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来了,他却还在睡。那时白飞鸿就会坐在一旁等着他醒来。先生安排给她的课业实在严苛,她每天都很疲惫,为希夷送药是她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会儿,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点开心。
有时她会等着他醒过来,倒像是看牵丝戏里的傀儡渐渐活过来一样,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美。有时她倒是先睡着了,醒来时身边总是空无一人,药盏倒是好好放在托盘里,她一起身,便会发觉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么人不想她在这里着了寒。
起初,他们总是不交谈,渐渐地,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就算是这一世,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白飞鸿道。
“治不好吗?”
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先生,希夷的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先生只对她说,那不是她应该问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隔了一轮生死,却从这个人的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袖中,像是预见了她会问什么一样,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你父亲也不行。”
于是,白飞鸿便也不再问了。
沉默再一次横亘在二人之中,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白飞鸿问道。
这一句究竟是在问什么,连白飞鸿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仑墟众人无一畏战,大家血战而亡——但是,唯独这个人不在那里。
唯独这个知晓了一切的人,不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你没有来?
为什么你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只是一个提示也好。
希夷却连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就这样消失了踪迹。
“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
希夷仰起头来,似乎是在远眺天穹。已是薄暮时分,如血一样的夕阳在山岚间流连着最后的影子,将空气也染上了血的颜色。黯淡而蒙昧的余晖下,森林的色彩越发显得诡谲,松柏乌桕也拖下摇动的黑影来,远远望去,如鬼影憧憧。
他的声音也是漠然的,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因果。”
“但至少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告诉我们!”白飞鸿提高了声音,“这样我们至少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变成那个结果!”
希夷终于回过头来,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注视”着她。
“逆天改命……这就是你想做的吗?”
“当然。”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然我是为了什么重活这一世的?”
“……好。”
他侧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无情道,我会教你。之后,便要靠你自己。”
言谈之间,太华之山已经近在他们眼前。
与昆仑墟其他六峰不同,太华山给予人的印象,唯有孤绝。
构成山峦主体的,唯有五千仞高的料峭石壁,山岩陡峭,白雪皑皑,便是最雄健的野兽与最矫捷的飞鸟,也无法攀上这样严寒而险阻的高峰。万古不化的冰雪将岩石都冻透了,草木不生,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里栖居,便是曾经盘踞于此的巨蛇,如今也不见了踪迹。
这是没有任何人会拜访的异域。
是远离世间,不是秘境而胜似秘境的孤寒之地。
这便是太华山,是希夷的居所。
今后,也将是她的住处,是她修行之地。
在踏入这纯粹由冰雪所凝结成的荒芜宫殿之时,白飞鸿的脑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没有在长留之山见到殷风烈?
第十八章 (大修) 重写了,大家再看一……
白飞鸿正在练剑。
太华峰上的雪,比旁的地方还要酷寒一些。尽管用灵力覆盖了全身的经脉,白飞鸿还是感觉到,森森寒意像刀子一样侵入她的肺腑,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凝结成冰。
但她依然在挥剑。
任是多么天赋卓绝的剑修,也逃不过这每日的苦修。一剑又一剑的挥下去,直到身体牢牢记住这细微之处的差异,直到经脉习惯灵力游走于全身的感觉,直到手中的剑与自己的身躯浑然一体。
白飞鸿现在的身体还是过于稚嫩了一些,就算有前世习剑的记忆,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那些记忆反而成为了一种格外的桎梏。
虽是同一个身躯,但前世与今生的景况实在差太多了。那些在前世谨小慎微所积累下来的战斗习惯,在此刻却变得不合时宜。
“过去的经验很有用。但你的习惯并不好。”
那时,希夷一边咳嗽着一边坐在坐榻上,纯白的狐裘随着他倚靠隐几的动作,从瘦削的肩上滑下来。大概是咳得狠了,他用帕子去掩,露出一段伶仃的腕骨来,紧绷到可以看清鼓起来的血管,在苍白肌肤下颤动着的惨青。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来,将隐隐可见斑斑血迹的帕子叠好,收进衣袖里。
“如今,你的经脉未曾受损,根骨也可称上佳,再在战斗时瞻前顾后,寄望他人,只会害死你自己。为今之计,只有从头练起,由最基础的修行开始,逐渐熟悉你的身体,摸索一条更适合你的路。”
大抵是平日不常与人说话,只是简单谈几句,也让希夷露出了疲惫的神色。白飞鸿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习惯性地走到一旁,从烧着茶水的小茶炉里倒了一盏茶与他。
“……”
反倒是希夷怔了一怔,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茶盏往前一递:“喝茶。你刚才咳了那么久,嗓子很难受吧。”
希夷看了那一盏茶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却也不急着喝,只是捧在手里,望着袅袅白烟,出了一会儿神。
“也是。”他说了一句在白飞鸿听来很古怪的话,“你确实会这样做。”
“什么?”
但白飞鸿没能继续问下去,因为希夷已经喝下了那盏茶,放下杯盏之后,他的手指还轻轻转了一圈茶盏,像是还在感受着杯壁的余温一般。
“你认为‘道’是什么?什么又是‘无情’?”
希夷忽然问道。
白飞鸿的神色越发茫然:“……一上来就问这么难的大问题吗?”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去看的讨论何为“道”的典籍,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就引得古往今来多少修者大能争相议论,他们长篇累牍都没能讨论出一个明确结论的问题,希夷倒是希望她三言两语就给他解释清楚了?
“待你想明白这两个问题,你便知晓何为无情道。”
听到希夷这样说,白飞鸿再也克制不住叹气的冲动。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希夷。
“很抱歉,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忍耐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既然收了我做徒弟,就请您用我这类人也能听懂的方式,好好的、从头、从最简单的地方讲起,好吗?”
