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蓦没说话,只握着她的手,拇指一下又一下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摩挲。
赵言殊抖抖手:“顾爷爷还等着呢。”
“不急。”
老爷子巴不得他们多在外边待会儿呢。
“可是——”
被拥入怀里那一刻,赵言殊咽下了她剩下的话,她揪着顾蓦的衣角:“顾蓦......”
“这是我家,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房间。”
“哦。”
于赵言殊而言,她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可这感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究竟如何表达。
顾蓦抱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一只手拉过她的手,手心覆上她的手背,手带着她的抚上楼梯扶手上的那道刻痕。
“这是?”
“这是我小时候淘气用石头刻上去的。”顾蓦向她“介绍”这道痕迹。
“石头?”赵言殊在他怀里低头看了一眼:“你小时候力气蛮大的。”
“嗯。”
听她说完,顾蓦松开她,只一瞬便掩盖好自己的情绪:“进去吧,爷爷在等。”
他走在她身前,牵着她的手,往书房里走。
推开门那一刻顾蓦就已经松开了手,和刚刚在楼梯转角耳畔厮磨的两人不是他们一样。
确认没有干扰因素之后,赵言殊拿出录音设备,打开专用的录音软件,请顾老爷子读例字。
顾老爷子是知识分子,接受过高等教育,是搞理科的。虽说是搞理科的,却对属于文科类的语言学并不陌生的样子,很快适应,完成了录音。
采音字数并不多,只是有些字的方言读音单拎出来没有在方言语境之下读得准,需要练成句子读个几遍再单独拎出来,才能录得更准确一些。
“好了,那今天就到这儿了,谢谢您的配合。”赵言殊朝顾老爷子伸出手,老爷子回握。
接着就是顾蓦。
“也谢谢顾老师,麻烦顾老师了。”
与最开始向以同事、发音人家人身份出现在这里的他道谢时不同,在采音过程中和顾老爷子相处下来,她放松了不少。这一次赵言殊直视顾蓦,眼中坦坦荡荡。
“客气。”顾蓦回握她手,只轻轻一下。
礼节到位,不失分寸。
“可一定要把方言传承下去。”顾老爷子送他们下楼,说道。
“嗯,会的。”
学校的项目就是与方言保护计划有关的,为了更好地保护方言。
“现在可太多年轻人不说方言了,觉得方言土,”顾老爷子眉间紧皱:“把自己家乡的话都给丢了!”
“虽说普通话是为了更好地共同交流,可方言却也应该传承。”赵言殊双手提包,嗓音如溪流,说着让人心间舒畅的话:“每一种方言,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研究生期间,她和导师做的是有关南洲方言的项目,主要是对南洲方言的研究。
做研究,也是为了保护,为了更好的传承。
“是,是,”顾老爷子点头:“他小时候起,我就让他说方言,”话语里不乏骄傲:“顾蓦现在方言也说得很好。”
只是学校里的老师很多都不是本地人,为了让大家都能听懂他说话,也是学校推广普通话的要求,他一般都说普通话。
“我年纪不够。”
不然他就做赵言殊的发音人了。
“哼,”顾老爷子被他这话逗笑了:“小子,到我这年龄你要还是单身,谁看得上你?”
单身......
顾老爷子说到这两个字,两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看向彼此。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触电似的马上互相移开。
“方言要学,普通话也要学,这是我家教孩子的理念。”
“以后一直这样?”顾蓦问,看似无心似的随口问了句。
“那是。”
“成。”
答应这话时,顾蓦一直看赵言殊。瞧见她头侧了侧却没回过来,耳根却红了。
从刚才在楼梯转角的烦闷一哄而散,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见她为自己产生点什么情绪呢?
