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芦笋的整个生长过程都必须在土中,普通人要靠夜间伸手去土里试探,来了解它们生长的状态。
甚至在采收的时候都需要选取凌晨到日出之前,带着油灯到田垄旁照明,赶在这短短的两三个钟头里把即将顶出地面的白芦笋采收完毕。
否则一旦这些芦笋露出地面,笋头就会变红,然后变成绿色——这些都是品相不合格的芦笋,卖不上好价钱。
“您已经把困难说得非常清楚了。”
安娜感激地说,“但是我们大伙儿商量过,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等别人来帮我们。”
“无论是否能成功,我们都想试一试。”
“或许这个村子,能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大伙儿都这么说。
“那就没有什么需要再多说的了,大家一起动手吧。”
罗兰一说“大家一起动手”,真的去抓了种子下种。
随后她又带了几名女工,去扫荡了一圈村里的鸡舍,把鸡棚里的“有机肥”全都掏了出来,作为第一批肥料培进土里。
她能做到这程度,利纳村的人全都惊呆了。
曾经出言质疑的瘸腿农夫抢上来给罗兰道歉;男人们暗暗钦佩,女工们则相互比过眼神,她们这是在商量:一会儿回学校去,可得好好给唐格拉尔小姐烧一大桶洗澡水,否则怎么也对不起人家。
“当时我们听您说起,这时芦笋种下去,四五月就能收获,就格外动心。”
休息的时候,安娜和罗兰并肩一道坐着喝水。
安娜是个活泼的年轻妇人,特别喜欢说话。
“原本想着我们在六月之前,能种出一茬儿白芦笋,六月之后就可以去隔壁葡萄园帮忙,只不过,唉……”
想到这里,安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没坐在罗兰对面,因此没能见到罗兰那对乌黑的大眼睛,瞬间像是黑曜石一样闪闪地亮起来。
“葡萄园?”
“是啊,多少年的老藤了,但是不行了,园主说是要破产了,葡萄园连着酒庄一起,都要卖了。”
“破产?要卖?”
罗兰听得更有兴趣了。
谁知这时有人叫走了安娜:“你家那口子叫你!”
安娜的丈夫在战争中双眼受了伤,视物模糊,干不了农活。虽然他尽量避免麻烦安娜,可是也总有需要妻子的时候。
安娜却像是个不知愁的少妇,她一面起身,一面对罗兰说:
“以前能去葡萄园帮忙的时候可开心了。一面摘葡萄,一面把那些破皮的都吃掉的……”
“大家拿来个大木桶,把葡萄扔在里面,然后光着脚跳进去,嘻嘻哈哈地踩……”
“这样当年酿出来的新酒就会有我们的一瓶……”
“可惜啊,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安娜说着说着,自己也伤感了,“现在我只希望,人别总像葡萄那样生病就行了……”
说着,这姑娘已经走远了。
罗兰:葡萄生病?园主破产?酒庄转卖?
要知道,她可是还有一个把一万法郎增值到一万二的“挑战”等待完成呢。
每次罗兰出门“遛猫”,路易丝就得“一人分饰两角”,独自一人在琴房练琴,却还得“咿咿啊啊”两声,假装罗兰在练声。
如此,罗兰的“秘密”才能被保住而不被发觉。
然而在罗兰为了盘中美食一再离开学校“遛猫”的时候,学校里她的那些“同学们”,可从来没有消停过。
这天罗兰原本打算去利纳村,一个名叫露西娅的年轻女工却提前来找罗兰。
“我听她们在商量,要找你们二位斗琴斗曲。”
“依我看,您今天下午别去村里了。您说的我们都记住啦,会按照您说的做的。”
露西娅和利纳村的姑娘太太们一样,都有一张好脾气的笑脸。
罗兰点点头:既然知道了这计划,她再把路易丝一个人扔在学校里“顶缸”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罗兰谢了露西娅,转头看看路易丝。
这位小姐听见,羞涩地低下头去,她那道长长的天鹅颈,竟然也像垂首的天鹅一般弯出弧度,颈上的皮肤慢慢透出春天杏花开放时的漂亮粉色。
罗兰连忙伸手轻轻拍拍朋友的肩膀,表示支持。
想要和路易丝斗琴?——深知路易丝钢琴水准的罗兰,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这场比赛可以下注吗?
