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缓解了她从走出教室到现在、一直无法纾解的自卑与怯懦心情。
……
陈伽漠没注意到方循音复杂神情。
听到声音,他抬起手,用力锤了那说话男生肩膀一下,开口道:“你还好意思问。你这臭手传球,都把人女同学砸得流鼻血了,还不赶紧跟人道歉。”
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啊同学,失手失手,真的是失手。你哪个班的呀?我赔你一副眼镜吧,开学那天给你送班里去,你看行不行?”
方循音捂着鼻子,声音透过餐巾纸传出来,有点沉闷。
“不用了,没关系的。”
她不习惯被人这般仔细注视,不自觉侧了侧身、后退半步,试图避开这几个男生目光。
虽然穿着高领外套,但毕竟领口不贴身,高领长度也不够。或许,只要自己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露出端倪。
就像刚刚在教室那样。
破绽百出。
初中时,方循音曾经在日记本上写过一句话。
【世上人有千万,有人被天使吻过,也有人被恶魔施了咒语。我便是这般。】
再委屈,也只能认命。
只能一辈子小心翼翼。
然而,男生并不明白她为何满身戒备抗拒,还以为她只是不好意思,看着她,立刻又追问一次:“真的不用吗?我看你的眼镜已经碎了呀。”
“……嗯。不用。”
几人齐齐沉默一瞬。
最终,还是陈伽漠主动开口打破这气氛。
他语调沉稳,慢声说道:“先别纠结眼镜的事情了,我陪这个同学去医务室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那行,我们俩先把书搬回教室吧,要不然老班等急了。”
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句:“同学,我叫常哲屿,新高一物理竞赛班的,和你旁边这个大帅哥同班。你要是有什么脑震荡啊之类的,记得来找我索赔啊。放心我会负责的!营养费医药费全包!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老师。要不然,我爸妈知道我还没开学、就先把同学伤了,非得弄死我不可。”
“……”
素来,八中学生只有三类。
学霸、有钱人,亦或是有钱的学霸。
很显然,常哲屿就是第三类。
身边,陈伽漠淡笑了一声,“行了吧你,别耍嘴皮子了。快走快走。”
……
等两人跑远,陈伽漠没再说什么,领着方循音往医务室方向快步走去。
少倾。
两人在行政楼一楼停下脚步。
哪怕只是返校日,学校医务室也有老师值班。
陈伽漠抬手、敲了敲门,这才压着门把手往里推进去,“老师。”
“进来吧。”
医务室里坐了个女医生,大约五十来岁年纪。
穿白大褂、戴眼镜,看着蛮慈祥。
医生见着跟在陈伽漠身后的方循音,立刻肃起表情,朝她招招手,“过来过来,什么情况啊?”
陈伽漠轻轻推了下方循音肩膀,示意她先过去,继而开口解释道:“老师,我们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打到这个同学的脸了,她刚刚应该是有点头晕流鼻血,其他情况还不清楚。麻烦您给检查一下看看。”
一字一句,条理清楚。
“篮球砸到的?”
“对。”
“那问题应该不严重。”
医生让方循音坐下,摘掉她眼镜,将她压着鼻子的手拉下来,替她仔细检查起来。
半响。
医生放下手,说:“没事,鼻血已经止住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好。”
停顿半秒。
目光落在方循音潮红脸颊上,不自觉皱起眉,又温声问了句:“同学,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哪里不舒服啊?有没有感觉头痛口渴?或者全身发冷乏力?”
