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来妆——溪畔茶
时间:2021-07-11 09:27:16

  萧信比她早来,他周身的气势又凛冽了点,和外面一日寒胜一日的天气正是一个走势。
  他没碰茶点,开口便道:“许姑娘,我想过了,不必再拖沓麻烦下去,我们以前没有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就到这里吧,这件事由我结束便是。”
  他说完不等许融如何反应,点头致一致意,起身就走。
  他的决心倒是下得又快又狠。许融哭笑不得,伸手拦了拦:“萧二公子,不用这么急,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没有关系了。所以,你也不用走了。”
  萧信疑问回头:“——什么意思?”
  “章哥儿做的好事。”许融叹了口气,“耗了半天力气,现在回到原点了。”
  她徐徐将张老夫人的话转述出来,萧信坐回她对面,随着她的叙说,表情渐渐变幻,末了定格在一个——一个很难形容、大概也只能说是哭笑不得的点上。
  “天意。”他喃喃道。
  萧夫人不从母命,不肯将他们之间的婚约取消,坚持撮合萧伦与常二姑娘,没想到许华章出手捣乱,打乱了她的计划,张老夫人在重得机会的同时痛下决心,要将一切错乱指针拨回,令诸人各归各位。
  许融向他摊了摊手:“萧二公子,恭喜你,摆脱我了。”
  萧信有点想干咳的意思,又忍了回去:“外祖母比太太还是讲道理些。”
  许融笑了笑,没说话。
  她笑意浅而淡,萧信感觉还从中看见了一丝嘲讽——不管看没看错,她这个状态不能算是喜悦。
  他长兄那样的夫婿,就算回了头也不能算是良配吧。
  萧信心中生出一丝同情——但这同情微妙地来自于他自己的如释重负之后,而他虽然解脱,曾经的议亲让他陷于另一种尴尬处境,他干干地坐了一会,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不适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他盯着桌面的木纹,站起来道:“那我走了。”
  许融点头:“嗯。我再坐一会。”
  这次会面目的已经达成,许融暂时也没什么别的可说,她不便与萧信共同进出,那在这里再坐一坐,换个环境长考一番也不错。
  萧信推门离去。
  许融转头推窗透气。
  她目光缩凝。
  底下大堂中,楼梯左近,大门处,各站了三四个豪族下仆模样的人,左顾右盼,呈把守之势。
  “姑娘,他们是什么人?”
  一直默默立在她背后的白芙也看见了,凑过来紧张发问。
  许融摇头:“我不知道。”
  但她觉得不妙。
  不妙预感很快成真。
  木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推开。离去的萧信倒退回来。
  门外有贵夫人带笑发问:“二郎,你还想去哪儿啊?”
  **
  残茶撤去,重新上了一壶六安瓜片。
  萧夫人平日从不饮这样地方的茶,但她今日心情实在是好,破例低头啜了一口。
  而后抬头,看看对面站着的许融,又看看旁边的萧信,唇边流露舒惬笑意:“两个傻孩子,想见面,到了明年有的是时间,何必现在着急地约出来私会呢,是不是?”
  她最后一问落音时看的是许融,许融没做声,转头看了看萧信。
  他可能快气爆炸了。
  许融带点无奈地想。
  至于她自己,那是无所谓的,萧夫人的话再暧昧十倍也对她造不成影响。
  “都闷着?这会儿知道害臊了?”没人应她,萧夫人也不急,含笑继续道,“先同你们说,都拧巴着不肯依,二郎这个孤拐脾气,尤其在家闹得要上房揭瓦,你爹头疼得都不肯见你。”
  这算是许融第一次听到和萧家那位男主人相关的直接信息——和没听见也差不多,儿子向他求助,他的选择是避而不见。
  这爹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
  所以萧信决意要走。
  他确实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二郎,”独角戏唱久了就有点无味了,也缺了赢家的畅快,萧夫人开始点名,“你也不小了,一个男人家,该有些担当,你把许大姑娘约出来私会,现在就一句话都没有吗?你叫大姑娘怎么自处?你岳母若来问我,我又怎么给人家回话?”