几步路间,三人走到楼下。
“姑娘,今儿留下来吃饭吧。”
“不用了爷爷,”赵言殊终于拿出包里的袋子:“之前向顾老师问过您的身材,托家母做了身衣裳,还请笑纳。”
之前只是问了顾蓦老爷子的身材尺寸等等,可没成想这位老爷子竟然就是顾蓦的亲爷爷。
也是赵言殊出于对顾蓦的信任没多问,知道他肯定会请一位信得过、靠得住的人。
袋子上赫然写着“南洲制衣”四个字,顾老爷子只一眼就知晓了赵言殊的身份。
“你有心了,姑娘。”
老爷子很给她面子,收了衣服。在两人已经出去到院子里,马上到大门时,老爷子批了件外衣上半身探出来,朝顾蓦说:“末末,我那天找见你小时候那车车了,放院子里了,你看看,爷爷还给你保存得可好。”
说罢,就把门合上了。
小时候的车车。
顾蓦朝着院子里的某个角落看过去,那儿有个小棚子,有一辆小车停在那里。
这小车看上去有年头了,也真不愧是顾蓦小时候的东西。
顾蓦蹲下看了看他年幼时的玩具:“爷爷竟然还给我留着。”
半晌,他没听到赵言殊说什么。
也是,她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吗?
自己怀着的那份心情,她能感受到吗?
顾蓦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的一根筋,却是第一次被她一根筋暗暗伤害到。
可他又想到,是不是他表达得太晦涩,她没有明白?
也是,她成天和字、词汇、短语、句子打交道,哪里明白情与爱方面的暗示呢?
顾蓦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断与自己和解,认命地站起身,朝她笑时还是温柔的:“回车上,这儿还是冷了些。”
不虞之事——赵言殊正看着他,眼眸中有歉意,也有爱意。
看得顾蓦心头一跳。
想赶紧把她抱进怀里问问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自己哪儿又做得不对委屈了她了,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委屈。
其实听顾老爷子说完这句,赵言殊突然明白了顾蓦那股情绪。
他小时候,她曾经缺席的那段时光。
这道小小的划痕,承载了一段她不知道的他的曾经。他也淘气过,也调皮过,也做过坏事。
原来这是顾蓦当时让她摸那道刻痕时想告诉她的。
可惜自己反应得好慢。
她不喜欢自己的慢半拍。
不喜欢自己让顾蓦明明对她失望了,还要自我消化,更不喜欢自己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
在白茫茫一片的院子角落,棚上的积雪遇见高悬的朗日开始融化,滴答滴答顺着屋顶的滴水落到地上,细小的水珠飞溅到两人脚边。
楼梯转角的鱼缸水面突地泛起几小道涟漪,激起涟漪的两粒鱼食被黑红金鱼一抢而空。
“你俩倒成了功臣了。”顾老爷子又粘了两粒鱼食放进去,用古都方言说。
角落里,他们再次相拥。
这一次,赵言殊主动。
背着手的老爷子往书房走:“我家的老太太怎么还不回来。”
第25章
暖意自身前袭来,但没持续多久,只是轻拥了一下。
“走啦。”
他见到那双耳朵的耳根又是红的,手指便探过去,发觉是烫的。
冰凉的触感让赵言殊轻轻颤抖了下,接着覆过一阵温热。
他的手被赵言殊轻轻拿下来:“做什么呀?”
“晚上吃什么?”顾蓦不答反问。
她抬抬肩膀,想动动他的手:“现在这里可是会被看到的。”
被看到的话,给他的家长留下不好的印象怎么办。
“不怕,爷爷肯定已经去书房了,看不到。”
顾蓦从她身后抱着她,吐出的每个字都伴着阵热流,呼在她耳朵上。
“你想吃什么?”赵言殊拍了拍他环在她腰间的手,问他。
“今天这么冷,去吃火锅吧。”
他之前听她和谷冬说过,她想吃火锅的。
还听到她说吃火锅喜欢吃什么菜、什么蘸料,以及她不喜欢什么。
顾蓦所说刚好是她所想,赵言殊一口答应:“好!”
“那好,去路边打车。”
“打车?”两人并肩走出院子:“你不是开车了?”车就停在两人面前。
“研究方言最好的方法是学习这门方言,学习方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和人用方言对话,”顾蓦笑笑:“去和出租车师傅对话。”
“那为什么不是和你?”
