,此前在赵王府处处捉襟见肘,阿素终于懂得生计艰难,李容渊这般一掷千金,她闷声咬着饼,颇觉得肉痛。
见她这模样,李容渊刮了她挺翘的鼻尖一下,笑道:“怎么如此小气,难道短了你的吃用不成。”随后又叹道:“待日后持家,日子可怎么过。”
李容渊语气自然,阿素心中一顿,却不敢深究他言中之意。转头见康客握着玉佩喜悦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好,这样老丈以后便不用这么辛苦起早贪黑。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金吾卫府衙之外的高墙上,一列黑影悄然前行,最前一人身姿矫健如豹,腰间配着银色的弯刀,丝麻兜帽之下正是一双清澈的蓝眸。
第37章 神子 兜帽下的脸十分年轻,肌肤胜雪,……
金吾卫府外高墙距院内最近一处悬山顶不过丈余, 黑影一行九人,皆步伐轻捷训练有素,接连跃过间隙, 悄无声息落在屋顶嶙嶙灰瓦之上。此时宵禁未解,巡夜卫队未归,留在衙内值守的武卫一刻后才会巡至此处,屋顶上之人在首领的指挥之下迅速掀开十数片灰瓦, 顺着破开的洞沿着房梁鱼贯滑入屋内。
此间是一处库房, 满满当当停着数十辆双辕车,正是金吾卫前日寻回的郑家被劫寿礼,以及今夜扣下的送往城外朔方军驻地的粮草。九人中的一人上前探查一番,转身向首领复命,此时若有人在一旁偷听, 便会惊讶这些不速之客用的竟是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他们自然不是汉人, 也不是来长安做生意的胡商,而是来自千里之外最精锐的武士,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刀尖嗜血令人闻风丧胆的故事。方才上前探查的那人唤作穆沙, 他以突厥语向首领低声道:“吾王, 查验无误,这正是前日我们劫下的车队。”
那位首领无声凝视着他,兜帽下的脸十分年轻,肌肤胜雪,唇若涂朱, 容貌甚至比最美的女人还艳丽一分, 然而被那双湛蓝的眸子扫过,其余八人皆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穆沙有些疑惑,为何他们要劫这车队, 劫下车队后为何却又要作溃败的样子,将其拱手送还给前来剿匪的官兵,而如今,又为何冒险夜闯金吾卫府。然虽心中疑惑,服从命令却是他的本职,更何况……穆沙抬头打量眼前之人,他是无上的神子,他的命令便是神的旨意,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
被穆沙虔诚地注视着,那首领低声道:“开箱。”穆沙闻言上前,将郑家的车上藏在寿礼寿幡下的一只檀木黑箱用银匕首撬开,里面赫然是上好的彩绢与夺目的黄金。
在场武士皆是一惊,原来这车队竟是借送寿礼之名悄悄转移钱帛。首领沉声道:“这个姓郑的汉人大官,收了贿赂,要暗中杀死另一位汉人大官。”
一位唤作修巴的武士迟疑道:“吾王,这是他们汉人之间的斗争,我们不能违背教义,取走这些不属于我们的钱帛。”
首领望着修巴道:“他要杀死的是朔方军节度使,也是我们最危险敌人。”
他的声音低沉,却足够穿透人心:“我们的对手是一位英雄,理应被杀死在战场上,以他的头颅祭献光明之神,如今他却要死在肮脏的牢狱里,被这钱帛的主人玷污献祭的纯洁。”
修巴睁大了眼睛,握紧双手道:“我们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首领道:“取走这些不义之财,才能洗净他的罪恶。”
闻言其余八人即刻单膝跪在他面前道:“伟大的光明之神在上,一切听从神之子的安排。”
首领满意点了点头,转向另一面道:“那些,是神使应许我们的粮食。”
穆沙走向另一列车队,用匕首划开最上面的麻袋一角,金色的黍粒滚落了下来。其余人皆睁大眼睛,比见到那些钱帛更加振奋。毕竟,大旱之后,粮食是比黄金更加珍贵的资源,更何况,他们的族人正在忍饥挨饿。
此时再没有任何质疑,八位武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服从。首领眸色深深,轻声道:“去吧,将这两列车上的箱子置换一番,待朝阳升起之时,我们将带走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些武士上前,才发觉原来粮车上的黍粒之下竟也藏着数十个箍铁的箱子,他们麻利地将那些箍铁箱与另一列车上寿礼寿幡下的黑檀箱换了位置,将一切痕迹都消除干净,待天衣无缝,一队人才顺着房梁重新回到屋顶,将灰瓦按原样仔细盖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金吾卫府。
而与此同时,阿素刚刚在街边吃完了手中的胡饼,趁李容渊不注意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指尖,将最后一粒带着香气的胡麻也吞下去,才跟在他身后向着高高台阶上的府门走去。
朱雀已在门口等了他们许久,府内北苑的宴席还在继续。歌舞升平,夜宴乐享至天明,主人却中途无故消失,朱雀花了许多心力才将这事遮掩下去,此时见李容渊回府终于松了口气。
带着阿素迈入府门,李容渊淡淡道:“如何?”
