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久以前……甚至远在她以“陆迟明的未婚妻”这一身份进入陆家之前,云梦泽亲口告诉她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朋友。
他们是在除妖时认识的,云梦泽隐藏了陆家二公子的身份,只以云家的旁支小辈的身份在外闯荡游历。而白飞鸿本身修为浅薄,在修真界也没有什么名气,他便以为她只是一个寻常散修。
直到云梦泽发现她就是那个“迷了他哥哥心智要他娶她的狐狸精”之前,他们的关系都很不错。
明明听说她身世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异样的神色,之后也如常同她相处。却在发觉白飞鸿就是陆迟明的未婚妻之后,对她陡然冷了下来,甚至不愿意再同她说一句话。
想来,陆家的二公子并不在意自己有一个出身卑微、根骨有损的朋友。
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哥哥,要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
“就算这样,你还要救他?”
花非花看了一眼前方的密林,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能感受到那边剧烈的灵力冲击,完全可以想象前方战况何等激烈。
“我要救他。”
白飞鸿平静道。
“和他是什么人,并没有什么相干。”
他们曾经是朋友。
无论之后他是如何想的,但是在他们还是朋友的那段日子,云梦泽曾经不止一次的救过白飞鸿的命。即使是他对她最冷漠的时候,他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她。
更何况,现在的云梦泽,他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还是个孩子,他正在被魔修围攻,我有办法救他,那我便去救他。”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无论他或者她当时怀有怎样的感情,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尚未发生。
“这边动静这么大,护卫弟子们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她看了花非花一眼,“花花你带着晏晏他们留在这里,等护卫弟子赶到。我先去前面看看情况。”
“你是傻子吗?”花非花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咬紧了牙关,“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当你冒这么大的险!”
“烦恼魔是为了云梦泽来的。”白飞鸿低声道,“他要的就是在云梦泽完全龙化之后,再以魔息侵蚀他,让他永远化作魔龙。一旦魔息侵入他的经脉,那就什么都完了。”
就像……过去的她一样。
修真所用的灵气,是至为精纯的天地之力。万物有灵,生生不息。流转循环于天地之间的这股灵气,如水一般纯澈而清明。修真者吸纳天地灵气,在亡故之时,也将返还天地灵气。
但魔修不同。
魔修所用的魔息,至为自私狠毒,霸道而又蛮横。只为掠夺而存在。它是被污染的污秽,无法进入天地循环,更别说返还万物。被魔息所侵染的植物,若不枯萎,也将异变。动物亦然。于魔以外的一切生命,魔息都是剧.毒。魔息掠夺灵气而生,但在魔修死后,魔息只会同他一同埋葬,不会转还为灵气,更无法被天地万物化用。
修士一旦沾染了魔息,便难以拔除。
前世的白飞鸿便是被魔息污染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之上再难有进益——除非,她舍道入魔,和其他魔修一样,以残虐为乐,以嗜血为生。
那就是那个魔修的目的。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折磨先生——而他也成功了。
如果她再不去的话……云梦泽也有可能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她不愿意看到事情变成这样。
“我去了。”
白飞鸿没有再停留,她冲花非花微微颔首,提剑折身朝前方爆发出魔息与龙气的交战中心冲了过去。
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救人。
和他是谁,或是值不值得……没有任何关系。
在想到这一点的一瞬间,白飞鸿忽然感到……一直停滞不前的心境,忽然发生了动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受。
要怎么去形容才好?