第49章 基督山位面5
“小姐们,我知道你们练习得这么刻苦,一定不会输。”露西娅笑嘻嘻丢下一句就跑掉了。
罗兰却转转眼睛——
刻苦练习的人,其实只有一个。
幸亏她们要挑战的对象是路易丝。
如果是她……罗兰按捺住了准备下注的手。
果然,下午的自由课业时间还未到,波尔波拉小姐已经带着她的同伴们来到了琴房门口。
“比不比?”波尔波拉小姐一对棕色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罗兰和她的伙伴。
“你们输了要怎么样?”罗兰毫不客气地反问。
“我们输了,当着全校的面向你们赔礼道歉,并且替你们承担本学期校内的一切劳作。从此往后,我们对你们二位都只有尊敬。”
“但如果你们输了,就要反过来。你敢吗?”
很明显,波尔波拉小姐正是憋了一口气,力图证明:罗兰的钱换不来尊重,只有出众的才艺才可以。
罗兰笑着说:“有什么不敢?”
被人挑战到了这个份上,难道还能认怂扮乌龟吗?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请钢琴老师和声乐老师。斗琴和斗曲,由她们来评判。”
这回轮到罗兰吃惊了:“声乐老师?”
波尔波拉小姐一直在等待她的吃惊。
“是啊,路易丝的钢琴一向很厉害,我们原本就没指望这次一定能胜过她。”
“但是……唐格拉尔小姐,你不是总是自夸你将来能成为艺术家的吗?法国最优秀的花腔女高音,歌剧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不就是你吗?伟大的唐格拉尔小姐,难道你连我们这些同学都不敢比试吗?”
寄宿学校的女生们,大多在琴房外面听过罗兰和路易丝演奏和演唱。
路易丝的演奏,确实没话说。
年轻的姑娘同时拥有天赋与刻苦,她的钢琴或许还不能走进巴黎的大演奏厅,在小型沙龙里却已经足够让来宾惊艳。
然而琴房里传出的歌声……却气息不足,纤美却缺乏力量。
同样擅长歌唱的波尔波拉小姐甚至评价:唐格拉尔小姐的歌声,和她那张比常人略大的嘴相比,压根儿不匹配。
因此,波尔波拉小姐和她的伙伴们相信:就算钢琴赢不了路易丝,唐格拉尔小姐一定是个软柿子可以捏捏。
罗兰清楚地看见波尔波拉小姐眼里的光彩:对方很自信。
对方的自信源自对她的不信任,不相信她拥有歌唱的天赋,不相信她能像自夸的那样,登上剧院的舞台,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罗兰内心:……其实我也不信。
罗兰是种田好手,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音乐与艺术——这中站在人类文明高处的东西,与她的专长并没有重合的地方。
但这给了她一个体验“自信卡”的机会——
“谁说我不敢了?”
她打算信任“唐格拉尔小姐”一回,让这位还处在青春期的“歌唱家”小试牛刀。
如果真的像“自信卡”的介绍那样,她可以信任这个人设,那么以后她又多了一项可以傍身的重要技能。
万一没成功,那就好好劳动,权当锻炼了。
罗兰回答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镇定自若的笑容。这笑容让波尔波拉小姐心里打了个突——
谁能更胜一筹,待会儿自然见分晓。
波尔波拉小姐抿紧了嘴,高傲地转身,扬着头率先往声乐教室去了。
仿佛波纹在水面上迅速散开,斗琴与斗曲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座寄宿学校。全校上下近六十多名学生,齐聚在琴房和声乐教室里等着看好戏。
第一场的比试是斗琴。
正如罗兰事前所预料的,没有人能够坐在钢琴跟前胜过德·阿米利小姐。
这位小姐的钢琴技巧极其娴熟,她的手指似乎与琴键融为一体,黑键与白键在她的指下开始拥有生命,开始讲述,开始歌唱……
“路易丝懂她的音乐!”
