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他视线又轻飘飘的落在了沈归荑身上,语气带了些笑意,“你若是去了南下,她怎么办?”
顿了顿,卫怀无继续道,冷嗤一声,“老子就是用屁股想,你也得带上她。”
他摇了摇头,又啧了一声,“这女娃啊,可不能让她跟着你吃苦。”
第47章 藏雀(二十) 很可爱的人
卫怀无说话时, 视线时不时的会瞥向沈归荑,沈归荑自然也看得出,只是她这会儿压根没留神去听两人说了什么。
她脑海里只有那句——脚筋一一被挑断。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 东越唯一脚筋被挑断,并为人所知的,恐怕只有二十多年前那位谋略天下的东越国相卫怀无了。
沈归荑记至今都还记得,母妃死后, 她连做了好几日的梦。梦里母亲拉着她的手, 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说, “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她每每从梦里惊醒, 浑身都是汗。之后她便偶尔会拿着剪刀出神,考虑是否真的要和母亲一同走。
后来是母妃身边的华嬷嬷劝住了她, 那时下着大雪, 天寒地冻, 屋内没有烧炭,便是连柴火也没有, 她便蜷着腿,窝在华嬷嬷的怀中。
华嬷嬷卷着被褥将两人裹在里头,她便给沈归荑讲了个故事。
她说东越有位举世闻名惊才绝艳的谋士, 叫卫怀无,卫家是世代忠臣,千古垂青,东越每出两位贤人, 他们卫家便占其中之一。
那卫怀无自小便是永硕帝江朔的玩伴,又是江朔的侍读,两人上同一学府, 关系形同手足。
永硕帝少时心性单纯良善,便是踩死一只蚂蚁都不敢,这幅唯诺的性子最让先帝不喜,是卫怀无一路辅佐他,才扶摇直上,平定天下社稷。
卫怀无此人一身风骨,清流傲气,上有通博古今之略,下有经天纬地之才。
因冠绝天下之名,青年时被掳为人质,挑去筋骨不曾认降,后被救回来被卷在草席之中,奄奄一息。是永硕帝亲自踏遍琼林湖海,寻求名医,才堪堪保住了他的腿。
沈归荑至今还记得华嬷嬷说那句话时的神情,怅然又肃然起敬,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豪。
她说:“七公主,你看,那些不如我们的人,都活的那般坚韧壮烈,那我们更要好好活着才是。”
闻言,沈归荑便拽了拽华嬷嬷的衣袖,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希冀,她问:“嬷嬷,那你认识卫相国么?”
华嬷嬷点头,“认识。”
“他也认识嬷嬷吗?”
“也认识。”
“那...”沈归荑好奇,“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华嬷嬷拖长了音调嗯了一声,才笑道:“一个很可爱的人。”
... ...
之后华嬷嬷随同母亲走了,撑着她最后一丝信念活下来的,除了她们要她好好活下去的叮嘱,约莫便是这件事了。
沈归荑看着卫怀无乌发染雪,却依旧身姿挺拔,傲骨犹存,不由得愣了神。
她甚至立刻就想开口问问卫怀无,问他可否认识一个叫华湘的女子。
大概是人都会这般,心里地埋藏了许久的东西,即便是落了尘,但若是别人碰一下,亦或者是发现那尘封的旧事被拉回眼前,总是是要恍惚片刻的。
直到卫怀无对着她笑,招手让她坐下,她才悠悠抽离思绪。
沈归荑并未开口,只是垂眸略微福礼,道了声谢后,才轻声婉拒。
江宴行似乎也看出了她神色有些不对,可如今情况碍于卫怀无在,他也不好过多询问,只是让沈归荑先行回繁灵宫去。
待沈归荑走了,江宴行这才又迎上卫怀无的视线,刚张了口,话还没出来,便被卫怀无不满的抢先了一步埋怨,“你赶她走做什么?”
“我不过就是多看她两眼而已,”卫怀无气的直翻白眼,“你这就护犊子受不了了?”
江宴行被卫怀无这越老戏越多的性子给磨的连脾气都没了,他甚至连反应也懒得给,权当没听到一般直接忽视,“老师要何时启程?”
