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该为没有强劲后浪而觉得高兴呢,还是为画坛后继无人而不高兴。
旗袍女老师皱着眉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她是一位工笔画家,虽然画作尚未流出国外,但在国内的声望却也不低。
各大院校都曾向她伸出过橄榄枝,想聘请她坐镇国画系,但她尚在独自作画和寻求突破的阶段,任性的拒绝了所有官方邀请。
她一身反骨,个性矜傲不羁,面对无趣极其不耐烦。
一排一排加速,她绕过一位又一位老师,正想转头抱怨两句清美办的这个双年展实在没有水平,目光忽然被一幅乌漆墨黑的画吸引了。
抿着唇,她一步跨过一排画,站在了那幅画前。
画名叫《雪原落日》,整幅画没有落日的绚烂,却充斥着黑暗将吞没整个世界,熄灭所有火光的那种暗沉沉的压抑之感。
明明只是开阔雪原的落日风景水粉,却有种末日来袭的奇妙氛围。
旗袍女老师望着画面的边缘,仿佛也看到了城市被吞没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场景。
她微微低头,注意到画者的笔触非常有胆,层层叠叠的暗色有种压迫喉咙的厚重感。
那抹细微狭长的落日余晖,仿佛是所有生灵最后的挣扎。
整体构图其实没有多么有特色,但透视和结构ok,加上出彩的负面情绪的表达,实在令人着迷。
旗袍女老师看这幅画的过程,有种如嘶喊、摔东西般畅快的发泄体验,连今天选画半天一幅没相中的焦虑都得到了平复。
她扯唇一笑,毫不犹豫捏起这幅画,作为她今天第一张收获。
当然,在接下来好长时间里,它也是她唯一的收获。
“白老师,您太苛刻啦。”一位男评委忍不住笑,他的画外音其实是‘您的口味太偏啦’,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旗袍白老师却只是笑笑,现状人们对‘个性’的极度渴望和追求,已经初见端倪,这些还固守平稳盘不思变通的老东西们,早晚在剧变来临时被后浪冲的要死不活。
她觉得自己手中这幅画的创作者,如果能坚持这种画风,必然在未来画坛得一席之位,甚至成就要比当场许多人都高——当然,成名是必然,卓越却需要时运。
是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暗暗记住了这幅画,想着待清美双年展的时候,看看有多少人想买这幅画。
以此也评判一下,当下有钱有艺术追求和收藏意愿的人中,有多少跟她观点一致,能体会到她方才体会到的发泄和畅快。
在第二轮筛选时,白老师发现许多之前看着觉得还不错,但对她来说缺一口气的话也都被其他老师选走了。
她再想精挑细选已经有点困难。
抬起头揉腰时,身边一位男评委老师忽然转头将一幅水彩画递到她面前:
“白老师,以您的眼光来看,这幅水彩画的怎么样?”
“啊,居然是水彩,我乍一看还以为是水粉画呢。”白老师挑眉,忽然又来了点兴趣。
她居然看到一幅用了许多水粉技法的水彩写生,真是奇妙。
“这学生估计是弃水粉而画水彩吧?”男评委老师挑眉,“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水粉学到一半不学了?”
