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裹挟失望的叹息自李元祯的口中溢出,顿了顿,他问:“刚刚你说罪证业已拿到?”
“是!”那侍卫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这侍卫不是别人,正是被派去将孟宛正法的冯小六。而这封信,便是昨夜动手时他在孟宛身上夺下的那封。
李元祯将信接过,撕开取出扫了几眼,忽而单手将信纸握作一团,扔在冯小六的脸上:“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冯小六诚惶诚恐的将信纸展开,打了几眼便知这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书。
“王爷,属下……”他懊恼的深皱着眉头,已是不知再说什么。
“出去!”
孟婉这厢已躲在了内间的衣珩之后,所幸有两件大袍罩在上面,让她得以暂时藏身。
外间先前的对话她听不分明,但最后的“出去”二字却令她心底徒然一颤,依稀觉得熟悉,这声色这语句,好似最近时常听到……
李元祯?不会这么巧吧……她眉头微颦,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
因着外间的几盏灯树已被点亮,此时内间也较先前明亮些许,是以她便能看清所穿衣袍的花色和纹路。
只是看清楚这些的同时,她也吓得险些就地跪了下来……
这哪里是沙青,分明是靛蓝!青金石中所提取的染料,金贵非常,非皇室宗亲不可穿!且其上以银丝走线,水脚绣制着江牙海水,曲线流畅自如,周身是金线所绣成的巨蟒,蔓至两厢,若非细看爪牙,浑似条活龙一般。
这是大周亲王方能加身的御赐蟒袍!
孟婉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两晃,似醉酒,一时间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手里紧紧握着袖间布料,抖个不停……
外头冯小六退下后,李元祯便起身去往内间,双手负在身后,行步甚缓,若有所思。
若那小子当真是蔡尧棠的眼线,断不会如此重大的军机不报。
难道是他错怪他了?
想着这些,他步至榻前,开始轻解外袍。褪至一半时门外有中官求进,道是送沐浴香汤的。
“进。”说完这句,李元祯便将外袍信手一抛,只着中衣立在原地等人将香汤抬入。
不愧是滇南王,只这随便一抛,那外袍便精准无误的飞至衣桁上,在孟婉的面前晃荡了几下,恰恰挡住她悄悄窥探外面的缝隙。
接着四个俣国的中官将一个巨大木桶抬入,热气升腾的水面上还飘浮着几片花瓣,李元祯觑了眼,对俣国王室的酸俗颇有些瞧不上。
待中官们躬身退下后,他便将中衣也宽去,抬脚跨入浴桶。
第23章 晚宴 各怀鬼胎下的一出好戏
浴桶内水花四溅, 热汤漫至李元祯的胸口,他舒展双臂搭在两侧的桶沿之上,头微微后仰, 缓缓阖目。
俣国的宫殿内装潢多用红檀,平日里便散着淡淡的香,此时又燃起了博山炉,沉水袅袅溢出, 香雾混着氤氲的水汽, 缓缓弥散开来。
红檀沉水,二者皆是极佳的助眠之物,加之近日事多眠浅,自出征以来更是一刻也未休息,此时李元祯泡在香汤里, 四肢百骸俱觉舒爽, 竟有昏昏欲睡之感。
他整个人一动不动笼在一片白雾之中,似一座颓倒的仙山。
眉梢睫羽之上, 渐渐凝起了细碎的水珠儿, 映着烛火烁光微闪。鼻梁高挺, 薄唇润泽,湿渌渌的一张俊脸在灯下英美至极。而袒于水面之上的胸肌虬结,线条完美,单是静静看着,便觉有迫人的威压不断扑出……
这让躲在衣桁后, 直面这场景的孟婉呼吸微微一滞。撩着衣袍的手轻轻放下, 布料垂落,遮挡住她窥伺外面的细长缝隙。
她身处在一小片阴影之中,却不知为何, 李元祯那精壮结实的胸膛,依旧呈在她的眼前,好似一堵墙将她逼在墙角无处可逃。任她如何的凝神调息,都挥之不去,反倒呼吸不可控的越趋急促起来。
孟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
不过李元祯在外头好像睡着了,要不然她趁现在溜走?
这念头才在孟婉的脑中闪过,她立即便被自己的不要命给吓到了,慌张的摇头否决!
李元祯可就在正对着衣桁的方向,她怎么敢堂而皇之的从衣桁后面出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开溜?何况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蟒袍。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孟婉想着还是先将这身能让她掉脑袋的衣裳扒下来吧。
她动作极轻的去解袍子上面的纽襻,生怕给他弄脏了或是弄皱了,故而身子不敢靠前偎在衣桁上,也不敢靠后倚在墙面上。在这狭仄又黯淡的小小空间里,她近乎是以滑稽剧里慢戏的演法,一点一点,缓慢的动作,费了半晌功夫才终于褪下一只袖子来。
沉了沉,屏息调气,她又继续去褪下另一侧的袖子。
待袍子终于完全离身了,孟婉瞬间如释重负,将这个烫手山芋轻而仔细的叠起,放在衣桁一旁。随后她再次撩起面前似布帘一般的袍角,觑了觑外头的情形,不由得心里一美!