卫怀无见他丝毫不吃这一套,便也觉得无趣,只好收了兴致,沉吟片刻,才道:“明日吧,明日天一亮,我便走,约莫会在第三日中午到。”
江宴行算了算时间,倒也是这个点,便点头应下,“可要遇琮跟着老师?遇琮武艺高强,若是——”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卫怀无连忙摆手拒绝,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不必,你这小子盼不得我好是吧,还若是若是的,谁也不许跟。”
见卫怀无态度强硬,江宴行也不便再去说,只好等送走了卫怀无,这才吩咐遇琮派人明日卫怀无出城时,时刻跟紧马车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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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荑回了繁灵宫,赶上了许若伶用早膳,她在那搭起花藤架的石篷下边支了个玉桌,正好是在阴凉底下,又在风口处,位置极好。
除此之外,同她一块坐着的还有萧青音和陈念泽。
那御史中丞因着下了江南,便将萧青音暂托给了陈姜氏,不过两天时间,这事被许若伶知道了,便立刻派人去将军府把萧青音和陈念泽给接到了宫中。
因为她被封了贵妃,连带着院子都多了不少好东西,她吩咐出宫接人,倒还真是没人敢怠慢丝毫。
见沈归荑这个点回来,许若伶微微有些吃惊,便连忙吩咐长叶去备新的碗筷,招呼着沈归荑坐下。
陈念泽也学着许若伶的动作,对着她招手,“沈姐姐快来。”
沈归荑早上也确实没进食,见势也不再推辞,直接提着裙子,挨着许若伶旁边空着的绣凳坐下,届时长叶也将新的碗筷拿了过来。
许若伶在沈归荑过来时,便注意到了她今日的眉型似乎有些不同,她仔细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才把竹筷放下,一副极为八卦的模样。
“你今儿这眉,是你自己描的啊?”
闻言,沈归荑当即便是一愣,面色有些尴尬。
一瞧沈归荑这反应,许若伶即刻会意,了然的给她挤了挤眼,便也不再说话。
原本沈归荑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可许若伶这般对她挤眉弄眼,好似两个人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连带着耳根都浮上了点红晕。
萧青音看的云里雾里,只觉得两人互动有猫腻,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便不由的好奇问道:“怎么了你们两个,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许若伶哪里敢把这事儿告诉别人,除江宴行亲口说,即便是萧青音她也不敢告诉,便只能含含糊糊的岔开话题。
她夹了一块水豆腐,用手托着喂在了萧青音嘴边,问道:“你爹可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么?”
那豆腐放在嘴边,萧青音不得不张嘴吃下,末了才开口,“他走之前不曾同我说过,只说了恐要一两个月。”
闻言,许若伶拖长了尾音“哦”了一声,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那你知道他和谁一同去的么?”
萧青音这才蹙了眉,“这倒还不知。”
许若伶瞧她的模样倒也不像是知道的,便答道,“是和老四去的。”
这话说的萧青音一愣,面色倏的僵了僵,片刻,她才缓过了表情,“怎会让父亲同他一起去,就不怕他们两人打起来么?”
许若伶听了当即便笑出了声,只觉得萧青音正经的有趣,“笑死我了,老四哪里敢和你爹打架,想当初他来你家,你爹吹胡子瞪眼,他可敢说一句话?你只求着你爹别将他骂死,就万事大吉了。”
实在是这话把许若伶给逗笑了,她笑完之后,才“哎”了一声,开口解释,“这是陛下安排的。”
说罢,她又顿了顿,补了一句,“这不是南下郡的洪灾么,你爹在这个关头被派去江南,许是陛下要考验太子殿下,你这段时间就在我这宫中住着,待你爹回来,你再回去也不迟。”
许若伶没敢讲话说的太直白,不过萧青音自然也听明白了。
她哪里不知道江宴行和永硕帝之间的渊源,许若伶这话也是告诉她——你爹被派去江南,是陛下故意而为之,现萧府没人不安全,你在我这宫里才是最安全的。
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术,在场的怕是除了陈念泽,其余人都听懂了。
沈归荑频繁出入东宫,她自然也是知道,如今永硕帝醒来,正是要从江宴行手里夺权,可这政权一时半会儿又夺不回来,只好暗地里给他使绊子。
陈念泽虽说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可她也知道自己若是问起来了,也没人愿意跟她说,便只管埋着头吃自己的饭。
直到听到了许若伶说让萧青音在繁灵宫住下,终于才算是插得上话了,她连忙开口,“那我也要住!”
萧青音就笑着斥她,“小没良心的,你若是住在宫中,你阿娘可怎么办?”