如同明月穿过遮蔽天穹的浓云,如同细雪追逐随心而去的清风,如同烟雾在清晨通透明澈的日光之下无声无息的消弭。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变得一片轻松。
原本纠缠于内心之上的种种荆棘,种种情绪,种种不如意与怨尤,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她在这一瞬间,触及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道法无情。
道心无我。
第三十二章 “云梦泽,停下!”……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 而又不可言说的感觉。
不过弹指一瞬,却又如竭尽一生。
白飞鸿猛地抓住这份难以言明的感悟,将这一刻的认知牢牢镌刻在心间。
而后, 她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在她的正前方,年轻的白龙正在咆哮。
白飞鸿前世只见过一次云梦泽的龙身。她曾为一位铸剑师诊疗过,因而见遍了天下所有名贵的金属与矿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比拟那龙鳞的光辉。当他翱翔于万里晴空之上时, 龙鳞也会在流风中熠熠生辉。绚丽不可方物。
她从未见过那白龙如此凄惨的模样。
光彩夺目的龙鳞被锁缚于他的罗网切得四分五裂, 坚韧的银丝甚至掀开了龙鳞,逆卷的血肉红得触目惊心,血污弄脏了明丽的白,让困龙发出更为狂怒的嘶吼。
而操控这银线的正是一名素衣和尚,只是此时, 他的僧衣已然染了血, 可以想见,追赶上空桑的护卫队, 并且与完全龙化的云梦泽交战, 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他的对面, 还有一名伤势较轻的素衣和尚,正高喝佛号,挥动着一双金刚杵,与白龙战成一团。
不需他人介绍,白飞鸿也已认出, 这就是烦恼魔身边常常跟随的四苦修士中的两位——苦清、苦明。而另外两名修士——苦乐、苦忧——却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 她便找到了那两名和尚。
其中一名素衣和尚被十数名空桑弟子包围在了一旁,他们俱已化作没有呼吸的尸体。三具没有头颅的男尸牢牢抱住他,十数柄长.枪刀戟穿过他们的尸身, 将素衣和尚一起刺穿,周围横着许多无头尸体。可以想见,是他们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困住了这名魔僧,虽然被他的攻击削去了头颅,但到底给伙伴们争取到了一击必杀的机会。
而另一名和尚……
白飞鸿看向白龙的下方。
一具已经被践踏得看不出原型的尸体正摊在那里。唯有折断的禅杖与碎裂的念珠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白飞鸿完全可以想象战况的惨烈。
恐怕是在遭遇烦恼魔撤退之后,又被四苦修士追击,随行的空桑弟子全力抵抗,却被四苦修士所屠,只能竭力杀死了其中一名,又被其他三人所害……云梦泽大约是受到这份刺激才会完全龙化,刚一龙化便杀死了又一名,眼下正被另外两名修士合力围困。
白龙的挣扎越来越烈,血也流得越来越凶,他身下的土地都被龙血浸透了,晦暗而肮脏的红。让人有些不愿去想他的伤势究竟有多沉重。
但无论是多重的伤势也无法让云梦泽屈服,白龙的怒吼更加响亮,全然不顾那法器已然剐到了白骨,森森的露在外面,仍旧奋力挣扎……隐隐竟有要撕裂罗网之势!
“给我安分一点。”
四苦修士中的苦清咬紧牙关,挚紧手中的银线,将魔息更凶猛地灌注到法器中,罗网一时黑光大盛,竟比先前更牢固了几分!
“大悲法师早就知道你会挣扎,才赐下了这法器——别垂死挣扎了。老老实实与我兄弟走吧,这样还能少受几分苦楚。”
回应他的,是一声更为狂怒的龙吼。
“苦清师兄,你可要把这法器抓紧了。”正与白龙搏斗的苦明和尚用力挥下金刚杵,回过头来看了苦清一眼,“要是让他挣脱了可不是说笑的,龙这种东西真是……师兄小心!”
苦清和尚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要回身防御,然而转过来的……却只有他的头颅。
鲜血撕裂风烟的声音,如同一道漫长的叹息。大片大片的赤红泼洒开来,倒像是秋夜里骤然凋落的红花,触目惊心的艳丽。
喷溅的鲜血之中,苦清和尚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的身躯倒了下去。
我的头……我的头怎么了?!