不知何时李元祯竟调转了个方向,此刻他背对着屏风面朝床榻仰头小憩,衣桁恰好在他的目野死角里。若现在出去,只要不弄出动静来,想是不会惊扰到他。
还没开始行动,孟婉的心便先是一通狂跳!
她紧紧按住胸口,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就穿着一身粹白的中衣,无声无息的从衣桁后面出来,贴着屏风,蹑手蹑脚向外小步移去。
短短的二十余步路,仿若天途,她两步一顿一回头,不安的观察着身后的李元祯,看他有无异动。
磨磨蹭蹭,她总算安全的行至了屏风拐角处,心底不禁微微放松下来,再次转头看向身后的浴桶。结果这一看,却是瞬间傻了眼,先是用力眨巴几下令眼睛清亮些,再是抬手揉一揉。
最后她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浴桶里真的没有人!她又急切的左看看右看看,李元祯是真的从这间屋子里不翼而飞了……
就在孟婉黛眉拧扯,懵怔之际,渐渐感觉到一团热气袭向她的背脊处。怯怯的转头,就对上了身后的李元祯!她怔忪含怯的双眼,顿时跌入他深邃幽暗的眼眸中。
那两道凌冽的眉峰,似两把利剑,架在她的脖颈上,迫得她气都不敢喘。
若非她心态好顶得住,当场便要昏过去了。
李元祯的脸上难辨喜怒,目中也没有多少意外与惊奇,只好整以暇的将她量度着,似在给她机会让她自己解释眼前这一幕。
孟婉觉得喉咙骤然收紧,艰涩的咽了咽,然后老实的跪了下来。她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白开脱,奈何启口便结舌,唇瓣哆嗦几下却是只字未出。似是生怕自己慌说的不好,反倒罪上加罪。
她怎么也想不通,刚刚遛逃时她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怎会在瞬间他就去了她的身后?且还没有一丝半点的动静。
不过这些想不通便想不通吧,当下保命才更为要紧。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终于抑制住那不争气的抖动,正打算开口解释时,倒是李元祯抢在了前头。
“你没死?”
这话虽是在问她,却也显不出有几分在意,不似在聊生死,只似不熟之人见面后的寻常寒暄。
孟婉窘迫地扯动了下唇角:“没……属下没死。”
她不敢抬眼,只平视着前方,以她跪着的角度,目光刚好落在李元祯围在腰间的一条雪白大巾上。那条大巾极随意的松松系着,孟婉无端就担忧起来,生怕说着说着话,它突然就掉下来。
带着这种莫名情绪,她内心也就加剧了对未知前路的恐慌感,话说不利索,期期艾艾的。
“托、托王爷的福……属下昨夜虽在林中遇到了伏兵,但、但凭着侥幸,逃过了一劫……属下调整了一日后,就急忙赶来俣都,然、然后听这里的老百姓说金甲军已接管了王宫,属下便赶紧过来……伺、伺候。”
其实答话时孟婉心里也微微有些纳罕,李元祯开口便问她没死,代表他知晓她遇了险,可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不过她自然不敢反问于他,只哭也似的笑笑,暗暗震惊于滇南王的耳目通达。
“哦。”李元祯随口应了声,绕过她往里走了几步,“那你为何突然出现在这?”
孟婉一时不确定他的“这”指的是俣国王宫,还是他的寝殿,只得全编了一遍:“属下出示金甲卫的制牌,守门的禁卫便放行了……因为属下原本就是在王爷帐前待命的,如今安全回来了,自是不敢懈怠,故而忙寻来王爷的寝殿,检查下可有何短缺之物……”
解释完,她便悄悄扭头看李元祯的脸色,见他就立在自己身后自上而下的垂眸临视着自己,神色如常,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如此,她提着的一颗心便始终无法放下。好在接下来李元祯准她起了礼。
孟婉起身,拍拍膝上沾染的水迹。想着刚刚匆忙之间编出的谎言经不起细问,急于转移话题。
不然若是过会儿李元祯问她走哪个宫门进来的,哪个禁卫放行的她,又是谁告诉的她他下踏在这间寝殿,以及她身上的衣裳又是怎么回事……诸如此类的问题,孟婉压根未想好如何作答。
于是她伸手取过架子上的一块干巾,抬眼怯生生的问:“要不属下伺候王爷擦背?”