“……”
方循音垂着眼,摇摇头。
医生:“天气很热,如果没有生病的话,穿这么多容易中暑哦。”
倏忽间。
方循音脸颊“唰”一下、彻底烧起来。
她几乎能感觉到,陈伽漠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终于注意到她不合时宜的穿着、还有唯唯诺诺的退缩姿态。
然而,没有眼镜片干扰,方循音也能更清晰地看清面前这个男生了。
确实如第一眼判断那般,陈伽漠个子很高,大概180还要往上些。
身材颀长却不瘦弱,四肢细长。
明明站姿看上去略有些随意,却有种傲然挺拔意味,在同龄人中少有见到。
他皮肤很白,刘海有点长,被汗水打湿、落下来压到眉毛,反倒更衬托出五官精致,轮廓线条清晰。
总之,整个人看起来,比电视里那些明星也不逞多让,颇有点“面如冠玉、世无其二”的意思,完全担得上常哲屿说得那一声“大帅哥”。
这般想着。
方循音不小心与陈伽漠对上视线。
只一瞬,她立刻低下头,将脑袋埋进衣领里。
陈伽漠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却也没有开什么玩笑,顺势挪开视线,问医生道:“老师,能让她在医务室里休息一会儿吗?”
医生点点头,翻开记录本,开始飞快写字。
顺口答道:“可以啊。不过你们返校时间结束,我也要下班了。你们走的时候,记得把空调关掉,门也要拉上。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几班的,我做一下记录。”
方循音微微一滞,抿了抿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新高一4班,方循音。”
“哦,4班方循音……寻找的寻?”
“循环的循,音乐的音。”
“名字蛮好听的。好了,我先下班了。”
陈伽漠:“没问题。老师再见。”
医生收好记录本、锁掉抽屉,又去里间脱了白大褂,拎起包,转身离开。
顿时,偌大医务室里,只剩下陈伽漠和方循音两人。
一站一坐,遥遥相对。
方循音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忍了忍,到底是没法继续忍受这尴尬凝重气氛,试探性地小声开口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还是先回教室……老师可能已经在找我了。”
许是站得有点累,陈伽漠从旁边拖了个圆凳坐下。
听方循音说完,他才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眉,“真的?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
“真的没事。”
“那行,本来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今天这事实在不好意思,要不加个联系方式吧?万一你一会儿还流鼻血的话,给我发消息,我让常哲屿送你去医院。”
陈伽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抬眼,看向她。
“Q.Q?还是微信?”
“……”
方循音还有些浑浑噩噩,脑子转不过来,只能跟着他思路走。
不多时,微信里已经多了一个新好友。
【你已经添加了ZzC,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陈伽漠拿起手机,摆弄几下。
下一秒,手机在方循音手中轻轻震动起来。
ZzC:【陈伽漠】
方循音眨了眨眼睛。
在心底默默地“哦”一声。
原来,是这个伽,是这个漠啊。
这个名字,看起来就蛮冷淡的。
陈伽漠收起手机,站起身,朝着她点点头,“好了,我送你回教室。”
……
两人步子比来时快了些。
不消片刻,已经踏进教学楼。
陈伽漠是竞赛班,虽然和方循音都是新高一,教室却不在同一个楼层。
二楼。
楼梯一转手就是4班。
陈伽漠在最后一级楼梯停下脚步。
一路上,方循音一直低垂着头,姿势动作看起来都像是在受刑一样,僵硬无比,甚至还能感觉出一丝恐惧。到此时,终于才像是解脱。
她急急忙忙小声开口:“我到了,谢谢你。你也回教室吧。”
返校时间已过,好几个班都已经放学。
这个小插曲,耽搁得实在太久。
陈伽漠没有说话,只略客套地点了点头,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扫过,却没有丝毫停顿。
他转个方向。
继续上楼。
待陈伽漠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方循音紧绷的背脊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默默靠到走廊瓷砖墙壁上。
瓷砖冰冰凉凉。
心跳也跟着一点一点降速。
方循音可以确定,在医务室那会儿,那个角度,哪怕她低着头,陈伽漠大抵也能看到她的脖子、看清那一抹印记。
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表情,也没有大惊小怪什么。
礼貌、客气。
绅士、又有责任心。
这个男生,从第一眼起,就能叫人好感顿生。
从小到大,方循音从来不敢奢望什么。
哪怕只是这般平静目光,竟然都能让她觉得感恩戴德。
陈伽漠。
她低低默念着这个名字。
谢谢。
第3章 你给的爱带着温度(3)……
「在神明眼中,众生平等。
但在我心里,你是最上等。」
-
方循音转身回到教室。
教室里空空荡荡,应是发完书、放了学,所有同学都已经离开。
只有李俊才半靠在讲台上,还在和朱蜜说着话。声音很轻,但两人神色看起来都有些着急。
方循音脚步微微一顿。
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霎时间,她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因为视线角度关系,朱蜜先一步看到她,立刻站起身来,喊了一句:“方循音!你去哪里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急死啦!”