在铁塔一般徐徐倒下的身躯之后,一道纤细而又幼小的人影,正无言地注视着他。她一手还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另一手提着一柄小剑,一行朱红正沿着剑锋缓缓滑下,无声无息的跌落——
头颅坠地的瞬间,苦清仍旧不甘而又震惊地瞪着她。
在他的视野之中残留的最后的景象,便是杀了他的女孩……无声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眼瞳之中,只有他倒下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作为烦恼魔座下最得力的魔修之一,苦清杀过许多人,也见证过许多死亡。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害者,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眼睛。怀着怨愤的、怀着评判的、悲伤歉疚的、愉悦轻松的、视死如归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她只是在看着罢了。
那双眼里,除了纯粹至极的杀意,再也没有其他。
苦清的思考就到这里为止。
他大睁着双眼,就此死去。
而另一边,眼见着苦清和尚被人掐了隐匿的法诀,一刀斩下头颅来,苦明修士也发出了一声怒吼,然而下一刻,他便为自己的失策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没了苦清和尚的法力,那银线的罗网顿时失却了力量,而狂怒的白龙就这样挣脱了紧缚于它的法器,猛地向前冲去——
“咔。”
伴随着筋骨断裂的脆响,只余下半截的尸体跪了下来,扑倒在地。
白龙巨大的身躯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在一地被碾碎的血肉之中,白龙挣扎着,尖利的指爪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爪痕。它拼尽全力支撑起庞大的身躯,自己伤口涌出的血和他人的血混在一起,被泥泞弄污了,越发分不清彼此,只有肮脏的暗红色,覆盖了美丽的鳞片。
它浑身都是血,就连张开的口中,也不断涌出血来。只是,不知道是魔修的还是白龙自己的。
“呀!”
落在后面的其他同伴此时也赶到了,正如白飞鸿先前所言,这里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为昆仑墟的护卫弟子们指明了方向。此时,常晏晏便在护卫弟子们身后发出了一声惊呼,似乎觉察到这样不妥当,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极力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向身边的花非花询问起来。
“那……那是什么?”
白龙就在此时再度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
“不好!”
护卫队长咬紧了牙关,他虽然不清楚云家的秘辛,但到底还是听过一些龙血的传闻。
“他受刺激太大,又在龙身状态下负了重伤,怕是要发狂了!”
如同在呼应着他的话语与人群中扩散开来的恐慌一般,白龙猛然飞了起来,向着他们俯冲而来!
狂暴的龙血正在它的血脉之中灼烧,叫嚣着要去杀戮、蹂.躏、残虐,将它的眼珠都烧得一片猩红。怒睁的金瞳之外,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攀附在眼球之上,透出一种目眦欲裂的狠煞,绽出几欲择人而噬的凶光——
“云梦泽,停下!”
白飞鸿猛然拦在了白龙面前,也拦在了昆仑墟的弟子们身前,她抬起一只手来,像是想就这样挡住似已失了神智的白龙——
白龙张开血口,一下子便咬住她送出的手臂!
“白飞鸿!”
“飞鸿姐姐!”
常晏晏惊声尖叫起来,混杂着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怒吼。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巨变,双胞胎里的弟弟甚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
然而白飞鸿神色依然如常。
她就着那个姿势,轻轻抱住怀中的龙首。
白龙喉间犹自发出威胁的喝喝声,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越发能够感觉到龙血的高热,灼烧得周围的空气也微微扭曲起来,如同蜃景一般模糊、颤动着。
女孩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攀上龙首,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绽开的伤口,触碰着那些翻卷开来的血肉。
回春诀的灵力自她的指尖扩散开来,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炙热的血风。
“别怕。”她温声道,如同在安慰一个吓坏的孩子,“已经没事了。”
从白飞鸿周身逸散而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
一道是如冰湖一般静谧而沉寂的道法,令暴虐的龙血冷却下来,无声无息地沉入宁静的天地。
一道是如春水一般温存而和暖的灵气,抚慰了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逼得人发狂的剧痛也温顺起来,收敛起紧咬着神智不放的獠牙。
白龙喉间威胁性的低鸣也慢慢安静下来。庞大的龙身不再那样紧绷,几乎称得上是安宁的向前靠去……依偎在只有它体格十分之一的女孩怀中。
它紧咬着不放的牙关也松开了。
白飞鸿缓缓将那只手臂抽了出来。
她的左臂只有些微血痕,是被龙锋利的牙齿刮破了皮。原来白龙并没有当真咬下去——它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住了想要咬断她手臂的利齿。
白飞鸿微微地笑着,嘉奖似的摸了摸那巨大的龙首。
“做得不错,云梦泽。”
她轻声说。
而后,一记有力的肘击,迅疾而狠辣的击中了龙颚之下的逆鳞!
白龙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
白飞鸿仍旧抱着它的头颅,用回春诀细细修复着白龙身上过于沉重的伤势。似乎是留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她稍稍回过脸来,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