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琢磨片刻,眼前瞬间一亮:“将军说得有理!”
萧淮看了他一眼:“尽快安排下去吧。”
“是!”
帐内氛围终于是轻快了几分,等到人都离开,萧淮看向帐外,想起京城的人,面色才稍微缓了几分。
片刻后,他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送去的信收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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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猎场行宫,却是一派暴风雨即将来临的紧绷氛围。
皇家猎场,却出了老虎这般的猛兽,还险些伤了储君,负责此次春猎的官员无不胆战心惊,不知是该庆幸太子未出事好,还是该为接下来要面对的皇帝的发难为难好。
此次出行本为放松,却忽然出了这等事,皇帝震怒,百官也是叫苦不迭。
而比皇帝反应更大的则是皇后及其娘家。尤其是在得知费青渟是为了“救”太子才会重伤至此,险些一只胳膊条腿都要废了之后,费夫人脸上那一瞬间的狰狞之色,也没有逃脱宋晏储的目光。
她轻轻敲打着桌案,眸光变的意味深长。
与此同时,皇后的态度也是极为激烈,厉声指责宋晏储身边是为如此之多,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费青渟。
宋晏储眸光慢慢沉了下来,声音也格外冰冷:“先不说是表兄先说要跟在孤身边,保护孤的安全。便是当时情况紧急,表兄若是不出事,那出事的就是孤了。母后是觉着,娘家侄子,比孤还要重一些?”
皇后只觉猛地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浇得她心底发凉。她保养精致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勉强笑道:“储儿这是什么话,只是那终究是你表兄,又是母后看着长大的,见他受了这般重的伤,母后一是担心,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她慌张地笑了笑:“你表兄终究是因为你受的伤,你怎能说出这般话?岂不是寒了你舅舅舅母的心?”
宋晏储扯了扯唇角:“母后心里有数就好,不然,孤还要以为,表兄才是母后的亲子呢。”
皇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宋晏储看了她一眼,无意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费青渟经过几位太医接连不断的治疗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可伤到的胳膊和腿能否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就是未知数了。
费夫人日日守在费青渟床前,宋晏储也是面容憔悴,低叹出声:“都是孤不好,若是孤能及时察觉到不对,表兄也无需替孤受此大罪。”
床前费夫人笼在袖间的手又紧了紧,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笑意,却带上了些许的疲惫:“殿下此话严重了。殿下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殿下无事,青渟的牺牲,才不算白费。”
宋晏储愈发感动,连忙保证道:“舅母放心,孤定会查出幕后真凶,好给表兄一个公道。”
费夫人面庞又僵了僵,才道:“多谢殿下……”
第96章 废人
四月末,清明时节早已过去,别的墓前只余些许未纸钱余烬,而萧家祖坟前,则是火光四散,纸钱烧得正旺。
萧淮端身跪在墓前,火焰忽高忽低,明明暗暗,映在那沉肃的面庞上。给那如深渊的眸中,也染上了些许灼热的温度。
他一手拿着一张薄薄的纸钱,一张又一张的添进那噼啪作响的火焰中,动作缓慢,似乎生怕手中的纸钱烧完了一般。
已是傍晚,金乌坠至西山,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黑暗侵袭吞噬,白昼摇摇欲坠,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天地之间,仿佛只余那一丛火苗的光芒。
一时寂静。
良久之后,萧淮才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低低唤了一声:“爹,娘。”
风吹树动,哗哗作响,身前的火苗也晃了晃身子,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火苗险些灼了他的前襟,萧淮非但不躲,反而轻轻笑出了声:“爹娘,孩儿不孝,未能在清明节来看看您。好在现在也不算晚,您二老莫怪。”
他顿了顿,又开始慢慢讲述:“儿子今年去了一趟京城。您二老是不是没出过西州城啊?”
“京城有什么不一样啊?跟西州好像有很多的不同,但跟西州,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倒是可惜了,要不然儿子还能带您去看看?”
“但是爹一向不喜出门,就算有机会,估计爹也不愿意离开吧?”