朱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抿唇笑道:“有佳人相伴,自然乐不思蜀,一时半刻怕是想不起南衙那位等着他们去抄靖北王府的羽林将军来。”
阿素心下一松,想必这也是李容渊提前安排好的,今日多亏了他。抬头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她心中欢喜又怅然,忽然有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李容渊离席已久,此时自然是要回去,阿素小小打了个哈欠,李容渊令她去休息。若是以前,阿素自然乐得回去,今日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落。她想同李容渊一起去北苑,只是这次却被拒绝的彻底。
此前李容渊在无关紧要的事上都依着她,而现在却要撇开她,阿素思来想去,未免心中不平。又忽然想起朱雀方才那句“佳人相伴”,夜宴之上的伶人舞伎都姿色非凡,心道定然没有什么好事。
她心中不豫,咬着唇瞪着李容渊,然而这次李容渊却没有再纵容她,淡然命朱雀领她回去。
朱雀望着阿素,柔声道:“娘子累了,休息罢。”阿素情绪低落,却也无法,只得与朱雀一同回了东苑。
朱雀本领她向着那间为她专门辟出的静室去,然而行至李容渊寝居之外,阿素却犹豫了一瞬,小声道:“我想……等着他。”朱雀想了想倒也由着她。
再次踏入李容渊的寝居,阿素坐在自己惯睡的那方矮榻上,和衣裹着被衾,睁着眼睛数着头顶藻井中缠枝花,然而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李容渊回来,倒挨着松软靠枕,渐渐沉入了梦境。
第38章 瞒天 元家的封地在宁州,坐拥一州沃土……
晨光熹微, 承天门方落下三道更鼓,金吾卫府外布满铜乳钉的朱漆大门已赫然洞开,昨日扣下的十辆辎重车在重重看护下被重新套上马匹, 蜿蜒向着长安外郭正南的明德门行去。
距离明德门不过十丈的一处已聚起了人群,那里是监门卫专设下岗亭。自刺客隐匿城中, 凡要出城人货车马均需在此接受检查,待拿到官府发放的过所, 才能穿过城门下甬道离开固若金汤的长安。
那位金吾卫中郎将押着粮草到达岗亭时见元剑雪竟已带着人在外等候, 不由迎上一步道:“世子何须亲来?”
元剑雪微笑道:“不敢劳烦将军。”说罢身边的一位武士上前接管了粮车。见此情景, 那位金吾卫中郎将也不好阻拦,与走上前的那位监门校尉做了交接,便向元剑雪告了辞。金吾卫只管长安外郭与禁中的治安, 进出城门自有监门卫查验, 于是将扣下的粮车移交已是完成任务, 自然不用多留。
那监门校尉不过是八品官,身着青色澜袍, 见了元剑雪自然恭恭敬敬道:“世子见谅, 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说完身后一队玄衣的卫兵便上前要卸下粮草检查。
然而他们刚一动手, 便被元剑雪身边的武士拦下。那监门校尉面色一沉,望着元剑雪道:“世子这是何意?”
元剑雪身边的那位武士正是朔方军的折冲校尉霍东青,他将手紧紧握在刀柄上,对卸货的卫兵怒目而视,两方人马一片剑拔弩张, 元剑雪忽然按住他的手, 淡淡道:“子敬, 无妨。”子敬是霍东青的表字,听元剑雪如此言道, 他只能退下一步,然而依旧紧张非凡,直直盯着车上的那些粮袋。
监门校尉一面命手下搬粮袋,一面调侃道:“霍校尉紧张什么。”
元剑雪小道:“武将出身,未免谨慎些。”他虽带着微笑,但笑意未到眼底,终究忐忑。
说来也奇,此次不过搬下十几袋粮食,便露出了下面挨挨挤挤的一排檀木箱。霍东青顿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些黑漆漆方正正的物事,昨夜放在车上的是明明箍铁箱,怎么一夜间竟变成了这黑檀箱?他悄悄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另外几辆车,全然是一样的情景。
元剑雪似乎也极惊讶,但他并没有将这份惊讶表现在面上,只有他身边之人微微能感知到他此刻的不同。
那监门校尉见到粮袋下藏着箱子,瞬间冷下脸道:“世子只说是送粮草,怎么还暗暗夹带这些箱子?”说完便要命人开箱。
元剑雪上前一步,正见那监门校尉将箱子打开,周遭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是明晃晃的金锭,耀得人睁不开眼睛。而金锭下面隐隐是一匹匹彩绢,若仔细算来,这十辆马车所载可谓价值不菲。
元剑雪也是一怔,好在他随机应变极快,即刻将手按在箱盖上,将其合了起来,望着那监门校尉低声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那人与他走到一旁,阴晴不定道:“世子这是何意?“元剑雪已快速思索了好了说辞,此时沉稳道:“将军勿疑,这车上装的不仅有粮草,还有朔方军的军饷。”
那人犹疑地望着他,似乎并不信他的话,元剑雪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近年朝廷派发的军饷不足,北疆战事又紧,阿父既任主帅,又怎么能看将士们饥不果腹浴血奋战,回家还要卖儿弼女,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少不得需自己贴补一些。”
那监门校尉也知本朝乃府兵制,所谓军户,无战事时在家耕种,有战事时应召入伍,一应甲胄兵器需自行筹备,十死九生不说,而若出身寒微,军功让长官抢去,无功可袭,一身伤病回去连日子也过不下去。而近年战事频繁,国库连年亏空,连军饷也发不下,户册上的那些军户宁可冒着杀头的罪携家带口逃走,也不愿留在原籍等着被召入伍。想来这监门校尉也是军户,不过出身尚好,所以入了监门卫,还混上了校尉之职,比起同乡的大多数人都好了许多,此时不由有些同命相连之感。
他仔细打量元剑雪,面前之人身姿不凡,端得是一位贵公子。元家的封地在宁州,坐拥一州沃土,人说富可敌国也许有些夸张,但确实还养得起十几万的部曲。虽然知道元家自己出钱充作军资,自然打的是将这些朝廷的府兵都收为自家部曲的念头,但对于那些军籍的将士来说,确是天降的恩泽,能让他们在这乱世中吃得饱饭,不至于变卖妻子。想到此处不由心生好感。
元剑雪见他神色,知道已有了些动摇,指着其中的几方箱子低声道:“将军行个方便,这些与兄弟们贴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