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瑜笑了起来,说道:“生了就该养,况且这十几年,她为家里做的事情少了吗?纵有恩情,也该偿还了。”
“胡说八道!”张妈骂道。
老赵也顺势训斥自己的闺女,骂道:“听到了吗?你就是个不孝女,我真该掐死你。”
赵春梅却十分光棍,直接说道:“您掐死我吧,要是不能识字不能工作,我也不想活了。”
老赵一愣,此时他朝着女儿望去,只见女儿满脸坚定,甚至伸着脖子,似是在等着被掐死一般。
女儿这般光棍,老赵却忍不住脊背一寒。
张小芳也朝着张妈说道:“与其我以后过小姑姑那样的日子,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立马有街坊们劝道:“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样,还是有好男人不打老婆的。”
赵春梅闻言冷笑一声,说道:“几个不打?像我们这样收了彩礼的人家,女儿是被卖出去的,买来的媳妇,还不是想打就打。”
张小芳也说道:“就连我爹都在打我娘,就算遇到一个心善的不打老婆,但日子就会好过吗?”
这个时代,人命总是格外脆弱,女孩子更是格外轻贱,就算男人不打老婆,上头也还有婆婆磋磨,日子永远舒心不了。
张小芳想着自己若是像小姑姑那样,婆家责打刁难,娘家永远像吸血虫一样,那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张妈也不知道,本来应该是自己用邵英娘打击邵瑜,怎么忽然间,变成了自家的孩子在造反。
刘翠芬叹息一声,又问向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问道:“你们的日子,是过出来的,还是熬出来的?”
在场的女性长辈们,顿时沉默下来。
刘翠芬又道:“你们难道还想自己的女儿孙女,都重复自己的人生吗?”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不知道是谁轻声说了一句。
但刘翠芬却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是!”
相比较在场女性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愁苦的模样,刘翠芬却越活越年轻,不仅没有半点愁苦之色,反而容光焕发,人都显得年轻了不少。
就跟小姑娘羡慕邵英娘一样,巷子里的同辈女性也很羡慕刘翠芬,羡慕她能当家做主,羡慕她能自由生活。
这样一番话,终于还是打动来几个人。
一个街坊举起手来,说道:“老邵,我家孙女白天去做工,晚上跟你认字,她挣的钱自己留一半,可以吗?”
“那出嫁后呢?”邵瑜问道。
“出嫁后我哪管得了。”街坊这般说,便是默认出嫁了就不要钱了。
“结婚能自己做主吗?”邵瑜有问道。
“我总要把把关的,要是遇到个混账,就让她回家来,自己养自己。”
那街坊的女儿,听了这话,顿时眼泪都流了出来,街坊也慈爱的看了她一眼。
邵瑜听了,虽然这街坊还要收一半的工资,但却已经是了不起的妥协了。
他看向一旁的张小芳和赵春梅。
两人也看向各自的家长。
“要么死,要么跟她一样。”赵春梅说道。
张小芳也同样重复道。
在场有不少小姑娘,也朝着家里这样说道。
赵春梅为了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决心,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剪刀,直接戳在自己的脖子上。
老赵顿时急了,虽然他重男轻女,但到底还是亲闺女,说道:“你这样,我怎么跟你婆家交代。”
“拿我的尸体交代。”赵春梅说道。
老赵哀声叹气,说道:“你才出嫁几个月,彩礼钱都没焐热呢。”
赵春梅无论是死还是去工作,她婆家人估计都要上门来讨要彩礼,因而老赵对这事十分害怕。
“那边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己承担。”
老赵无奈,一旁的老婆也在哀求,他也怕闺女真的血溅当场,只能一跺脚,说道:“我不管你了!”
