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那个料,好好学习得了。”姥姥一听儿媳妇埋怨自己,立即开口反驳,甚至不惜贬低自己最喜欢的小孙女。
“……”苏向悦缓慢的嚼着嘴里的肉。
心里虽然不满,但她知道跟姥姥争辩,最后肯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于是只冷着脸表达自己的情绪。
“整天画画不好好学习也不行。悦悦这次期末考试不是考了全班第十嘛,挺好的。”苏老爷子见自己心爱的小孙女被说,下意识回护苏向悦,用的仍是踩一个捧一个的讨厌方法。
“华婕这次考了全班第二。”华母毫不犹豫接话道:
“劲松一中一个班级五六十个人,十几个班,华婕考了全年级第43。”
“……”苏老爷子怔了下,转头再看向华婕,忍不住道:
“进步很大啊。”
“所有人都夸,我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别的家长都问华婕是怎么学的。而且她还是优秀学生代表,在家长会上做学习成绩进步的分享发言。
“前几天参加了北京清华美院举办的比赛,全国美术比赛,参加的大多都是大学生,结果她一个高一生,得了个亚军。”
华父攥着酒杯,笑吟吟的炫耀道。
“……这么厉害。”苏红强啧了一声,转头便对自家闺女道:
“你看看你妹妹,人家画画那比赛名次,学习还能进步这么大,你就不能多上上心,也考了班级第二第一之类的?”
“……”苏向悦几次想要开口反驳,都找不到话说,气的饭都吃不下了。
饭后一家子人简单午休,没话找话的凑到一块儿聊天。
时间冲淡了早上的冲突,苏老爷子甚至跟华父聊起新闻联播上的大小事。
华婕则独自坐在沙发角落,捧着画板画速写。
纸张是坐在一块儿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的爸爸妈妈,画面中,父亲姿态悠闲,手臂搭在母亲身后的椅背上,手支棱着,隔在母亲的头和后面的一个柜角之间,时刻护住母亲的头不撞柜子。
而画面中的母亲,双臂搭在桌上,身姿笔挺,笑容淡雅从容,仿佛一个坚毅的英气女战士。
她的身体遮住了一半父亲的身体,但呈现在画面上,却像是她在父亲身前挡风遮雨,将他保护在身后。
华婕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将这幅画画在水彩纸上。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将爸爸妈妈画在一幅画里。
在构图和笔触的描绘里,充满了她对家庭的理解,对夫妻的理解。
太想立即开始这幅画了,她想现在就飞回家,飞到她的大画板前,飞到她的水彩和画笔边。
该给这幅画起什么名字呢?
《夫妻》?
《家》?
或者《守护》?
……
……
到了下午,住外地的二姨和二舅也先后赶到,这个年代过年回家见父母的传统还在。
一家人吃了团圆饭,才叫过年。
晚上时,住在海南的大舅和就住在博克图的大姨一家也来了。
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聊天,以往总是隐形的华父,忽然成了众亲戚的中心人物。
所有人都围着他打听做生意的事儿,对赚钱的故事不厌其烦的好奇。
男人多是慕强的,是现实的,他们不知不觉便表现出了尊重和在意。
以往觉得小妹夫总是冷着脸不爱讲话,像随时都要暴走似的,一身匪气。
现在却觉得这是老板气质,不怒自威。
晚上的团圆饭吃过了,饭后客厅、卧室都摆上桌子,大人们又打起麻将和扑克。
苏向悦要出去跟同学在楼下聊一会儿天,结果还没出门就被苏老太太拎回去,硬是让她多套了一身衣裳,圆圆肿肿才出了屋。
华婕曾经很羡慕表姐有奶奶爷爷照看,如今忽然不羡慕了。
多一个长辈,多一份关爱,同时多的还有控制。
如果爷爷奶奶思想品德上有点问题,可能还要受落后三观的洗脑,比如像表姐,就变得越来越凉薄尖酸,趋炎附势。
打扑克的时候,华母悄悄将一个不算粗的金项链塞到了二姐兜里。
当年多亏二姐让她去学会计,这些年一直穷过来,她也没钱给二姐买点啥。
现在有点钱了,她和丈夫便商量着买了这个金项链——他们夫妻俩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宁可让别人欠自己人情,自己也绝不欠别人人情。
该还的礼,他们从不假装忘记。
麻将打到9点多,大家终于散了。
二姨去大姨家住,大舅和二舅一家在三舅家打地铺。
华父带着老婆孩子去二姐华兆春家。