他慢慢悠悠说着,一点一点,从去京城的目的,一路上的见闻,到在京城经历的各种细小的事,娓娓道来,自己说得不嫌累,也不嫌萧父萧母听得烦。
他说了许久,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天色已经黑透了,周围的天空一片死寂,只余火光前的那一抹鲜活。
他捡起一根树枝扒了扒火堆,低垂着头,睫毛微敛,轻轻说了一句:“爹,娘,儿子有心上人了。”
火堆“嗤嗤”作响,萧淮嘴角勾了勾,衬着那明亮的火光,显得那张凌厉的面上格外柔和。
“萧肆总说儿子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儿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如今儿子有喜欢的人了,您二老也可以放心了……只不过儿子喜欢的人,有些特殊。”
“但您一向疼爱儿子,想来也能理解儿子……她是个很好的人,您要是还在,肯定也会喜欢她的。”
“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活得太过小心谨慎,身子又不好……儿子心疼。”
“您二老在天之灵,也看着您儿媳妇儿一些,保佑她身体平安、康健。”
“……”
萧淮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讲他和宋晏储是如何认识的,说他们之间的一些细小往事,最后他愉悦的笑了一声,轻声道:
“只不过她人现在在京城,您一时半会当是看不着了……等以后有机会,儿子带她来见见您,到时候您二老可不能的甩脸色。”
火焰又晃了晃,火舌猛地朝他身上一扑,好像在愤怒的责怪着什么。萧淮神情柔和,只道了一句:
“爹,娘,儿子现在很好,您放心。”
火焰在他身边轻轻摇曳,好像母亲温柔的大手,温暖了整个寒夜。
最后一张纸钱缓缓飘进火焰的胸怀中,慢慢融入进去。就好像远行的游子,终于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火光慢慢变得暗淡。
萧淮跪在墓前,垂眸看着那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最后一张纸钱燃烧殆尽,化作一堆灰烬,与足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远方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匆忙又清晰,惊扰了这一时的宁静。手下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将军,上钩了!”
萧淮回过头,神色间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脆弱与柔和,取而代之的是满腔凌厉的杀意。
最后一丝星火熄灭,此方的天地也终陷入了昏暗,凛冽的寒意透过火光的屏障扑面而来。
风乍起,细碎的灰烬纷纷扬扬,缠绕在萧淮的手上。
萧淮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眼底的温度柔了柔,转而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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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内,猎场中猛兽的出现引得皇帝震怒,命人查探个究竟。而作为这件事的受害者,对于“代受其罪”的费青渟和费家,皇帝也表现出了极为温和的态度,在费青渟养伤期间,一应补品珍宝如流水般送了过去。可费家众人面对这种情况,非但不喜,心中反而有些忐忑。
原因只在于,随行而来的大多数太医,对于费青渟的伤势,都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明白。再仔细追问下去,也只会说不会大郎君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会有性命之忧?那别的呢?
太医不肯说,皇帝又是一副愧疚至极的模样,天南地北地珍宝源源不断的送过去。可越是这样费鄂就越是心慌,心里已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是一次太医换药,费鄂死死地抓着太医的手颤着声问:“敢问太医,我孙儿的伤……到底怎么样?”
那太医支支吾吾,费鄂直接道:“不论如何也该让老夫心里有个准备!青渟是我的长孙,他的病情,老夫总该知情啊!”
费鄂动之以情,那太医吃一半上,终究是隐晦开了口:“大郎君虽说并无性命之忧,但此番伤了筋骨,日后怕是……”他摇了摇头,低低叹了一声。
费鄂大受打击,身子差点没站稳,许久之后他才艰涩开口:“那……日后可还能同常人一般?”
太医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摇了摇头:“难啊!”
费鄂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那太医说了此话也不敢久留,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费鄂踉跄了几步,慢慢转头看向床榻上的长孙,眸中一派晦涩复杂。
身边的小厮小心搀扶着他:“老爷子……”
费鄂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道:“回去吧。”
他转身离去,只是那原本挺拔的背影此时竟慢慢佝偻了起来,看起来,一瞬间老了许多。
那小厮不敢多说什么,只搀着费鄂慢慢离去,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床榻上,那原本光风霁月的费家大郎君,皇后的亲侄子,此时却是面色苍白,一派狼狈之色,哪还有昔日京城翩翩公子的样子?
“大、大郎君?”
门外的侍女往里面看了一眼,惊愕的发现床榻上的人正睁开眼茫然地望着上方。
她连忙走了进去,有些慌乱的开口:“大、大郎君何时醒的?”
