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响起还剑入鞘的声音,有几个卫士收起兵器,大踏步向王太后的使者那里走去。
在这几个人的带动之下,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数名卫士还剑入鞘,却犹豫地望着卫队长和黎舍留,举棋不定,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罗兰在一边旁观,心里暗暗感叹:看起来黎舍留的卫队里,本就有一部分已经投向了王太后。
红衣主教却丝毫不理会他卫队的动向,反而伸出手,将弗劳伦招来,柔声问他:“神甫,你知道枢机主教的职位,是由谁许可,谁册封的吗?”
虔诚的弗劳伦恭敬地回答:“是由上帝许可,由教皇册封的。”
罗兰在旁听见,心想也是。
黎舍留的红衣主教地位是由梵蒂冈的教皇亲自授予的,与王权无干。就算是王太后得到了路易十三的许可,罢免了黎舍留的首相之位,也没有办法动摇他身为法国唯一枢机主教的地位。
“既然如此,孩子们,你们在等什么。”
黎舍留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
卫队长顿时一声令下,他麾下的卫士们顿时各自披上一件深蓝色的斗篷。
“这里是,枢机主教的卫队!”
卫队长一声大喝,他麾下的卫士们顿时又稳住了阵脚。
“尔等敢干涉枢机主教大人巡视各教区吗?”
倒是那些转投了王太后的卫士们,此刻站在队列之外,服色又与人不同,他们的心思和身份马上昭然若揭,再也藏不住。
罗兰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比了个手势给躲在暗处的希刺克厉夫等人,让他们暂时不用太紧张。
谁知镇长却拍着大腿直喊惋惜:“唉哟……主教大人丢了首相之位,可惜可惜,实在太可惜哟。”
“枢机主教怎么能和一国首相的地位相提并论?”
从罗兰的角度看,她同意镇长的观点。
如今法王路易十三开始亲政,竭力要摆脱王太后的影响,要令王权高于一切。教会被国王课以重税,以支付王室和军队的各种开销——教会和教士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事实上,黎舍留担任首相,正是这一政策的发起者和执行人——他身为法兰西教会的首脑,同时担任首相,便是大权独揽,政教一把抓,在法国国境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
如今黎舍留被王太后剥夺了首相之位,只留枢机主教之位,权柄就被大大削弱了。他非但无法掌控法国的局面,反而要面对王太后的进一步压迫,更有甚者,还可能会遭遇教会的反弹。
当然,镇长是绝对没有这样的眼光的。他所惋惜的是,黎舍留如果只剩枢机主教的头衔,就没法儿提拔他——镇长不是教士僧侣,枢机主教的青睐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我怎么这么不走运?”
镇长异常哀婉地看了黎舍留一眼,不住口地大声碎碎念。
罗兰小声提醒他一句,不要这么早下断言。
镇长却越发郁闷:“使者不都说了,陛下怎么可能违背生身之母的意愿。”
甜水镇教堂跟前的广场上,便是王太后的使者带着几个“倒戈”的卫士,和枢机主教的卫队对峙。
此外还有一群茫然不知所谓的镇上居民,扼腕长叹的镇长,和在旁冷静观望的罗兰。
前来传令的王太后使者显然缺乏应变之才,他只知道宣布谕令,解除首相的武装。但现在首相的卫队突然变成了主教卫队,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黎舍留的卫队长长剑依旧在手,再次问了一句:“尔等敢干涉枢机主教大人巡视各教区吗?”
王太后的使者顿时叹了一口气,拨转马头,让出一条路。
这名使者脸色阴沉,紧紧盯着黎舍留,似乎在说:主教大人,咱们走着瞧。
谁知就在此刻,远处密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小镇居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甜水镇接二连三地光临各种怪人、朝圣的人、大人物……这回又来了什么人?
快马赶来的骑士照旧身穿王宫卫士的服色,一面策马狂奔而来,一面大声喊:“红衣主教大人,首相大人……”
先来的王太后使者脸色一变,然后在旁大声高喊:“红衣主教已经被罢免了首相之位,首相将由国王陛下另行认命,阁下不得再妄称首相之名……”
谁知道那后来的王宫卫士不理会他,纵马直冲到卫队跟前,翻身下马,在黎舍留面前拜倒,朗声说:“主教大人,国王陛下命我来传令。”
“陛下的原话是,王必须对法国负责,而不是对王的母亲负责。①”
“首相大人万勿听信人言,国王陛下命令您巡视各教区之后,尽快返回巴黎。法国需要您,国王陛下需要您……”
“这……”
王太后的使者顿感尴尬无比,呆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刚刚他传令的时候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后悔——他可是把首相大人往死里得罪了呀,谁知现在,国王陛下反悔了?