白飞鸿上辈子见过的有卜算预见之能的修者不多。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不说人话。而且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的不是人话。
就像此刻,希夷抬起一张苍白隽秀的脸庞来,脸上的神情却越发茫然起来。
“你听不懂吗”——他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这几个字已经写在他脸上了。
“用你也能听懂的方式吗?”
希夷沉思片刻,缓缓抬起手来。白飞鸿一怔,而后了然,垂首跪在希夷的面前。
那是修者都很熟悉的一个动作,由师长向弟子后辈直接灌输法诀典籍的手势。前世,闻人歌就是这样将回春诀教给她的。此时见到这个手势,白飞鸿居然感到了一丝亲切。
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好笑。
宁愿用这种耗费灵力的法子,也不愿意稍微解释一下方才那两句话吗?
“这样一来,你大约就会明白罢。”
希夷探出手去,冰冷的指尖抵住白飞鸿的额心,幽幽的灵光自他的指尖泛起,而后,如醍醐一般浇灌了她的颅脑!
那一瞬间,无数知识疯了一样涌入识海。那些记录了前人经验的典籍,那些存在于言语所不及之处的经验,那些不可言传甚至难以名状的真理,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脑中。
个人的意志在这样庞大的信息之中显得如此渺小,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以为自己是伫立在雪峰之下,抬头仰望雪崩的愚人。滚滚风雪摧枯拉朽而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砸下,转瞬之间便淹没了她。
短短一瞬,在白飞鸿看来,却长过不知多少个一生。
白飞鸿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只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她单手撑着坐榻,好容易才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上柔软的狐裘滑下,似乎是有人不想她着凉才为她披上的。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稍稍怔了一下,而后才试着下榻。
嗒。
在脚尖触地的同时,她听见了落子的声音。
侧过头时,白飞鸿看见了希夷。
他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明明蒙着眼睛,却丝毫不妨碍他纵览整个棋局,也不妨碍他一子又一子,将黑与白的棋子落在应有的地方。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执着一枚黑子,越发显得那肌肤苍白得如同一道雪光。
“你睡了三日。”他说。
白飞鸿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她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给小孩子灌顶的时候不可超过三本典籍——我以为这是常识?”
将将要落在棋盘上的黑子停住了。
好一会儿,希夷才缓缓开了口。
“但你受得住。”
他的不解听起来甚至很有几分真挚。
白飞鸿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也不行。”她咬牙道,“就算你看到我受得住,也不能这么做,师·父。”
“我明白了。”
希夷终于将那枚黑子放了下去,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甚至让白飞鸿感到了那么一丝……委屈?
很好。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以她前世今生阅人无数的经验,她可以保证,虽然不知道希夷到底是个什么,但他绝对不是人。
人干不出这种事情——哪怕是陆迟明都干不出。
一想到这里,白飞鸿挥剑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原本落在剑上的细雪尽数在这一挥之间扫去,她深吸一口气,默默记下这一次失误,在心里将今日的挥剑次数又加了一百下。
无论如何,知识既然已经灌入了她的识海,剩下的便只有融会贯通。
完成了今日的剑术修行之后,白飞鸿还剑入鞘,运用起回春诀治愈了酸痛的身体之后,她迈出脚步,准备去向希夷告辞。
昆仑墟的入选弟子,不少都是散修甚至凡人出身,为了弥补他们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差距,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学堂进行一段时间的基础课。
白飞鸿也不例外。
是以她每日都会早早起来晨练,在完成了剑术修行之后才赶去学堂。前世,先生是一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也养成了问安的习惯,临行前总要去和希夷道个别。
太华之山的洞府,倒像是前人留下的神殿,沉暗的白,如同冰雪的精魄,在岁月中黯淡了光辉。阳光也难以抵达这宫殿的深处,只投下蓝到苍凉的影子。
在影子的尽头,希夷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手中不知摆弄着什么。
这里总是冷的,白飞鸿每次踏足之时,都会觉得奇怪。明明希夷也是畏冷的,却总不愿将这里变得暖和一些。
“我去学堂了。”
白飞鸿向着希夷一垂首,便准备离开。今日多加了一些训练,下山的时间便紧迫了一些。她琢磨着时间,心里有些着急,面上却不显。
但希夷却偏在此时唤住了她。
“这个。”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给你。”
那是一枚白玉镯。比月光更皎洁,比雪色更清雅。式样简约,却更显华贵,看起来倒像是什么凡人女子会喜爱的首饰。
但白飞鸿在看到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一枚芥子。
她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有储物的须弥芥子,全部家当只有那柄平平无奇的小剑。
白飞鸿有些意外的看了希夷一眼,他连这等小事都留意到了吗?
“谢过师父。”
她接过来,套在腕上。那枚白玉镯对孩子的手腕原本是大了的,却在扣上的一瞬间缩小了,完美地环住了她的手腕,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去罢。”
希夷又闭上眼,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白飞鸿再度行了一礼,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从希夷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这着实是一种格外新奇的体验。一直走到学堂,白飞鸿还在摸着那只白玉镯,品味着那份奇妙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笑吟吟的脸。
“昨天的道经课你听明白了吗?功课借我抄一下吧。”他耸了耸肩,“荆真人讲课实在让人想睡,我也没办法。今天起来才想起来他还要检查功课……好兄弟,快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就这一次。”
看着花非花双手合十向她低头的样子,白飞鸿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的功课递给了他。就算没有希夷那样洞悉万物因果的能力,她也无比明确地预感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非常感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非花笑眯眯地掐了一把白飞鸿的脸,“你一定会有好报的,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