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差已经带了一只长长的队伍,但队伍里此时全是满脸不情愿的人,遇到邵大宝这样的,自然觉得精神一震。
“好小伙,可不要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片期许!”衙差说完,完全不顾邵大宝的挣扎,直接将他送入那条长长的徭役队伍里。
邵大宝即便再不情不愿,但左右都有人跟着他,他便是想逃跑,但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跟着队伍继续前行。
即将远离的时候,邵大宝回头看一眼,但直到青州府府城的大门消失在视线里,他也没有等来任何转机。
“小伙子,你第一次服徭役吧?”忽然有个老头凑到他身旁问道。
邵大宝呆呆的点头。
先前邵家那一幕,老头早就看了个全程,因而对于邵大宝印象不错,说道:“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会想家是很正常的。”
邵大宝却不是老头想的这般不舍家人,他只是不想去受苦,便说道:“我什么都不会。”
“你放心,我们都会教你的,你是个孝顺孩子,一定能学得很快。”
孝顺孩子谁都喜欢,他们不知道邵大宝的过去,只看见邵大宝主动替老父服役,因而在他们心里,邵大宝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孝子。
邵大宝刚要脱口而出对邵瑜的控诉,立时就因为这一句孝顺被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含糊的应了一声。
修筑河堤的地方虽然在青州府境内,但青州府幅员辽阔,因而抵达正在修筑的那一段运河河堤,也足足走了一整日时间。
青州府境内多山多水,这般一路跋山涉水走了一天,并不轻松。
邵大宝甚至觉得,今天这一天走的路,比他前半辈子走的路都要多。
起初他还想这好好记一下路,打算等扛不住服徭役的时候,便直接逃跑。
可是这一整天走下来,邵大宝早就累得断了腿,满心被疲惫占据,哪里还记得这些复杂的山路。
“小伙子,你在家里看样子也没吃过苦?”郑老头有些疑惑的问道。
毕竟人的体力骗不了人,真正在家干活的人,即便走一天会觉得累,但却不会累到如今邵大宝这个地步。
邵大宝点点头,他只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半点都提不动,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在遭受什么极其厉害的酷刑。
队伍从早晨便出发,一整天就吃了个窝窝头,邵大宝早就饥肠辘辘。
又累又饿,邵大宝竟然觉得先前在家中被邵瑜折腾的日子,像是福窝一般遥不可及。
郑老头皱着眉,但还是出于对小辈习惯性的爱护之心,拉扯着他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为何,被老头满是老茧的手拉扯着往前走,邵大宝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子可靠之感,他看着老头的身影,一时间就想到了父亲。
不是现在这个冷面无情的父亲,而是从前那个什么事都帮他扛的父亲。
第一次送他去学堂时,他也是如今这般满心紧张,父亲的手上满是老茧,一步一步,拉着他进了学堂。
而如今,父恨子,子恨父。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赌,赌到倾家荡产,赌到输掉妹妹。
邵大宝回忆起来,忍不住摸了摸手上的断指,他似乎不敢相信那个赌红了眼的人是自己,若是他不赌,即便现在读书一无所成,但家里也能交得起徭役的罚银,而不是让他像现在这样受苦。
“你还年轻,哪怕以前没做干过重活,但缓一缓就能缓过来。”郑老头的叹息声,打断了邵大宝的胡思乱想。
邵大宝想要回一句客套话,但因为很少与人打交道,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郑老头的话语中满是怅惘:“年轻真好,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觉就直接睡死了过去。”
人生七十古来稀。
老头今年六十多岁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日子似乎也要到头了,徭役繁重,估计服役的哪一天晚上,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就直接死了过去。
邵大宝听得心下一颤,虽与郑老头只是短暂接触,但他却依旧对这老头有了不少好感。
郑老头又道:“还是你爹福气好,虽然年纪也大,但是有你这个孝顺儿子,我就不行了,家里的孩子不成器,不愿意来这里。”
邵大宝听得心底一突,他并非自己主动到这个地方来的,而郑老头,确实因为家里的孩子。
他想到了从前父亲是怎么服徭役的,是不是也像郑老头这样,因为家里孩子不愿意,所以只能拖着苍老的身躯来这里?
那时候的父亲,是不是也像郑老头这样羡慕着别人?
邵大宝不敢继续想下去。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邵大宝左右望去,这里是一处营地,有几排简陋的房屋,但他却没有见到运河的影子。
似是知道他心中的顾虑,郑老头笑了笑,说道:“运河离这里还有一里地呢。”
邵大宝听了一顿,很是诧异的问老头:“你从前来过这里?”
