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等了片刻,又喊了一声。
这回有了效果:一条红砂石铺就的小径末端,红玫瑰和蔷薇开遍的花坛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老头儿猛地直起身:“谁在叫我?”
还没等罗兰开腔,这个五十岁左右的兼职快报员、全职园丁抬头看了一眼花园里的日晷,突然一声尖叫,从花坛里弹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塔中跑去。
“唐格拉尔小姐,谢……谢您提醒。”
罗兰马上知道收发快报的时间要到了。
对于兼职快报员来说,错过收发快报的时间是很严重的过失,处罚很严重。
她还在蒙莱里的寄宿女校上学的时候,就曾听说过皮诺先生因为错过信号而被罚款。据说这位先生在信号来临的时候正在给玫瑰和榛子嫁接——这令皮诺先生的“悲惨遭遇”平添几分喜感。
罗兰曾经看过皮诺先生发快报,深知发报的原理,也知道皮诺先生每天都不过是守在塔楼上,发一些诸如“无事发生”、“休息一小时”之类,无关紧要的消息。
“那么您先忙,我等会儿再来看您!”
罗兰嘴角含笑,转身离开,这座开遍花草的小花园——她自己的种植园就在花园之外。
在种植园里,罗兰见过了利纳村的村民,向他们了解了新鲜蔬菜的长势,和他们讨论了巴黎的市场需要什么产品,大约停留了一个小时,她才直起身来。
她回头看了看蒙莱里塔,惊讶地发现距离蒙莱里塔数步之遥的小丘下,竟然停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
这座马车看起来竟然有些眼熟。
罗兰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一提裙裾,快步向蒙莱里塔跑去。
“皮诺先生,皮诺先生……”
罗兰跑到高耸的石塔跟前,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一名俊美的男子与皮诺先生并肩从蒙莱里塔中走出来。
皮诺先生全然不是他向来那副恬然自乐的园丁模样——这个快报员微秃的脑门上全都是汗,他甚至没法儿站稳,只能摇摇晃晃地蹲下,眼神空空荡荡,不知在哪里汇聚。随后他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罗兰转向皮诺先生身旁,那位如同希腊神像般肃穆的男人。
“伯爵……”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快报员身边的,竟然是基督山伯爵。
相反,伯爵见到了罗兰,面孔上浮现矜持的笑意,轻轻颔首,打了声招呼:“唐格拉尔小姐。”
“您……”
罗兰看看基督山伯爵,又扭脸看看汗如雨下,几乎软瘫着坐倒在地的快报员。
她在怀疑伯爵到底做了什么。
“皮诺先生,您没事吧。”
罗兰没有马上开口询问,而是先上前关心傻子般呆坐着的快报员。
她掏出了自己的绣花亚麻手帕,上前递给皮诺先生。
“好心的小姐,您尽可以放心——”
伯爵在她身边开口,“我们的快报员先生刚刚找到了退休时打发时光的好方法,现在有点儿激动。”
“退休?”
罗兰因为园艺的关系,和皮诺先生很熟,甚至还出过钱买过他花园里那一点点微薄的出产。
她深知快报员们的收入都很寒酸,他们和农民们比起来,唯一的优势就是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不用靠天吃饭。
但说到退休……这都哪儿跟哪儿?
皮诺先生才五十多岁,至少还有个十几年才能退休。
但皮诺先生确实激动不已,他从罗兰手中接过了绣着花的亚麻手帕,也不管这手帕是如何精致昂贵,伸手就擦了擦脑门,终于略清醒了些。
快报员却突然像弹簧似地跳起来,远远地向后跃:“不,不,这不是我的本意——”
他偏过身体,仰着脸望着伯爵,仿佛望着自己内心的魔鬼:“不是我不忠于职守,是他,是他诱惑我的……他让我把纸条上的信号发出去,他说不会对普通人有任何影响,他说这是上帝在借我之手……”
罗兰内心震惊,她圆睁了双眼,盯着伯爵,却向快报员伸出手:“他是不是要你发了什么信号出去?”