离开时,华父兜里揣着赢来的几百块钱,被几个大舅哥送到楼下。
苏老爷子送别时也难得的拍了拍华父肩膀,表达了些许善意。
一家三口在夜色中,从这个楼道口,走向同小区的另一个楼道口。
路上,华父忽然伸手将媳妇和女儿都搂在了怀里,他下午和晚上时常回想女儿和媳妇跟岳父及三舅哥吵架的样子,以及她们俩说的那些话。
他不因为岳父家这些亲戚对他慢慢升起的亲热和敬重觉得高兴。
有钱,有底气,大家对你的态度都会变好。
很多人就是这样,只要觉得在你身上或许能图到些什么,哪怕实际上一点好处得不到,也会存着侥幸心理对你客客气气。
所以对华父来说,那些细微的变化不值一提。
岳父家亲戚的眼神、话语,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令他耿耿于怀,也让他今年揣着一股要扬眉翻身的心气儿回老家。
但现在,他对这一切都释然了。
那些人怎么看待他,怎么想他,如何跟他相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媳妇和女儿那些以他为傲,为他撑腰的话。
一个人的生活圈其实就这么大,最长接触的,真正在意你且能改变你生活的人也就这么几个——
她们认可他,爱他,够了。
华父可能有点喝多了,一向不太将情绪外露的他,居然想在媳妇和女儿脸上各亲一口。
嗯,他果然是今天晚上喝太多了。
……
……
初四时,华父从小到大讲义气、够朋友的效果就来了。
无数个电话打到华兆春家里来,找华父出去喝酒打麻将。
还有朋友问有没有地方住,并邀请华兆元一家到自己家来住。
华父于是上午出去跟这一波朋友打麻将,中午又有另一波朋友请他吃饭喝酒,下午又被新的一波朋友带走,晚上还有饭局等他。
饭后华母的姑姑和姑父又给华父打了电话。
华婕从小就没整明白过这些亲戚关系,现在带着两世记忆,总算搞明白了一些。
母亲的姑姑和姑父,华婕要叫姑姥和姑姥爷,姑姥是华婕姥爷的亲姐姐。
而姑姥和姑姥爷跟自己的爸爸华兆元,没有一丁半点亲戚关系。
但因为在华婕的记忆里,姑姥和姑姥爷特别喜欢她爸爸,逢年过节都喊着华父一块儿过节。
饭桌上永远也是对华父亲热的不行,对华母反而很普通。
导致华婕一直以为姑姥和姑姥爷一家是爸爸的亲戚……
晚上华婕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到姑姥爷家拜年,又是一顿夜宵和麻将。
姑姥爷一边推牌,一边道:
“你不用搭理你岳父,就他那眼光,看上的女婿我都看不上。
“当年家里家外什么活不是你干的?
“我早就说你这么勤快,夫妻俩又都靠谱,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就是。”姑姥爷的大儿子立即应和。
“哈哈。”华父笑笑没多说什么,他现在还处在媳妇闺女罩着自己的幸福中,那些人好与坏,他都不咋在意了。
“你那个三舅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家里有点事儿,我但凡想跟他开口,他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姑姥爷哼一声,又道:
“以后过年,你带着小婉来我家过,饭比他们家好吃,人也比他们家热情。”
“好嘞~”华父推出去一个二饼,表情格外开朗。
“胡了。”姑姥爷啪一声将自己面前的一排麻将推平,笑的更开朗。
“……”华父。
…
新年回乡,有一些旧怨结清,也有一些亲朋好友真正因为相聚而喜庆快乐。
人们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回忆起熟悉的痛苦,也重尝令人眷恋不忘的亲情和友情。
初四早上,老华家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三家人一同出动。
华兆春丈夫开单位的车,华父开着自己的车,带上准备好的香烛纸钱,上后山给老人上坟。
博克图四面环山,是个山清水秀的小镇。
千禧年间,它仍是一个每列火车路过,都必然停车补水的重要车站,人们还没有大批量流失,仍有它独特的山中小镇烟火气。
汽车驶过建有楼房的小镇中心,压着并不平坦的土路,穿过华婕曾经无数次奔跑过的小巷,来到了她离开博克图前一直生活的街道。
曾经这条街上家家户户的孩子她都认识,除了上学和吃饭的时间外,她都在这些人家间穿梭,跟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疯跑。