老头笑着点头,说道:“这条运河堤坝隔几年就要修一次,总是修不好的。”
“修不好?那为何这几年也没听说过洪灾之事?”邵大宝疑惑。
“修不好,受灾的都是附近的村落城镇,府城里山高路远,往日里听到得少也很正常。”郑老头说话间已经领了晚饭,让到一旁去。
邵大宝接过差役递过来的晚饭,两个小小的窝窝头,以及一碗清的可以捞鱼的稀饭。
“只有这么点吃的吗?”邵大宝有些不满的问道。
他今天走了一整天,饥肠辘辘,若只有这一点吃的,估计连个半饱都不够。
听了这话,那负责盛饭的差人,顿时不耐烦了,直接把他往旁边一推,口中说道:“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你还有这么多叽叽歪歪?”
这一推之下,那碗粥竟是撒出去大半,一旁的郑老头倒是有些心疼。
他赶忙扶住邵大宝,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跟差爷们对着来呢。”
邵大宝闻言一愣,说道:“这么点吃的,如何够饱?”
“不够饱也只能如此了。”郑老头无奈说道,他只当邵大宝是初次经历这些事,因而没有半点经验,便道:“我们来了这里,死活可都在他们手中,要是得罪了他们,那往后的日子可就艰难了,你多加小心吧。”
邵大宝听了这话,心下一顿,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郑老头却已经转头开始给那差人赔不是了。
“你这老头还算上道。”差人顿时便放过了这事。
赔完不是后,郑老头没有半分心理负担,就开始唏哩呼噜的吃了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赔不是时的不畅快。
“为什么要帮我赔不是?”邵大宝忽然问道。
第12章 浪子回头(十二)
邵大宝只觉得他和老头萍水相逢,但老头这般抛弃自己的面子帮他赔不是,似是极大的牺牲。
郑老头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接着说道:“你是小辈,我跟你走了一路,也算是你的长辈,长辈帮小辈赔个不是,能是什么大事?”
邵大宝闻言一愣。
郑老头接着说道:“你这孩子,你有点了愣头青,在家里时,你爹应该也没少为你做这种事。”
邵大宝也不知道为什么,邵瑜为他做什么,他总觉得理所当然,但郑老头这个陌生人帮了他什么,他却觉得对方待自己很好。
郑老头见邵大宝神色不对,便又说道:“你快点吃,吃完了还能早点休息。”
食物虽然给的少,但饿极了的邵大宝还是拿起来,吃了个干干净净。
等他吃完了,郑老头又拉着他交了碗,紧接着便赶紧冲进房间里抢床位。
这里条件艰苦,说是床铺,实际上就是一团干稻草胡乱的摆在那里,但这些床铺,依旧有好坏之分。
越是靠近门的床铺,便越容易漏风,也越发容易冻人,这地方条件简陋,找一个不漏风的位置便显得极其重要。
靠着郑老头的丰富经验,邵大宝也勉强得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床位。
郑老头熟练的整理床铺上干稻草,邵大宝站在旁边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学习着老头的样子,但因为太过笨拙,呈现出来的却依旧是一团乱麻。
郑老头回过头来,看他整理的这些稻草,叹了口气,说道:“你在家里,没做过这些事吗?”
邵大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我现在也在学着做一些事情了。”
左右现在无事,郑老头倒是起了交谈的心思,便问道:“你爹娘一直这么宠着你吗?那你以前在家里时都在干什么?”
“都在读书。”邵大宝说完这话,不禁有些脸红。
毕竟他说是在读书,其实真正读书的时间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鬼混。
“读书啊。”郑老头眼中有些羡慕,说道:“能够供你读书,你家中条件应该也不错。”
读书在这个时代十分费钱,若是没有一点家底的人家,可不敢轻易送孩子去读书。
郑老头没有继续问他为何不读了,看着邵大宝带过来的被褥,不比他的好多少,显然是家里的条件无法继续支撑他读下去。
“读了书也好,能认字,那以后还可以在城里找个账房当先生。”郑老头说道。
在账房里当先生,钱多事少,还不用受累,这样的活计,在老头看来也是十分惹人羡慕的。
邵大宝却开心不起来,他虽然读了书,但却从来没有读进去过,因而账房先生的要求,他可能都达不到,但这样的事情,他是不敢告诉郑老头的,只能含糊的应了两声。
入夜,邵大宝躺在四处漏风的屋子里,听着左右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他很想捂住耳朵。
但一旦捂住耳朵,冷风就会从破烂的被褥里灌进来。
他从来没有觉得哪一个夜晚如今夜这般让他难以入眠,他睁开眼睛,看着一片漆黑的上方,不知为何他竟然想到邵瑜。
他刚刚来这里,还未正式参与修筑堤坝,已经觉得受不了了,那邵瑜呢?在那些交不起罚银的日子里,父亲那样老迈的身躯,到底是如何劳作的,邵大宝不敢继续细想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透的时候,邵大宝尚且在被窝里,忽然感受到一阵猛烈的寒风吹了进来。
“起来了,起来了,别偷懒!”