“你阿娘可不会同你来宫里住。”许若伶也笑道。
见两人都这般说了,陈念泽这才耸搭了脸,一副极为不开心的模样,嘟着嘴巴认命,“那我以后天天来宫里找阿音姐姐和沈姐姐玩。”
许若伶这才笑了笑,抬手轻刮了一下陈念泽的鼻尖,柔声应下,“好。”
原本沈归荑只是听说萧青音行动不便,却没想到她竟真的是除了脖子以下什么都动不了,做什么都是要人亲自抱起。
这模样看的沈归荑不由得蹙起了眉,浮上一抹不忍,下意识便看向许若伶,许若伶好似早就习以为常了一般,对着她安抚一笑。
而后靠近了一些,捂着嘴巴凑到沈归荑耳边小声道:“你这表情可不能让阿音瞧见,她骨子里太傲,不愿意让人可怜她。”
闻言,沈归荑点头,自然是表示理解。
见她点头,许若伶好似还不放心一般,便又对沈归荑嘱咐了一句,“你和阿音接触不多,我只简单和你说一些,阿音性格要强,脾气也不好,你也见过她生气,连太子殿下敢训斥的。”
“若是她这些日子说话不好听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她这般直来直去惯了,其实没什么坏心思。”
虽说沈归荑和萧青音接触的确不多,可不过是几次,沈归荑次次都有见她训斥人,也对萧青音有了个浅显的了解。
闻言,她便对着许若伶笑着点头道,“我自然省得。”
繁灵宫分位正殿和偏殿,偏殿有两个,一个在正殿左边,一个在正殿右边,那左边住的是沈归荑,许若伶便提前吩咐好收拾右偏殿,好让萧青音搬进去住。
沈归荑因着今儿一早见了卫怀无,心里挂念着那华嬷嬷,当晚睡觉翻来覆去半晌,她似乎觉得天都快亮了,她才睡下。
一醒来后,她便连忙起身,那华嬷嬷的事卡在心里,让她心里别扭,连早膳都不曾吃,便直接去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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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卫怀无说好的次日出发去南下郡,江宴行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刘平乐见他连朝服都没穿,急匆匆的似乎要出宫,脸色微变,连忙拦住了他。
“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啊?怎的朝服也不换,陛下不是说今儿要您随同上朝么?”
江宴行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冷笑,“上朝你倒是记得清楚,那太傅今儿出发去南下,你怎的就记不住?”
刘平乐被江宴行讽了个大花脸,当即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语气都跟着弱了下来,也不敢正面回答,只是小声问道:“那殿下回来还去上朝么?”
看刘平乐怂极的模样,江宴行不由得便觉好笑,只是给了他一个神似安抚但又不似安抚,更像是警告的眼神,淡淡道:“有空了便去。”
“唉...”刘平乐应下,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昨儿那永硕帝身边的老太监亲自跟他说,务必让太子殿下明日一早上朝,刘平乐原先是在那老太监跟前做事,因做错了事被罚去掖庭,后才跟着江宴行。
故此,他即便是东宫的总管太监,可看见了那老太监,还是不由得虎躯一震。
只是听江宴行这语气,怕是不准备回去上朝了,不然怎的会连朝服也不穿。他目送江宴行走出院子,却还是没忍住,语气颇有些哀怨,“殿下,有空可一定要去上朝哇。”
江宴行连停顿都没有,兀自出了东宫。
那卫怀无天还未亮,便起了床,他去库房挑了个目前来说质量最好的木桩子穿到腿上,这才收拾了东西,动身要出发。
此次仪仗并不浩大,只是一辆马车将卫怀无送去南下郡,后续所需,江宴行自会安排。
他亲自将卫怀无送出城门,尤其是看到那在周围保持距离暗自守护的护卫,这才终于是放下了心。
这时天已经大亮。
江宴行其实不大愿意去上朝,只是一想到这南下的洪灾,江宴行便不由得觉得棘手,回来时便一路往朝阳殿走。
这个时候早朝基本上已经进行了一半,江宴行进去时,正听那折典客举着玉笏上奏江南的盐商诸事,还说什么影响极为恶略,望陛下查出后定要严惩。
他话一落,殿中便陷入了安静,恰巧江宴行从殿外进来,好似是在刻意静下来等候江宴行一般,他踩踏的脚步声,在这寂静中便极为清晰。
永硕帝在江宴行刚迈上台时便瞧见了他,尤其是在看到江宴行那一身普通的衣袍后,永硕帝的眸色肉眼可见的加深,就连表请都难看了不少。
江宴行还未从大殿走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永硕帝便急不可耐的开口苛责,“太子如今才来,可知已误了朝时?”
这话便有些阴阳怪气,江宴行听了也不答,只等自己走到队列前,他才淡淡开口,“误了朝时是儿臣的罪过,望陛下恕罪。”
说话时语气极为淡薄,丝毫不想是认错的。
只是话是这么说的,可他的那不冷不热的语气似乎压根不在意永硕帝的怒气,更甚根本不等永硕帝开口反应,便又补了一句,“只是早上儿臣送太傅出京,故此耽搁了一会儿。”
永硕帝刚要出口的责备还没从喉中飘出,闻言便听得一愣,表情登时便僵在了脸上,连带着话也被他呛回了肚里。
他说什么?送太傅出京?
他蹙起眉头,神色极快的闪过一丝迫切,却又消失不见,他问:“太傅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