“……”
方循音指尖压住掌心。
耳根不受控制地“蹭”一下烧起来。
见她表情怯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李俊才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下她,出声安抚道:“没事,我们也没有等很久。刚刚是不是在学校里走迷路啦?还是中暑晕倒啦?书包和书都没拿。以后上课可不能这样随便逃课的。”
方循音轻轻点头,“对不起李老师,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俊才:“行了,没事的。你赶紧收拾一下,拿上东西,来一趟我办公室。我再跟你说几句。”
说完。
他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教室。
剩下方循音和朱蜜两人、四目相对。
朱蜜长相亲切可爱,性子也十分自来熟,刚刚方循音就有领教过。
果真,她小跑到方循音面前,同她说:“方循音,我都去厕所找了你好几回啦,你都没在,我又不敢跟老师讲,怕他在班上说你,只能等到放学再说。发的新书我都给你收好理好啦,桌子也帮你擦过了,叠在那里,你一会儿自己再数一数好啦。”
顿了顿。
又试探性地问道:“刚刚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真的对不起哦。”
“……”
方循音完全不敢看她眼睛。
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事实上,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独自一人,极少与班上同学玩在一起。
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古怪,模样吓人、性子又孤僻。
所有人都避着她。
从来没有人、在看清她脖子上那个胎记之后,还愿意与她说话。或者,更准确来说,在方循音从小养成那种自卑之中,她不会给任何人靠近她、嘲笑她的机会。
很小很小时候,大约五六岁左右吧。
家里若是有客人来,看到她,就会忍不住感叹几句。
“音音长得这么漂亮,可惜了这个胎记哦!要不要介绍个医生,赶紧去做手术激光点掉吧?”
“这么大面积,激光要多少钱啦?我之前听人家说啊,点痣都要几千块呢!这个胎记,得好几万吧?”
“多少钱都得弄的呀!总不能让小姑娘一直这样子吧!”
“哦哟……又不是在脸上,戴围巾遮一遮么好咧!小朋友年纪还小咧,要这么漂亮干什么!等咱们音音长大了,要漂亮了,自己赚钱去弄,不是更好嘛!”
“……”
方循音是普通人家孩子,父母都是工薪阶级,赚钱养家不易,难免有些小市民思想。
他们不觉得这样一块灰黑色胎记有什么了不得。
平日看又不显眼、又不会影响生活和学习。
自然,更不愿意花费一大笔钱,去给小朋友做什么激光手术。
但是对于小循音来说,在她小小世界里,一块胎记、是比天还大的一件事。
幼儿园总有小朋友问她,是不是不洗澡啊?是不是脖子上没洗干净呀?还是被爸妈打了留了乌青块呀?
他们不想和又脏又不听话的小朋友玩。
说她不讲卫生。
怎么解释都说不明白。
再大一些,等到有了美丑之心,旁人每一道异样目光,都像是凌迟一样,一刀又一刀。
叫人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下去,再不用见人。
渐渐地。
方循音变得越来越自卑。
越来越怯懦。
她留起长发、穿上厚重衣物,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挡住所有不善意目光和窥视,宛如套起金钟罩铁布衫。
不单单是苦夏。
是一切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