皮诺先生又开始大汗淋漓,他从口袋里把一张纸条拿出来,递给罗兰,上面是三组信号——
罗兰料想这绝不会是“无事发生”“休息一小时”“再见”。
“关于这件事,您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罗兰向基督山伯爵伸出手,让他看手心里攥着的纸条:“我作为这座发报站所在土地的所有者,我是不是应该有知情权?”
伯爵顿时笑了:“您的要求很正当。”
“但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先放这位快报员回去收拾行装,好让他能及时奔上快活的退休之路。”
皮诺先生听说,立即转身向蒙莱里塔狂奔去。他跑着跑着甚至摔了一跤,也不吭声,爬起来接着跑,直冲上塔。
罗兰看见有几枚刚刚成熟的新鲜草莓从皮诺先生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尘土里——那些都是快报员亲手种出来的,以前曾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罗兰心里叹了一口气,转向伯爵。
她先让自己的态度松弛一二,尽量不带偏见或者预判,然后才庄重地开口:
“让我们的快报员丢掉操守的,究竟是魔鬼,还是……您?”
基督山伯爵顿时放声笑了出来。
在巴黎,罗兰还从未见到这位神秘的“外来者”如此爽快地放声大笑过。
“不,亲爱的唐格拉尔小姐,您把我的位置抬得太高了,我如何能与魔鬼相提并论?”
“让这位快报员先生放弃操守的,不是别的,而是金钱。”
“我想那是您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从未缺少过的东西。”
罗兰的脸色不大好看,但她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是真的。
“您手中的那张字条,上面的信号,您应该看不懂吧。”
罗兰确实是看不懂的。
她需要有人给她解说。
“这个信号,讲述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
基督山伯爵真的给罗兰讲了这个故事。
罗兰怔怔地听着,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毫无保留地字条上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说给她知道——但看对方的态度,她又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对方正在欺瞒她。
“它被传送出去,不会有损于任何人。”
“它会像是一片乌云一样,飘上巴黎的天空,然后立即被吹散,不留任何痕迹。”
“等到后天,这个故事就会被证实,真的是个‘故事’。”
“这个故事就像是游荡在巴黎城里的无数流言一样,在人们的耳边自由来去,不会对任何人有影响。”
基督山伯爵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敛去。
“——除了那些,寄生于人民的财富之上,以内幕消息为生,翻手覆手之间,轻而易举攫取巨额利益的人。”
他肃然宣布,态度像是头戴假发,站在法庭上庄严宣判的法官。
罗兰向后退了一步,疑惑不已。
她知道对方指控的那些人是谁。
德布雷先生从内政部传出源源不断的内幕消息,唐格拉尔夫人则借着丈夫之名在公债市场上买空卖空。
唐格拉尔夫人是一位虚荣的妇人,这些消息,她从来不屑于隐瞒,甚至乐于高谈阔论……而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却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基督山伯爵递给快报员的那三段信号,的确对其他人没有影响,却是给那些人设下陷阱,等他们乖乖地自己跳进来,承受伤筋动骨的一击。
可问题是:基督山伯爵为什么明确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她也姓唐格拉尔。
没有人会认为她与自己的亲身父母不是一条心。
罗兰盯着伯爵,伯爵像是马上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张英俊的面孔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暖融融的像是他身后泽被大地的艳阳。
他直接回答了她心里的问题。
“仁慈的天主告诉我:这个故事,既能打击那些用不法手段不当牟利的投机家,也一样能拯救某些在困境里奋力挣扎的人。”
“罪人理应受到惩罚,而善良的人将得到帮助。”
罗兰望着伯爵,呆看了片刻,突然,她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第62章 基督山位面18