国王的传令官则冲对方笑笑:“老兄,您性急了一点,早来了一步。”
“不过,也难怪您——那种情况下,谁都有可能误会国王陛下的孝心。”
“但是国之大计岂是孝心就能比拟的?”
一时间,红衣主教的卫队全都欢呼起来,他们挥动着手中的长剑,相互敲击庆祝,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万岁!国王陛下万岁!”
早先自行走出卫士队伍的那些卫士,此刻再想要返回他们的位置,却已经不能够了。
一旦靠近,冷飕飕的剑尖就已经颤动着搭在他们喉间:“伙计,原形毕露之后,就不要再腆着脸回头了。”
另一边,镇长在高举双手,感谢天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主教大人官运亨通,深得陛下的信任,怎么会被罢免,怎么可能会被罢免,哈哈哈哈……”
这位刚才还郁闷得要命,现在已经欢喜得快要疯了,仿佛保住首相之位的不是黎舍留,而是他自己。
罗兰默不作声,四下观察,眼光却刚好和黎舍留的对上。
红衣主教的眼里蕴着笑意,似乎在说:看,你看这些愚人的可笑模样。
他好笑的眼光在王太后使者、反出卫队的卫士们面前扫过,甚至连镇长也在他这番嘲弄的扫视范围之内。
“伯爵夫人,神甫,”黎舍留发话,“我可能必须要在甜水镇再留一天,处理一些事务。”
镇长完全没有意识到主教大人已经把他也列入了“愚人”的范围,腆着脸上前祝贺,谀词滔滔不绝,对主教大人能多留一天表示极度荣幸。
罗兰却知道,这件事在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它被称为“愚人日事件”②。大概经过和今天发生的差不多,乃是玛丽王太后误认为红衣主教在国王面前失宠,于是当着群臣的面,要求国王将黎舍留革职。
当时,国王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别无选择,只能借故溜走。
王太后一党都认为他们胜利了,首相已经被罢免,于是纷纷欢庆。
谁知国王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召见黎舍留,宣布他留任。黎舍留当然不让地发动反击,将那些反对他的人一一击溃:王太后被流放,重臣被捕,国王的弟弟被当众斥责,被勒令言行小心。
现在发生的事,与正史不同,却又有几分类似。
黎舍留提出在甜水镇多留一天,恐怕就是要书写信件,发动攻势,将王太后在巴黎的党羽一网打尽。
在黎舍留眼里,既然“愚人们”自动送上门来,没有理由他不笑纳这个打击政敌的借口。
镇长这边谀词滔滔,弗劳伦也觉得再将红衣主教多留一天也无不可。
罗兰却微微皱眉:原本她的计划是将这位大人安安稳稳地从她的地界里送出去,怎么纷纷变故之后,事与愿违的人就变成了她呢?
于是她向隐蔽处的希刺克厉夫比了个手势,要各人恢复戒备。
她不怕黎舍留失势——一个手中没有权力,只有漂亮红袍的主教大人,不会有人愿意打他的主意。
相反,一位能让国王甘愿违背母亲的意愿,也要保住的首相,恐怕是更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时黎舍留向罗兰这边缓缓走过来。
罗兰正要向他提醒,忽然耳边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罗兰大骇之下,本能地在原地伏倒。周围甜水镇的居民们传出一片尖叫声,人群开始迅速向四处散开。
罗兰听见弗劳伦在高呼她的名字,镇长却只晓得大叫一声“快逃”。
倒下之后罗兰才反应过来,响声距离这么近,如果有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刺杀黎舍留,那么无论他是神是魔,只怕都难逃毒手。
但当她在众人奔逃的滚滚烟尘中抬起头,只见黎舍留一身鲜亮的红衣,身躯瘦弱,却依旧站在原地,丝毫不曾动过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两段引用自《法国通史》,略有改动。
②“愚人日事件”发生的时间是1630年,但是根据《三剑客》的时间线,罗兰现在大概处在1622年前后。所以她按照“年份”推断出红衣主教有危险——这一段是作者虚构的。
第156章 、三剑客位面30
——黎舍留大概是法国历史上被“行刺”次数最多的首相。
罗兰伏地躲避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
法王前脚刚刚澄清了王太后的“矫诏”,保留了黎舍留的首相之位,后脚就有人来刺杀黎舍留。
等到那声燧发枪的巨响和浓重的硝烟气味渐渐消散之后,罗兰才想起一件事——
她和黎舍留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在甜水镇的教堂跟前,距离安德烈公爵那座“新式住宅”也很近。
她马上抬头,向安德烈公爵的屋子望去。
果然,只见安德烈公爵的窗口支出一柄燧发枪的铜管,管口冒着袅袅的青烟。公爵从窗口探了个头出来,向罗兰比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刚刚成功狙击了一个向黎舍留行刺的“刺客”。
确实,从安德烈公爵的居所里,正好可以居高临下观察甜水镇教堂跟前的建筑与人群,从他的位置,更容易发现埋伏在远处的敌人。
此时此刻,教堂跟前的小广场已经乱成一团。
小镇的居民们四散奔逃,镇长抱着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声向天主祈祷。反倒是弗劳伦无畏地挡在黎舍留身前,张开双臂,护住了红衣主教。
罗兰赶紧站起身,左手从地上拽起了镇长,右手一扣,挽住了黎舍留的手臂,口中叫上弗劳伦:“走,快去教堂!”