沉浸在乐曲里的罗兰欢欣地赞叹。
相比对手,路易丝更能够理解琴曲中的意象——
是的,“意象”这个词再贴切不过。
从她指下流淌而出的旋律,明明震动着听众的耳膜,却仿佛画笔,一笔一笔地在听众眼前勾勒着,时而高山大川,时而涓涓细流。
挑战她的对手,技法或许相仿,却只是在罗兰眼前铺开了一张空洞的白纸而已。
恰如波尔波拉小姐之前就说过的:她从未指望任何人能在钢琴上胜过路易丝。
当结果评出,路易丝从钢琴一旁走下来的时候,她羞涩的抬起头,刚好看见罗兰正冲着她热烈地拍着手。
“路易丝,你真是太棒了。”罗兰称赞朋友的演奏。
害羞的姑娘顿时又在罗兰面前底下了头。
罗兰身边的波尔波拉小姐却板着一张脸说:“很好,唐格拉尔小姐,那么,下面的两回合斗曲,就能决定这场比赛的输赢了。”
“两回合斗曲?”罗兰扬起眉头。
看来这场比赛的绝大部分规则都没有事先交代清楚。
“不然呢?”波尔波拉小姐不屑地回答,“别告诉我你进校这么久了,还没有听说过斗曲的规矩吧?”
斗曲,或者说声乐比赛,在这所寄宿学校里,至少分为两回合:
第一回 合是演唱,双方各自选择一小段歌剧唱段演唱;第二回合是比赛音高,双方通过演唱曲调或音阶,逐渐升高音调,一直唱到最高。
谁先绷不住唱破音了,或者没能唱上指定的高音,谁就输了。
这么一来,如果罗兰两场皆输,即便德·阿米利小姐赢下了一局,她俩依旧输掉了比赛。
波尔波拉小姐紧紧地盯着罗兰的双眼,面对她轻声说:“等着替我们劳作吧……哦,对了,你很有钱,你可以借此机会‘帮助’学校里的那些女工……”
“那你就好好‘帮助’她们吧!”
波尔波拉小姐从罗兰身边越过,来到钢琴旁边,站在了下沉式声乐教室的最前面。
罗兰冲路易丝笑了笑,施施然向前。
她和波尔波拉小姐分别站在教室的两头。两人同时开始调整站姿,各自唱上一两个音准备“开嗓”。
路易丝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高脚杯,贴心地取来一杯水,给罗兰喝水润嗓。罗兰只喝了一口,就将玻璃杯放在一边的边桌上,冲朋友点头致意。
“小姐们,回忆你们平时所学的技巧,拿出你们最佳的水平,我今天要看到一场最精彩的斗曲!”
声乐老师杜普雷夫人是个科班出身的女高音,从舞台上退下来之后,因为喜欢法国乡村才来到这里执教。
她的执教既严格又宽容——严格是为了对得起学校给她的聘金,宽容则是因为:这并不是音乐学院,学生们十有九九不会以歌唱谋生……像罗兰这样富贵人家出身的学生,尤其如此。
第一回 合所演唱的选段是杜普雷夫人指定的。
“斗曲”的选段最终指定了《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女主人公罗西娜1的咏叹调唱段。
这是一段次女高音,音调略低,难度不算高,但是要唱到出彩也并不容易。
抽签的结果是波尔波拉小姐先唱。
伴奏立即响起,波尔波拉小姐的歌声开始在教室里回荡。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是一出喜歌剧,女主人公罗西娜是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千方百计想要摆脱监护人医生的控制,和心爱的青年结婚。
罗兰在对面默默静听——波尔波拉小姐的声音很美,音色舒展、演唱流畅而抒情。她唱了很多的装饰音,因此演唱的效果稍显轻浮而卖弄风情。
杜普雷夫人看起来却很喜欢波尔波拉的演唱,连连点头鼓励。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波尔波拉小姐得意地向整个教室屈膝行礼,同时别过头,挑衅似的向罗兰瞥了一眼。
一时轮到罗兰,伴奏的琴声已在她耳边响起。
罗兰低下头,双手在胸前互握。
“我相信我自己。”她暗暗地想,然后抬起头。
未唱,罗兰已经先笑了。
她的嘴比一般人的稍稍大一点,嘴角有一粒明显的黑痣,因此她笑起来格外妩媚。
连在一旁弹琴伴奏的杜普雷夫人,见状竟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因为这个唱段本身,就是一个很可爱的唱段——罗西娜小姐在抱怨她那个贪婪可恶的监护人医生,埋怨他不肯放她去和心上人结婚。
在这一刻,罗兰心头忽然涌起想要开口的冲动:她面孔上的笑肌轻抬,喉头瞬间打开,气流擦过声带,冲向她的口腔、鼻腔、头腔……四处都是共鸣,震颤给她带了细微的愉悦。
气流迅速冲出口,歌声舒展、活跃、青春。
“我礼貌又周到,温柔又善良,甜蜜又多情……”
“可谁要是惹我不高兴,我也会像条蛇一样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