他还以为这幅《木匠》是位大学生画的,一般专业选好了,怎么会随便换来换去。
“有意思。”白老师接过话,仔细打量起来。
发现画者的确在水彩画中,用了许多水粉配色和笔触,看起来不伦不类,但又有点不一样的趣味。
从画面看的出,画者对水彩的技法并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甚至显得格外生涩,但是尤为突出的一点是配色特别鲜亮浓郁。
大多数画水彩的,为了追求清透和干净感觉,多会颜料蘸水以达到效果。
但这幅《木匠》里的许多水彩颜料用起来真是一点不心疼,画者好多地方都是蘸了颜料就往画上抹,根本一点水都没调。
但也让这幅水彩画,多了种截然不同的厚重。
那种不伦不类,在画者突出的色彩感觉,和娴熟的素描、构图、用色技巧下,就显得非常有趣,甚至有了种让白老师难以描述的艺术感。
她觉得这种画法如果一直发扬下去,说不定也会成为一种新画风,将来异军突起冲击画坛也说不定呢。
而且,从整幅画的构图看,她莫名生出种幸福感。
与方才那幅《雪原落日》截然不同的体会,是一种小溪慢流般的安宁祥和,在这种祥和中,还有暖阳缓照,温馨且幸福。
画中的厅室显然不大,但装满木匠工具的环境,在笔者手下变得充满秩序感,规整而令人舒服。
中年男人和少年的动势显示着他们的配合非常好,多人画面的那种人与人的关系,位整幅画带来了动感和故事感。
“有意思。”白老师越看越觉得有趣,心道幸亏面前这男老师跟她搭话,不然她恐怕很难发现这其实不是一幅水粉画,而是一幅最最特别的水彩画。
“我喜欢这里的处理。”男老师伸手指了指画中少年木匠的手,和中年木匠的手,“一个粗硬布满老茧,显然是做了半辈子木匠活。
“一个修长有力,却格外细腻好看,显然是一直被保护的很好。
“而且从衣着、发型、表情等许多细节看得出,少年人的日子过的非常优渥,绝不是那种穷人家早当家的苦孩子。
“你再整体来看,这样的小房子里,一位有这样一双劳动人民粗手的父亲,却把自己的儿子保护的这么好,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
“这种父爱,没有通过拥抱啦,摸头啦,递钱啦之类庸俗的行为互动来表现,而是用如此深层的细节,融在画里,要你非常认真仔细的去看,去体会,去猜测,这个表达能力,可有点强哦。”
“……是,这是一幅值得回味的,有故事,有情感的画。”白老师认真点头,然后摸摸将这幅画揣进怀里,跟《雪原落日》放在了一块儿。
“……啊……”男老师瞧着她的动作怔了下,紧接着见她才选了两幅,抿抿唇,露出个宽容的微笑,转身继续去看别的画了。
算了算了,既然人家白老师看中了,他就割爱好了。
两位老师深情通透的将这幅画分析了半天,却不知这幅出自华婕之手的《木匠》,画的可不是一对父子。
……
……
寒冬的白天越来越短,快到五点的时候,劲松市的天已经黑了。
人们开始涌回家或者饭店去吃饭,大华家具里的人潮终于变少。
华父等人都松了一口气,崩一整天的肌肉,总算放松下来。
趁人少的时候,大家清扫的清扫,家具位置偏移的往回挪一挪,检查下东西有否损坏或者丢失。
华婕查看了下掌门,清点了下已存起来的钱和抽屉里的钱,再默默锁好抽屉时,抬起头望向沈墨,表情似梦游。
十二万八千三百六十六元……
一天时间,他们家摆着的东西几乎都卖掉了。
大大小小的订单也排到了3月底,订金收了一堆。
这么多钱???
她严重低估了千禧年劲松市人民的消费力,和市场需求。
上一世她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人,对整个劲松市的有钱人状况一无所知。
咽一口口水,她深吸一口气。
这么多钱,在这个年代可以做好多事情了。
好像一夕之间,她忽然不是小穷鬼了,也绝不是被同学们偷偷嘲笑的土包子了。
她……她爹有钱了!
虽然再买个大车,买了富云大厦一楼商铺,再扩大下生产什么的,可能又一眨眼就花的七七八八。
但,也好厉害的啊!!!!
要是以后每天都能赚这么多钱该多好啊……
她嘿嘿傻笑,对着沈墨探究的表情,激动道:
“沈墨,我家可能要发财了,你看我的气质,够格当富二代吗?”
说着挺直胸膛,露出个骄矜的表情。
做作又可爱。
沈墨转头探查四周,见华父华母都没往这边看,趁机快速伸手在她鼻头上轻轻一弹,然后一边拍拍她肩膀,一边假装上下打量品评的样子,笑道:
“戏再收一收,过了过了。”
“过了吗?”华婕一本正经审视了下自己,然后将昂着的下巴收一收,挺直的胸膛放轻松。
“嗯,这样差不多了。”沈墨认真点头。
两人一唱一和演完了这一出戏,互望对方,不约而同笑起来。
售货员小丽提着扫把从厨房样板房里拐不来,正看到老板家女儿和她男朋友凝视对方笑的甜到齁。
“……”默默转身,小丽提着扫把又走向侧卧样板间。
老板一家子也太开明了吧,才十几岁就可以公然大庭广众谈恋爱了吗?
爹妈就在边上啊,就敢这样打情骂俏?
这么明目张胆啊?你俩咋不当众亲嘴呢?
二十出头还没处过对象的小丽愤愤扫地。
心想:她可不是羡慕嫉妒恨啊,她才不是酸葡萄心里呢。
她就是看不惯这种社会不正之风!哼!