他若能转过身去,不再这样直直的看着她,便是再好不过。
李元祯果真重回了浴桶,孟婉也极有眼色的去一旁提了热水为他续添,使水温再次升上来。
去将空壶放回原处时,孟婉听到一句催促:“你过来。”
这声音沉沉冷冷的,与先前略显随意的语气有所不同,孟婉随之紧张起来,迟疑着上前,于脑中快速复检自己适才可有做错的事或者说错的话。
这时她突然想起,桓公公的小册子上提到过王爷素有洁疾,不喜旁人触碰。此前除了从小将王爷侍奉大的桓公公外,还没第二个人服侍过滇南王沐浴。
难道他是觉得自己逾份越矩了?
她走到浴桶前,见李元祯果然未肯转过身去,便道:“王爷,若是您不喜……”
不料她的话还未说完,李元祯就蓦地出手抓住了她的右腕,一把将她拉近!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令孟婉脚下不稳,半身倾向浴桶,一侧衣襟浸入水中。
李元祯抓着她的胳膊送至眼前,细瞧了瞧那袖口上的水云纹暗绣,既而凌厉的眼风扫向她。
不必他开口斥问,孟婉便知他是认出了她身上的衣裳。虽只是件素白的中衣,但面料和绣工皆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能拥有的,王爷一看便能认出这是他的东西。
“这是,这是属下擅自借的。”仓促之下,孟婉只得实话实说。
“属下因着落入海中,回来时已是全身湿透,属实是怕在王爷面前失礼冒犯,这才想着随便先借身衣裳换了,再去求见王爷。是以属下便大着胆子不问自取,但事前绝不知这衣裳是王爷的……若是知晓,就算给属下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染指王爷的东西!”
她悚悚澄辨,后半段却说的情真意切,句句出自肺腑。
她的腕子在李元祯的掌中被箍得生疼,加之内心畏惧,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她明确感受到了他的恼怒,也深知这种事的敏感,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李元祯松开她的腕子,撒手时那力道顺势将她向外一推!光釉砌金的地面上沾了水正是滑不可涉,孟婉向后趔趄半步便摔倒在地上。
她也只好就势翻身,再次伏跪于地,满目痛楚,口中不住的念着:“属下该死……求王爷恕罪……”
在她念叨这些时,隐约听见有水声晃动,她便住了口,以为是李元祯不耐烦了,生怕他气上加气。
然而默了片刻,李元祯淡淡开口道:“过来给本王擦背。”
孟婉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见他已转身朝向了里侧,背对着自己。先前眼见要爆发的雷霆之诛,竟是转瞬烟消云散,晴空万里。
“遵命。”
她小心翼翼的爬起,先在一旁的铜洗里净了净手,随后撩起袖子,拿着巾帕过去,先将干巾在桶里打湿。
指尖触上那热汤之时,她竟是全身过电似的一抖!并非是烫的,而是太过专注的去投帕子,不小心就看见了水面下的情景,虽是匆匆一瞥,她的心却是疯狂乱跳了许久。
迅速调整好情绪后,握着投湿的巾帕,她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那面后背,清癯白嫩的小手带着巾帕一上一下,一丝不苟的在上面擦拭着。那玉曜冷白的肌肤,渐渐被她擦得泛了红。
令孟婉有些意外的是,征战杀场多年、立下战功无数的大周战神滇南王,整面后背竟如完璧一般,既无狰狞的刀口,也没有箭伤。
李元祯依旧舒服的微仰着脖颈,整个寝殿内除了蜡炬寸寸燃化时发出的哔剥声,便只有水流哗哗的声响。
势态稳定下来,孟婉一边重复着这单调的动作,一边于脑中思索些什么。
她在想,刚刚她提出帮他擦背时,真的只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么?若只是那样,其实也还有别的事情可以转移,比如说说那刺客的事,再比如恭维下滇南王的英明带军,一夜之间拿下一个小国……
在李元祯的眼里,她是个新兵,是他执马坠镫的小跟班,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点李元祯不知,她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可为何她竟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自幼女夫子教的礼义廉耻、闺礼淑仪,她都忘记了么?还是说她看着滇南王好看,便生出了不该有的绮丽心思。
思虑到这个问题,孟婉心底徒然漫出一股恶寒,眉心深深地蹙着。天呐,她不能是那么肤浅的女子吧?
虽说她不敢用衣冠禽兽之类的难听字眼去形容高高在上的滇南王,可他的确只是外表俊朗而已,说他心狠手辣冷血如禽兽,并无夸张。
再说她还有太子表哥呢。
虽则太子表哥可能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可她不该是个心猿意马二三其德的人呀……
“你在害怕什么?”
孟婉这厢正天马行空神魂荡飏之际,突然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她怔怔的望着李元祯的后背,想不通他是如何洞察她心理的?
不过她还是倔强的嘴硬道:“属下没在怕什么呀。”
这话才说完,她眼神一移,便看见了自己捏着帕子抖个不停的手。指尖儿的每一下轻颤,都如小鸡啄米似的在他背上敲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