“因为我会为了让你听懂而降低我讲的方言的纯度。”
“喔。”
顾蓦的这一解释,她很满意。只是——
“那你不要降低纯度,我听一听试一试。”
“殊殊,以后做这个项目,做古都方言工作早晚是要接触更多古都人的。”
且不说为了项目,多练习练习和人交流的能力也不赖。
赵言殊硕士和博士期间跟着导师做项目,发音人都是导师选定的,她只需要跟着过去,负责采音,再进行后期分析。
且导师选定的人都是很可靠的,基本没有出过什么波动很大的出格的随机事件。
可放在现实生活中就不一样了。
现实生活复杂多变,而她才算是初入社会。
因为她不是本地人,不会说古都的方言,所以可以把每一次出门遇到的每一位说方言的人当作发音人去学习方言发音,还会有意外之喜。
这都是对她的工作有益的。
“我......”
顾蓦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有我呢,别怕。”
古都是个旅游城市,司机虽都是本地人,但不免会载到外地游客,一般情况下都根据乘客的口音决定自己是说普通话还是方言。
北风呼啸,枯枝窸窣。
天气虽冷,可顾蓦的怀里却是暖的,赵言殊埋在他宽大的大衣里,紧紧依偎着他,两人都没在零下两位数的天气里受凉。
顾蓦手揣在大衣口袋里,隔着衣服内侧布料抱着她,赵言殊能清晰感受到他手环在自己腰后,她面对着他,看他发红的鼻尖,一时有了顽皮的想法。
“小丑先生。”赵言殊伸手点了点顾蓦鼻尖,她的小手被顾蓦暖得很热,可顾蓦的鼻尖很凉。
“那你呢?”顾蓦说话时呼出白雾:“你是小丑先生的女朋友,要记得来给小丑捧场。”
说到捧场,赵言殊回想起今天从他课堂出来时那帮学生打趣他们两人的眼神和起哄声,不由得羞了起来:“最近不是一直在去嘛。”
“不止要最近,有时间我也要去你的课。”
“我的课哪里有文学有意思,”赵言殊马上反驳:“说不定语言学对你来说很枯燥的。”
“胡说,”顾蓦头又低下些:“我语言学成绩很好的,欧老师还想让我做他研究生学生。”
“可惜你只对文学感兴趣。”
顾蓦挑眉:“兴趣——”他只看她:“都感兴趣。”
这句话落,没在赵言殊身上瞧见什么反应,顾蓦深知自己撩人失败,下次该把对什么、或说是具体到对某人感兴趣说得明白点。
他如实道:“算是对文学更热衷吧。”
“我明白的,我对语言学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就这么站着也没动地儿。
这儿地理位置比较偏,两人站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车。
上车后,顾蓦用方言报了个地名。
“你们得是去吃火锅?”
听顾蓦讲方言,司机便用方言和他对话。
“是,吃下午饭去。”顾蓦答完,伏在赵言殊脸旁问她:“听得懂吗?”
“嗯,这种程度的听得懂。”赵言殊小声回他。
不然总觉得如果让司机师傅知道她在“偷师”似乎有点不妥。
等红灯时,司机师傅放下窗子感受了下温度又马上关好:“今天这天冷得很,适合回家去睡觉啊!”师傅想到他们的目的地,回过头来比了个大拇指:“冬天火锅就得要麻辣,嘹咋咧!”
......
赵言殊发现,顾蓦很喜欢抓着她的手摸她的手背,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她用另一只没被他拉着的手遮住半边脸,凑到顾蓦面前:“刚刚说的那个'嘹咋咧',意思就是好吃吗?”
根据语境和司机师傅的语气分析,大概是这样的。赵言殊想。
“要看情况的,”顾蓦为她答疑解惑。
“哦——这样。”
“就比如说,可以说你'嘹咋咧'。”顾蓦轻捏了下赵言殊挺翘的鼻尖。
“嗯?”赵言殊不解:“我是好吃的?”
“要看语境,比如刚刚就是好吃的意思,还有很多种形容,大多数都是褒义。据说'嘹'这字出自《诗经》里的'佼人嘹兮',也就是说美人漂亮,后来才有的'美好'这层含义。”
他的意思是,她是美人。
......
“殊殊,要不要这么容易害羞。”顾蓦又摸了摸她红得要滴血的耳垂。
可她耳根子不软,不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