冬天,通往学校的山坡一旦积了雪,她就牵着爬犁去玩,从山坡上滑下去,在牵着爬犁走上坡。
再次见到这条山坡才发现,它并非如记忆中那般陡峭。
即便后来长大了,在上海工作时,她也常常梦到这条山坡和建在山坡上的学校——
小时候这里充满了鬼怪传说。
山坡下废弃的被称为‘老毛子’的俄罗斯人建的老房子,据说里面住着吸血鬼。
建在山腰上的学校,相传曾经是日本侵华时的乱坟岗。
学校边上的大体育场,虽然承载了华婕每年运动会时能吃好多零食的美好记忆,但最令她记忆深刻的,仍是小学同学说在运动场的旱厕里见到过无面女鬼。
一前一后两辆车驶过华婕曾经熟悉的地方,绕过山坡,驶进山里。
路变得不好走,车开的很缓慢。
华婕能在雪地上看到小动物的脚印,许多麻雀飞来飞去寻找食物,啾啾啾的叫,似乎也不怎么怕人。
越往山里去,远处的小镇变得越渺小。
东北山里的雪很厚,人跳进去能直接没过头,好在山上仍有人来去,车碾压出的道路可以供他们两辆车安全行驶。
进山一个多小时后,绕来绕去终于抵达爷爷奶奶的坟。
三家人跪在坟前烧纸,火烤的华婕脸上发干。
默默跪在边上,她怔怔望着面前逐渐烧成灰烬的纸钱堆,心里反复疑惑着人类的行为。
“爸,妈,我们给你们烧钱来了,你们记得收一下啊。”
“爸,妈,弟弟现在有钱了,日子过的好了,你们放心吧。”
姑姑们哭了,爸爸表情也很悲伤。
华婕却在大逆不道的回想着自己听过的所有鬼故事,和反迷信的道理。
中国文化里一直都有祖先崇拜,人们相信父辈的遗志永在,甚至能影响子孙的运道。
祭祀是皇权和父权社会的文化遗留,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是怀念死去亲人的一个仪式。
华婕想,自己之所以这样游离,大概不仅仅因为她长在新中国,更因为自己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吧。
这一路看到熟悉的风景,她都想画画。
如今跪在坟前,重历这些令她觉得神奇的祭祀礼仪,她更想画画了。
和表哥表弟依次朝爷爷奶奶的坟磕过头,纸烧完了,香烧尽了,水果烧鸡摆在坟前,酒洒在土里。
华父将华婕拉起来,帮她掸去身上的雪和纸灰碎屑。
大人们在上香烧纸时格外认真,做好后又迅速转换了心情,一边聊起来时路上的雪,一边往回走。
回程路上,一行人又拐到风景好的地方玩了会儿雪,这才下山。
进家门前,长辈们给每个孩子拍过后背,表示把晦气和鬼气留在家门外。
祭过祖,华婕一家人的返乡之旅,也接近了尾声。
刚来时还猫嫌狗厌被华婕踹的小表弟,如今已经跟在她屁股后面成了小粘人精,小孩子忘性大,谁对他好,他就往谁身边凑。
初四晚上的时候,他抱着华婕的小腿坐在地上,呜呜哇哇的不想让她走。
初五早上,华兆春给弟弟一家人煮了三种馅的水饺,华兆芳也赶早跑过来,提着一袋子水果。
华婕二姨和三舅在家,也下楼过来送人。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二姨塞了个玉手镯在华婕手里,华婕不想收,二姨朝着她挤了挤眼睛,便转身去跟华母讲话了。
华父的朋友也有赶过来的,不是送饮料的,就是送沟帮子烧鸡之类特产的。
一家人上车时,姑姑和二姨都抹了眼泪。
华父嫌弃的训了自己姐姐两句,华母跟自家二姐泪眼相望无语凝噎,华婕也被这个分别的气氛感染,莫名有些伤感。
一伤感了,有情绪了,就又又又想画画了……
…
直到汽车驶上国道,华婕还在回望这座小镇。
回来的这几天,仿佛是一场乡土味十足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重生时的她,实际上已经十几年没回来过了,亲人们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小表弟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大舅因车祸去世,小姑夫也因癌症在五十多岁时就走了……
但这几天,他们重回她最初记忆里的样子,鲜活的出现在面前,充满了世俗气息。
可转眼间,方才握着手道再见时还温暖鲜活的人,才分别了半个多小时,又好似模糊成了虚幻记忆里的掠影。
华婕想,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过客,哪怕曾经是身边最常出现的亲朋。
那个会一直陪伴她到老、到死,与她相携走过人生最长道路的人,会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