希刺克厉夫和安德烈的预案都是围绕甜水镇的教堂所做的。这座教堂是镇上唯一一座完全石质的建筑,拥有坚固的拱顶和青铜浇铸的大门。
此刻罗兰确认敌人还没有靠近,自然是带人先冲进教堂里去。
她一个女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拖着两个男人向教堂疾冲。
镇长连哭带喊,连滚带爬。
反倒是黎舍留,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顺从地让罗兰挽着手臂,步履轻捷,和他那一脸苍白的病容倒是不大相称。
瞬间,四个人(弗劳伦紧跟着他们三人身后)冲进了教堂。本堂神甫当即命令手下的教士和他一起,将教堂的青铜大门掩上。罗兰却叫他暂时不要将门完全栓死,而是只栓一半。
接着罗兰和弗劳伦一起,冲向圣坛背后的螺旋阶梯,从那里直奔教堂钟楼——那里是整个镇子的最高点,从每天整点敲响的铜钟下探头望出去,可以鸟瞰整个教堂前广场。
罗兰抢先一步登上钟楼,身后脚步声响起,从螺旋状的台阶上出现的却不是弗劳伦,而是红衣主教黎舍留。
罗兰的眼光在他身上狐疑地一转。
红衣主教,比她想象得更有勇气,身手也更敏捷。
黎舍留却还不忘了“做秀”,右手握紧了手帕拳在口边,咳嗽了两声才轻声问:“情势如何?”
罗兰再顾不上怀疑,赶紧伏在铜钟下面,俯视镇上的情况。
镇上的居民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家家关门闭户,这会儿应当正在把值钱的物品往地窖里转移。
罗兰清清楚楚地记得安德烈的燧发枪指向的方向,立即沿着那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有一个穿着王宫卫士服色的人,手持一杆燧发枪,此刻正躺倒在血泊中。
很明显,安德烈先下手为强,避免了一场刺杀灾难。
很快,死者的燧发枪被他的同伴抢走,十几个王宫卫士手持兵器,正在集体向教堂靠近。
教堂门口,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座掩体工事。
这是希刺克厉夫领着伯爵麾下的骑士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筑起的,用的就是盛满土的麻袋。
筑工事的手法应当是希刺克厉夫等人事先演练过。他们有的负责运送,有的负责堆砌,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原本堆放在教堂门外的土包全都搬来,堆在教堂门外。
在这过程中,安德烈公爵的窗口又放了两枪,撂倒两个王宫卫士。只不过燧发枪填药和上栓的过程非常复杂,他只有一人,一杆枪,速度很慢,只能偶尔放放冷枪。
即便如此,也为希刺克厉夫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在教堂门口筑起了一座小小的防御工事。希刺克厉夫和骑士们已经把红衣主教的卫队成员都召唤到工事之内,垒起的沙包足够给他们提供防御。
相反,那些王宫卫士却无遮无拦地面对着防御者的火力。
“没问题了!”罗兰有把握地说。
“那可未必。”黎舍留悠哉悠哉地说。
罗兰顿时目瞪口呆——她看见镇子的另一个方向,涌进来几十名手拿武器,穿着平民服装的壮汉。
“强盗?”罗兰失声问。
怎么强盗也和王宫卫士联手了?
“或许你可以统一称呼他们为——刺客。”主教大人耸了耸肩,他怀里竟然还抱着那只大橘,此刻刚好从袍子里探头出来,喵的一声。
下一刻,钟楼顶上的人们看见,“强盗”和王宫卫士们合流,合并成了一支队伍,甚至开始分享他们携带的武器:燧发枪、弓箭、长矛……都是远距离攻击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