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 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 消炎!”,坦白说,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 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 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清新脱俗, 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 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 又因为太过熟悉, 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她只知道,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因为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几日,她才对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有了直观而深切的认知。
若是回溯时光的法术,白飞鸿也不会如此惊异。
但希夷修复石壁时随意抹过的那一手,却让她看到了深深的鸿沟。
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堑。
这让白飞鸿对希夷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希夷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转过脸来,被白布覆盖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飞鸿撑着脸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药盏。在闻人歌调整过药方之后,那药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状,光是坐在一边闻着都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却照旧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头,像是林间的白鹿在啜饮清溪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将这苦药饮尽了。他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格外优雅好看的。白飞鸿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倒了一盏茶递上去。
“我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下山。”白飞鸿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么?”
希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诘难或质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问,像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能做很多事吧。”
白飞鸿看着桌上的蜜饯碟子,她准备了好些日子,却从来都没有少掉过一颗。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措辞,才慢慢说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尝一尝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虽然修真之人已经辟谷,但是偶尔尝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乐趣。总是呆在山上多无聊。”
希夷捧着茶盏,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太累了。”
思考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这样说。
白飞鸿:“……”
这个理由听着可真有说服力。
“云间月最近应当会离开昆仑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转转。”希夷慢慢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华山上。我这里并无那些规矩……”
白飞鸿垂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门,是我不对……别用那么无辜的表情看我,我没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对。”希夷轻轻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我只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太华山上实在太冷了,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但是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对你的病情可没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便飘向宫殿之外。
这里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没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见到晴天。不要说土地,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就连这里的岩石也已经被冰雪冻透了。
“为什么雪从来不停呢?”她喃喃。
“没有从来。”
希夷忽然开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语。
“咦?”
白飞鸿回过头来,看着希夷。男子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着茶盏,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他仰起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以前……这里不下雪。”
他轻声道。
白飞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具惨白而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盘踞在宫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庞大,仅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环抱,上百条森森白骨在他们头顶张开,如同一场无边的梦魇。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具骸骨便已经盘踞在那儿了,刚见到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时日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觉得它本就该在那儿。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巨蛇的遗骨,却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来,近得仿佛一抬手便触得到。
“这是……肥遗?”
白飞鸿回忆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典籍,寻出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缓缓倾身探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遗骨上所残留的温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肥遗……见之则天下大旱。”他轻声道,“它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都不下雪。”
她实在无法想象……太华之山上没有风雪的日子。
白飞鸿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残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往事。遥远到今时今日的人,连遥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沧海桑田,物转星移。
如今,只有凝视着曾经盘踞于太华之山的巨蛇的遗骸,她才能窥见一鳞片爪——那个神鸟异兽们尚且繁盛的过去。无论是帝江还是毕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华风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为天地灵气衰微吗?”白飞鸿回忆着巫罗在学堂上的教导,“我记得像是肥遗这样的灵兽,仅仅是呼吸就需要许多灵气,但是这数千年来,天地之间,灵气日渐衰微,所以像是龙凤之类的神鸟圣兽都渐渐绝了踪迹。”
那时候,巫罗拿来举例的是鲲鹏。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光是只言片语,便令人不由得畅想起它的身姿。
像这样庞大的异兽,仅仅只是维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灵气。
所以,在天地之间刚刚出现灵气衰微的迹象之时,鲲鹏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在南徙之时,骤然从天穹之上坠落。当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间,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躯之下破碎、覆灭。
人间的修士们想了无数的方法想要挽留这异兽的生命。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最终,那栖息于大海,翱翔于天空的神鸟,在所有人的不甘与惋惜之中,永远闭上了双目,葬身在内陆的土地上。
一个陨落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都过去了。”希夷只是这样说,“不必感伤,只是一些无关的旧事罢了。”
于是,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属于他们的世代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帝江、毕方还是肥遗,这些曾经与人修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者说,在人修出现之前,便已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鸟异兽,都已经随着灵气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还留在此处。
白飞鸿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她看了希夷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的蜜饯里拿出一枚来,强硬地塞进他手中。
“虽然你餐风饮露惯了……”
她稍稍移开了视线。
“不过,药那么苦,还是应该吃点蜜饯才对。”
“……”
希夷捏着那枚蜜饯,有些讶异似的朝她“看”过来。
“我去练剑了。”
白飞鸿抿紧嘴唇,握住了腰侧的小剑,简单交代这样一句之后,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风雪一样,站在宫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在宫殿深处,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饯,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他捂着唇,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
“……太甜了。”
他喃喃。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只比翼鸟。
从那天起, 白飞鸿便偶尔会见到碟子里的蜜饯少一两个。
因她从来没有亲眼瞧见希夷吃东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时不时拿些别的点心小吃来, 用深深浅浅的碟子装好,放在小几上。杯盏碗碟自身的缤纷的色彩,再加上糕点各异的造型和颜色,远远望去, 倒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朵, 为冷冰冰的宫殿凭空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没什么偏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平时也很少与人说话,总是坐在一旁, 出神似的想着什么。
所以那天, 白飞鸿练剑归来,发现希夷正靠在隐几上, 掰碎了一块点心喂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剑给掉地上。
“那什么……”她张了张口, 伸手比划了一下, “这是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怀里那只鸟。
前前后后两辈子,白飞鸿都没有看过希夷如此亲近活物的样子……不,更让她震惊的是……原来太华之山还是有(他们两个以外的)活物的吗?
这山上冷得别说是鸟了,连虫子都没一只!
“蛮蛮。”
希夷将酥饼在手里揉碎了,细细捧到那鸟的嘴边, 看着它小脑袋一点一点叨走, 虽然吃得很慢,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温柔得让白飞鸿更加震惊。他却似乎将她的震惊当成了对“蛮蛮”这两个叠音字的不解,稍稍顿了顿, 还是对她解释起来。
“蛮蛮,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比翼鸟。”
说到比翼鸟,白飞鸿顿时就明白了。毕竟,有几个人没有听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句诗?她顿时凑上前来,好奇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灵鸟。
传说中的比翼鸟,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凫鸟,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弯里,所以远远看的时候,除了羽翼格外丰丽华彩,与别的鸟儿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只有像这样凑近了看,才会发觉……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吗?”
白飞鸿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鸟,指尖滑过侈丽的羽毛,像是滑过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滑过山间的流泉。那只鸟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不重不轻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么痛,但白飞鸿还是收回了手。
“蛮蛮都是这样。”
希夷用空着的手轻轻梳理着比翼鸟的羽毛,和对待白飞鸿不同,比翼鸟并没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鸟喙埋在酥饼的渣子里,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咕噜声。希夷替它理毛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做过许多次,比翼鸟也抬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颈下的羽毛。
白飞鸿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传说中的比翼鸟这么亲人感到惊讶,还是该为看到希夷与活着的生命如此亲昵感到诧异。
不过……
“它真漂亮。”白飞鸿弯下腰,凑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书册上见,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来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鸟啊,感觉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继续用点心去喂那只鸟,“这是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