“出去。”费青渟许久未开口说话,嗓子一时沙哑难听。
那侍女缩了缩脖子:“郎、郎君……”
“滚出去!”费青渟大怒,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将床榻间的东西统统甩了出去,那侍女急得差点掉眼泪,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只忙退着往后:“奴婢这就出去,这就出去!郎君莫气!”
等到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室内再次回复了沉寂与黑暗,费青渟也这才瞪着双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方才太医的话犹在耳边作响。
废人。
一个废人。
他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废人。
费青渟张着嘴,想要发泄地尖叫出声,嗓子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半,丝毫声音发不出。
他以后就是一个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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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等太医再来上药,屋里屋外的侍女小厮都在小心地候着。
太医医术高明,上药的动作也堪称轻柔。费青渟却觉得他好似是在嘲讽,嘲讽他是一个日后不良与性的废人!
太医收起药,轻呼了一口气:“再敷几日的药,外伤应该就能好的差不多了。”
“有什么用呢。”费青渟喃喃道,太医皱眉转身,费青渟自嘲一笑:“有什么用呢。”
太医婉言劝道:“大郎君万万不可心灰意冷,这于伤无益——”
他话尚未说完,费青渟便冷冷笑道:“怎么,我便是积极配合,这只腿还能好了不成?”
太医顿时哑口无言。
费青渟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的气一时又涌了上来,近乎疯癫的开口:“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太医忙一躲身,险些被东西砸中。他皱皱眉看着床榻上的费青渟,有心劝他莫要如此免得牵扯到伤处,可一旁的侍女只苦笑着请他走了出去,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刺激了郎君。
屋内瓷器摔落在地上的声音响个不停,那太医踌躇片刻,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
作孽啊,作孽啊!
费家这几日就没清闲过,费青渟受了伤后性情大变,谁都不知道什么话就有可能刺激到他,一时之间身边伺候的侍女小厮无不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却又不敢不言。
费夫人听了只余心疼,抱着儿子柔声安慰了许久,却是没有丝毫用处,还被他扔过来的茶盏划伤了额角。费夫人又是惊又是惧,心中也是一阵一阵地绞痛。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阵。
费鄂那日听了太医的话心中本就纠结,又见费青渟这些日子这般作态,心中愈是不满,耐着性子去安慰他她几次,见他还是沉迷悲痛的癫狂作态,也是恼了,索性回收不再管他。
费青渟闹了几日,身上的伤又崩了几次,连带着太医面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又怕他发疯伤及自身,上完药就匆忙离去。
费鄂站在门前,听着太医的话,心中原本的侥幸再也不存,看着床榻上往日自己最重视的长孙,面上沉痛不已。
沉闷的脚步声在耳边想起,费青渟许是闹够了,没力气了,正闭目养神。听着动静后他慢慢睁开眼,转头看向费鄂,面上一片空洞,毫无知觉地唤了一句:“祖父。”
费鄂老眼一热,良久后轻叹一声:“青渟,你是祖父最重视的孙儿。”
费青渟眸中动了动。
费鄂拍了拍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你不能继续这么消沉下去了!费家以后,还得你撑着呢!”
费青渟眸中渐渐有了神色,他看着费鄂,自嘲一笑:“祖父,就我这么一个残废……”
“不可胡说!”费鄂眼睛一瞪,温声安慰他:“祖父相信,你的腿,定然能好起来的!你是我最看中的孙儿,也是我费家最优秀的孩子,又怎能如今这般呢?!”
费青渟低声咳了两声,眼睛酸涩,几乎有种落泪的感觉:“祖父——”
这连日来的消沉与疯狂,又何尝不是担心自己变成这般会被家族遗弃?可如今祖父的这般话,却是让费青渟一时安定下了心神。
是的,他是费家的长房长孙,费家怎么可能轻易舍弃他?他的腿一定能好的,太医只说难,却没有说不可能……
费青渟思绪一时混乱,费鄂见状眸中闪过一抹满意的色彩,他拍了拍放弃他的手,温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现在身子不适,不宜费心。西山那边,祖父就先代你管着……”
费青渟顿时一僵,不可置信地抬眸看着面目慈和的费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