邵大宝听见有人恶狠狠的喊着,但他却没有当一回事,而是翻了个身,又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但他一旁的郑老头,却已经十分利索的开始穿衣,老头穿戴整齐之后,便凑到邵大宝身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脸,喊道:“孩子,快醒醒。”
郑老头有些着急,若是邵大宝一直不醒来,还不知道那差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但邵大宝却还当是在自己家呢,嘟囔了一句,又翻身睡去。
此时屋内大多数人都爬了起来,那喊人起床的差人,提着灯在屋子里巡视,很快便注意到了睡得如同死猪一样的邵大宝。
那差人还算客气,先看向一旁的郑老头,说道:“你,喊他起来。”
郑老头闻言,又推了邵大宝几下。
但这几下,就跟在死猪身上挠痒痒一样,也,没有任何作用。
此时屋子里的人,已经有不少穿戴好衣物后走了出去,屋子里难免显得有些空荡荡,因而这般,邵大宝的呼噜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提灯的差人见郑老头叫不醒人,索性也不再客气,直接上去就是一脚,隔着被子重重的踢在邵大宝身上。
邵大宝被直接踢醒,睡得迷迷糊糊经了这一遭,当即大喊道:“谁!谁打我!”
“自然是你差爷动的手,死猪,快起来!”差人骂道。
邵大宝随口嘟囔了一句什么,但还是不想起来,他这般磨蹭的举动,又换来差人的重重几脚,他甚至直接被踢出了被子里。
打开的房门,在清晨的寒风中被吹得呼呼作响,被这阵冷风一吹,邵大宝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郑老头适时的将他的衣服递了过去。
邵大宝哆哆嗦嗦的接过衣服,颤抖着手套了进去。
那提灯差人冷哼一声,警告道:“今日念在你刚来,我不计较,若明天还敢继续赖床,你就等着吧。”
等提灯差人走了,邵大宝方才哆嗦着朝着郑老头说道:“怎么能……怎么能随便打人……”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来服徭役的。”郑老头叹息着说道。
邵大宝还是觉得满心不忿,想到临走前邵瑜说的那番话,拿出来学了学,说道:“我们来修筑堤坝,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不该好好对我们吗?”
郑老头顿时觉得这小孩似乎有些过于天真了,场面话谁都会说,但这么把场面话当一回事,就显得有些书生意气了。
“我们徭役是来受苦的,上面的大人们才是做大事的。”郑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起身朝外走。
邵大宝闻言一愣,但很快还是爬起来跟了上去,他到了这个地方来,举目无亲,唯有一个郑老头待他不错,他自然要跟紧了。
早饭比昨天的晚饭还要少,一碗稀饭外加一个窝窝头,味道也很差,但即便这样,邵大宝还是全都咽了下去。
等他们吃完了早饭,立马有人过来催促,所有的徭役立时便挤在一起,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被人带着朝着河堤方向走去。
邵大宝昨天走了一整天,此时腿还酸痛着,因而还有些迈不开脚。
他稍微走慢了两步,立马就有差人上前来推搡,口中骂道:“磨磨蹭蹭的,是想耽误工期吗?”
邵大宝若是还敢磨蹭,那拳头立马就砸了下去,无奈之下,哪怕身上再痛再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加快速度往前赶。
只是他却不知道,仅仅是路上的艰苦,不过是这次服徭役的冰山一角。
好不容易走到了河堤上,很快便有人过来给他们分工。
恰好那负责分工的差役,便是昨日和邵瑜说话的那个,他还记得邵大宝,立马朝着他说道:“小伙子,既然你是来做出一番事业的,那你就去扛沙包!”
邵大宝就这么被随意的安排着去做最累的活,压根就反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