过了一会儿,华婕从不知道哪位叔叔送的水果袋子里掏出几个橘子,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又塞了几个香蕉。
自己剥好的橘子掰一半塞沈墨手里,令拎着那一个小塑料袋,系在柜台下小丽的包包上,然后笑着道:
“小丽姐,我装了点水果系在你包袋上了,你晚上带回去吃呗。”
“啊,不用不用……”小丽不好意思的忙摆手,脸红彤彤的,哪能拿老板的水果呢,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今天叔叔阿姨们送了好多水果,根本吃不完,你也帮着分担分担嘛。”华婕笑嘻嘻道,措词听起来像是小丽吃她送的水果,反而帮了她们家大忙似的。
“谢谢啦,真不好意思……”小丽攥着扫帚羞涩道谢。
“小丽姐别客气啦。”华婕忙摆手。
“……”小丽拎着扫帚走向客厅样板房扫地,心想:
一个小姑娘如果这么美又这么甜,如果我是她妈妈爸爸,她想干嘛就干嘛,要月亮我也的给摘!
早恋算什么?!
华婕小甜妞想恋几个恋几个,想怎么恋就怎么恋,想多早就多早!
全凭她开心!
小丽一边扫地一边默默感慨,扫帚挥舞的也格外卖力起来。
……
……
晚上华父华母到饭店,宴请了许多今天来捧场的亲朋。
华婕在店铺里看店,没去吃大餐,跟小丽一起买了富云大厦对面的盒饭。
沈墨少爷难得降尊纡贵,也跟着吃了顿盒饭,吃的面带菜色,直撇嘴。
华婕答应下周末在他家给他和沈老师做饭请客,沈墨才挑起眉头,收敛起嫌弃表情。
沈墨吃完盒饭,见华婕有空照顾欢欢,便将狗子完好交接,背上自己的包走人了。
晚饭后又有一波顾客潮,但不过一个小时人潮就褪去了。
千禧年小城市还没有夜生活的习惯,大多数店铺19点左右就开始收摊。
富云大厦晚8点就关门了,大华家具和小华家具7点半就开始最终清扫和清点,7点50锁门下班。
华父不放心富云大厦的安保,银行下班前把所有进账都存进存折,只留了些零钱在锁的好好的抽屉里。
回程路上,华父骑着摩托一马当先,华母和华婕骑着小自行车晃晃悠悠跟在后面。
三口人一进家门,全都瞬间垮肩,疲惫一天的人回到家,难免瘫软。
华婕拐回自己屋,学了会儿习就开始猛打瞌睡。
只好又跑去冷水洗脸,提神后继续学。
……
“小华家具今天销量也翻倍了,受大华家具影响还是不小的。”华母道。
“也可能是周日人流量大。”华父推测。
“嗯,应该都有。”
“是……估计有的顾客嫌大华家具的东西贵,就往里走看看其他家都卖的啥。
“溜达溜达看到小华家具里的低端同类家具,也就买了。”华父努力揣测用户心理。
“嗯嗯。”华母应声。
夫妻俩将带回来的账本反复查看,一边比对,一边闲聊。
华父将所有定制都标出来,画好了时间表,一个一个的往里面填充。
明天需要送货的也安排好时间,按照之前越好的时间规划送货路径,节省时间,避免在劲松市内重复绕圈。
他现在还没学上车,家里没有大卡,要先跟姚楠爸商量找有空的时候帮忙送货,他给一点车马费。
现有商品送完货,店面就空下来了,提前没预想到生意这么好,这下可不就出问题了。
货一送完,大华家具就剩个空架子……
华父挠头,他得抓紧去把一楼的铺面盘下来,有了仓库,才能储备足够量的家具。
然后大华家具铺子里的东西全当做样品,只供顾客参考,不售卖。
不过……要不要听女儿的建议,把铺面买下来呢?
他又撑着腮陷入沉思。
几分钟后,决定明天询价后再做打算。
接着又开始规划所有订货的家具如何最快捷的制作完成,这可真是个大工程。
量太大了,他得一直做才能赶得上时间。
这真是卖不出去也闹心,卖太多出去也着急。
人心真的是,难以平静呢。
华父忙忙活活安排规划间,华母一边准备明天的早餐,一边抽空发呆。
准备好了便坐在桌边,时不时打开存折看看,上面的数字让她格外恍惚,总忍不住去数小数点前面到底有几位。
真的是十几万吗?
太不可思议了。
华父忙完放下笔,揉了揉眼睛,累的快要扑在桌上睡着,偏偏又觉得大脑亢奋。
他抬头盯一眼自家傻媳妇,笑道:“数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