赵春梅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朝着在场唯一能扛事的男人:邵瑜。
“邵伯伯,您之前帮我出头,我现在求您,帮我离婚。”赵春梅知道求自己的爹没用,求曾经帮邵英娘离婚的邵瑜,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邵瑜点点头。
张小芳那头却靠着差点撞柱子,才终于让张妈松口。
只是张妈的条件,却比别人家更加苛刻。
张小芳姐妹俩刚想答应,邵瑜却在一旁插手道:“你要是这么吸血,那我可就不给她们介绍工作了。”
张妈此时犹豫了起来,姐妹俩留在家里虽然能挣彩礼,但哪有去工厂做工来钱多,更甚至,就算做工了她也还能再卖一笔彩礼。
张妈觉得这两姐妹就是自家的孩子,哪怕离了家,自己也能掌控,暗道现在答应的条件是一回事,到时候私底下收钱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便表面上妥协下来。
邵瑜知道张妈不会这么好说话,但现在将人捞出来,上几次课之后就能改变她们的观念,那到时候怎么说,就不是张妈说了算了。
邵瑜家隔壁那间空屋子没有人住进去,但邵瑜要做的事情却做得差不多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能改变多少人,也许今天这些人态度坚决,明天又翻脸不认人,但邵瑜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第二天,邵瑜信守承诺,带着这些要上工的女孩子们去了服装厂,经过了简单的培训之后,女孩子们便已经开始做一些简单的活计。
因为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女孩们也十分珍惜,倒是没有谁在掉链子。
等到晚上教认字的时候,邵瑜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块小黑板,就在家里一个空房间里教学。
他的院子门是打开的,并且欢迎所有想学习的人都来旁听。
“钱。”
邵瑜教的第一个字,并不是简单的“一二三”,而是写起来非常复杂的一个字。
第53章 苦情女主(十三)
一堂课看起来是在教认字, 实际上倒是在说对于“钱”的观念。
如今这年代,沿袭了旧习俗,文人雅士们依旧觉得谈钱是一种非常俗气的事情, 而对于普通的老百姓们来说,虽然整天将钱放在嘴边,但他们对于如何处理钱,实际上心里并没有概念。
“你每个月挣多少钱, 而又会花多少钱在日常开支上, 剩下的钱又会怎么处理,你们有没有想过?”
邵瑜问的既是在场的女学生们,也是在问她们身后旁听的那些家长们。
所有人都顺着思路想了起来,但没有人开口,似是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挣了多少钱, 毕竟钱这种东西, 说少了被人笑,说多了又怕人惦记。
邵瑜见他们不回答, 便开始举例, 说道:“比如我, 这个月挣了一百个洋钱。”
立马有街坊说道:“老邵你就吹了,一个月一百个洋钱,你不早就当了大老板了吗?”
街坊们没人相信,倒是邵英娘听了一愣,她还记得刚来沪城, 邵瑜就给了她一张欠条, 头一个月,邵瑜每日里在码头搬货,但在第二个月就将欠她的钱全部还清了。
那时候邵英娘不懂, 如今她在外面工作,接触的人多了,对于码头搬货工人的收入自然是一清二楚,因而她察觉到,邵瑜应该还有别的收入。
所以旁人不信,但邵英娘心里却隐约觉得,邵瑜有可能说的都是真的。
邵瑜笑了笑,说道:“就当我在举例子。”
街坊们这才笑着放过他。
邵瑜又说道:“我家的日常开支,假设一个月一个大洋,那剩下的九十九个大洋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们,你们怎么处置?”
在不暴露自己收入的情况下,底下的学生们,倒是个个都在踊跃发言。
“那我要拿着钱买个房子,这样就有了住的地方。”说话的是在娘家住得极不顺心的赵春梅。
“我会给爹娘,让他们过好日子。”这是个孝顺孩子。
“那我要去娶个媳妇。”这是巷子里的单身汉。
“攒着,以后要给儿子娶媳妇哩。”这是个老父亲。
“我要去楼里耍一耍,那么多漂亮姑娘,够耍一次了。”这人刚说完,就被他媳妇扯着耳朵往外拉,很快,众人立马竖起耳朵听外面的骂声。
邵瑜咳嗽一声,倒是将众人的注意力又唤了回来。
“我说说我的想法,也不一定正确。”邵瑜说道。
众人立马看向他。
邵瑜说道:“如今黑市上,一根金条八十个大洋,我会用八十个大洋换一根金条,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藏着。”
“买金条有啥用,这玩意最近价格在跌,前段时间九十个大洋一根,现在只要八十一根,再过段时间,估计就只要五十了。”有街坊说道。
其他街坊们纷纷附和,显然是觉得邵瑜买黄金的这个举动很傻。
邵瑜笑了笑,说道:“如今是什么世道,买的房子都可能转眼不是自己的,起码黄金还可以贴身藏着,哪怕到了别的地方,也还是硬通货。”
在场不少人倒是沉默下来。
他们在租界里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但实际上别说沪城外面,就算是租界外面,都没有一天太平。
且如今租界虽然安稳,但谁又知道,这样的安稳可以持续多久。
但很快,又有人说道:“我们待的是法租界,有法国人罩着,不会有事的。”
邵瑜直接说道:“依靠法国庇护,若是法国自身都难保呢,那还能庇护这一个小小的租界吗?”