这天下午,从蒙莱里平原往巴黎去的大道上,人们能看见一副奇景。
一位裹着灰色长斗篷的少女,坐在雄健骏马之上,紧握着马缰,一声轻叱,一人一马,风驰电掣地往巴黎赶。
“天主借我手惩戒世人,天主也同样借我之手奖赏善良的人,为他们指点迷津。”基督山伯爵如是说。
当初罗兰听说了基督山伯爵的“计划”之后,当时就转身往回跑——她意识到自己需要马上赶回巴黎去。
基督山伯爵却招来了他的马夫,将原先驾车的两匹骏马放下来一匹,并从车厢底座里取出鞍具安上。
“唐格拉尔小姐,您是一位有判断力的女性。”
“海蒂对您的印象很深,她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提起。”
“希望下一次前往大歌剧院的时候,能听见您的好消息。”
伯爵的声音仿佛一直在罗兰耳边回荡。
他竟然猜到自己正一心一意地想要挽救皇家歌剧团——
在歌剧团的这件事上,罗兰身边的人分为两派:
一派对她无脑信任,坚信她一定能够想出办法,挽救无助的人于水火之中;
另一派对她冷嘲热讽,认为她多管闲事——以及不信任她这刚刚从女校毕业、回到巴黎的贵族小姐有任何能耐,能把皇家歌剧团从内忧外患中挽救出来。
只有伯爵一人真的向她伸出了援手。
当然,伯爵只是给她指点了方向,创造了机会,真正要完成——还是得靠她自己。
多亏骏马矫健,在日落之前,罗兰赶回巴黎。
她直奔巴黎的一位证券经纪,此前罗兰以“蒙莱里南北货食材行”公司的名义,在这里开过一个证券交易账户。
“蒙莱里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证券经纪一直以为罗兰姓“蒙莱里”,而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罗兰也觉得这样妥当,毕竟一旦“唐格拉尔”这个姓氏让对方知道,证券经纪不一定有胆子继续和她做生意。
罗兰将错就错,笑着说:“我一直担心您已经下班了,怎么,今天您的经纪业务如此繁忙吗?”
证券经纪伸手挠头:“要在以往,您确实晚了。”
“但今天公债市场上有些状况,出现了大幅波动。有人大幅做空了西班牙公债。”
罗兰一挑眉,果然——
“我也是为此而来的。”
“我要您代理买进西班牙公债,需要您现在就挂单,在明天早上场内公债开始交易的时候立即交割。”
“蒙莱里小姐,您需要买多少?”
罗兰估算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一百万法郎。”
证券经纪大吃一惊,心想今天在办公室多留了一会儿,果然留对了——这一单交易,他光是佣金就能小赚一笔。
“然后我要您代理做一笔期货交易,在后天之前将这次买进的所有公债抛出。”
证券经纪更加吃惊了:“您这是……投机。”
罗兰点头:“对,就是投机生意。”
“我平时经营蔬菜和各种食材,但偶尔也会投投机。”
证券经纪吃惊之余,问:“但是您……账面上有一百万法郎的资金吗?”
罗兰微笑摇头,很肯定地答复:“没有。”
当初她为了开户,在证券经纪账户上放了一千法郎。
证券经纪面对她的态度,实在是无语,瞪了她半晌,方才说:“那,那您……”
“我打算明天做一笔现货的买进,一天之后做出一笔反向的卖出……两者之间只相差一天,可以不做票证的实物交割吗?”
西班牙公债的交割时限是两天,罗兰这一正一反的两项交易,在两天之内对冲,理论上可以不用交割实物票证1。
证券经纪惊讶得张着嘴,半天没有出声。
他一时有些闹不清:眼前这位年轻的女蔬菜商,究竟是什么人。
“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要做这两笔交易吗?”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就是投机。”罗兰微笑而自信地回答,“有人搅动了西班牙公债的市场,公债急跌之下,我认为是极好的入手机会。”
“但是我并没有一百万法郎的资金,所以我只赌这一天之内它多少会涨回来一点,给我带来一点收益。”
证券经纪脑后有汗:您想得可真是美啊。
“怎么样?”罗兰扬起脸,“您也知道,巴黎不止您一位证券经纪,而且今晚人人都会敞开大门,一直到深夜。”
“既然您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我自然是去找一位有足够决断力和变通能力的证券经纪人。”
罗兰作势起身。
难题一下子被抛到了证券经纪这边——究竟是赚这笔金额不小的经纪费,还是冒一点风险,为眼前这位小姐处理这项“投机”交易?
正如罗兰所说的,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证券经纪还没有做出决定,他的办公室连续有人上门。
满头是汗的经纪人不得不请罗兰稍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