“不可能的,法国那么强大,怎么可能自身难保?”
邵瑜笑了笑,说道:“我们国家从前也是很强大的,盛唐时期,还曾经万邦来朝,即便是前朝乾隆爷年间,西洋人来了也只能盘着,可如今呢?”
所有人顿时不说话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但如今明明白白的,却是眼前整个民族的困境。
“从前的东瀛,是什么样,如今的东瀛又是什么样,一切都是在变化当中,厉害的会变得虚弱,弱小的也有可能变得强大,没有谁能保证永远是同样的状态。”
街坊们听了全都沉默下来。
“往前数几十年,大家用的还是铜钱,如今用的却是角子和大洋,谁又能保证一直都用这个钱,但金子不一样,过了几千年,它还是硬通货。”
邵瑜又问道:“你们身上有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别有底?”
在场的人点点头。
“金子这种硬通货,以后就算不在沪城,不在国内,也都有用,但大洋就不一定了,况且,金子的价格从来都是起起伏伏,但它却有自己的价值在。”
“这段时间跌下去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就涨上来了,说不定到时候变成两百大洋一根金条,你们都还不舍得卖。”
“你就鬼扯吧,金条再涨,怎么可能涨到两百大洋?”有人反驳道。
邵瑜没有跟他据理力争,而是说道:“等十天,看看金条价格涨不涨。”
邵瑜如此笃定,倒是让这人心里没底,甚至在场的街坊中,还有人私底下想着,要不要先把家里的钱换成金条。
邵瑜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又问道:“你们觉得有钱人快乐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没有半点争议,所有人的回答都是相同的。
邵瑜继续问道:“他们为什么快乐呢?”
“住大房子,娶漂亮老婆,还有佣人服侍着,想买什么招手就来,当然快乐。”有人回答道。
“那你们想不想变成有钱人呢?”邵瑜又问道。
这次又是一个没有任何争议的回答。
“我想有什么用,又不能重新投胎。”有人说道。
邵瑜摇了摇头,说道:“想要有钱,其实也不难。”
“说得好像你有钱一样。”
邵瑜看向说话之人,道:“我有没有钱,你又没见到我藏着的钱包,你怎么知道呢。”
“老邵有话就直接说,别吹牛了。”有人起哄道。
邵瑜笑了笑,接着说道:“我的想法是,用合理的办法跟自己的钱打交道,那就能变得越来越有钱。”
立马有街坊反驳道:“钱都不够过日子,还怎么越来越有钱,压根就省不下来。”
“省不下来那就想办法多挣点。”邵瑜想也不想就说道。
“现在外面都是人,有一份工都很难了,还能想着从哪里挣钱,去偷去抢?”
邵瑜望向那说话之人,便直接道:“老王,我记得你很会编竹筐,倒是不见你常编。”
“这种东西,平常用到的地方不多,编那么多个干什么?”老王回道。
“你把平常打牌的时间用来编竹筐,编好了拿出去卖,总能挣几个钱的。”邵瑜说道。
“那能挣几个钱,没意思。”老王说道。
邵瑜计算道:“五个竹筐成本一个银角子,一个竹筐卖一个银角子,一次卖五个,那两个月就能挣三个大洋,而一年就比现在多挣十八个大洋。”
一个银角子不多,但十八个大洋就不少了,老王顿时不说话了。
邵瑜接着说道:“如果你将大竹筐改成小竹筐,做得精致一些,送到花园街卖给那些喜欢新鲜的阔太太阔小姐,说不定能卖到一枚银元呢。”
听到邵瑜这样说,老王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很快,他又说道:“算了算了,那些阔太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能看得上我的破竹筐。”
邵瑜笑了笑,说道:“你这还没去,就知道自己不成了?”
老王听了一顿。
邵瑜又道:“你要是这样的想法,一辈子都发不了财,你还是继续打牌吧。”
老王还没说什么,但一旁老王的媳妇,却已经将他的耳朵拎了起来,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正经事不做,明天、不,现在你就去给我做竹筐,要做得精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