  什么岳母?
  许融愣了一下,然后就被这个进阶的新名词雷了个哆嗦,她忍不住转头看萧信,萧信的脸白成一块冰玉,又从中透出青来。
  他咬牙仍旧不肯吭一声,许融试着揣测了一下他此刻的心情,未果——估计是气到变形。
  萧信这时候终于抬头看了萧夫人一眼。
  许融没有直面,说不好那是怎样的眼神,她只见到对面的萧夫人眼神一缩,旋即不掩饰地冷笑起来:“二郎,你这样看我是还不服气吗?婚姻之事,本就应从父母之命,我容你胡闹到这时,已经是够了!”
  萧信终于出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我不——”
  “由不得你。”萧夫人断然道,看一眼许融,才又把声气放缓了点,“你当着大姑娘这样,叫大姑娘面子上怎么过得去?行了,事是你自己做下的,又没人逼你,还说什么。这阵子我忙着你大哥的事,没空闲多管你,你自己收收心,就不要往外乱跑了。”
  她顿一顿,语气若有深意,“那些不该有的糊涂主意,也趁早不要再想。”
  许融忽然明白过来——或者说其实从萧夫人出现开始,她心中就有数了。
  萧信与她不同,她身边,是许夫人和许华章这样的,她换了个芯都没人看出来;而萧信身边,是萧夫人和萧伦这样的,他唯一的队友,是韦姨娘那样的——他出走的谋划不论是从他自己这里泄露,还是从韦姨娘那边都有可能。
  萧夫人因此派人盯着他的行踪,盯到了今天这出,算是意外之喜。
  张老夫人再出面也没有用了,萧夫人凭着这个把柄,足以把母亲的嘴堵住。毕竟,张老夫人不是萧家的人,不能无限制去做萧家的主。
  许融本来觉得自己怪倒霉的,现在看一看萧信,服气了:他更惨。
  从希望的顶端直线跌落下来,连个缓冲都没有,能撑得住没疯算定力不错了。
  来自萧夫人的打击还没有完:“放心,忙完了你大哥的喜事,跟着就是你和大姑娘了,我眼下抽不出空,正巧韦氏一天天的都是闲着,我叫了她来先替你安排布置,你亲娘操持的事儿,想必总是中你的意了。”
  萧信身侧拳头倏地握起!
  许融伸手扯了他一把。
  萧信转目向她,他眼底似有火光在燃烧,可光芒又那么黯淡而冷寂——像一头中了伏的困兽。
  许融叹了口气,以她的性子,向来没有多情予人,但萧信这副模样看上去太弱小了,稍稍戳中了她一点——人类对于同类中的弱小总是要呵护一点的,就好像她自己,无父无母,但有福利院将她收养,有不间断的助学贷款供她上进,帮她努力到同龄人的起点,成长为一个正常社会里看上去正常的普通人。
  而萧信这个家庭环境,是培养反社会的。
  “夫人,”她转向萧夫人,开了口,“我要回家了。”
  “嗯?”萧夫人分神打量了下她,笑道,“我这里话还没说完,大姑娘急什么?”
  许融淡淡道:“我是晚辈,这样的事做不了主,我娘正在家中等我,夫人想说什么,不妨同我娘去说。”
  这倒正中萧夫人的心思,逮了这对私会的小鸳鸯直接逼到许家门上去,让此事再无翻转的余地,谁出面都无话可说。
  她就笑着站起来:“大姑娘说的是,那就走吧。”
  萧夫人行在最前,最后是婢女、婆子、小厮,许融与萧信夹在中间,被一层层仆从严密合围看管。
  许融是坐马车来的,车就停在茶楼外面,许家的车夫拿着许融给的铜板买了包茶点蹲在车前正吃得美滋滋,忽然见到自家姑娘一副被“捉奸”的架势出来了,惊得瞪大了眼,一块糕噎在喉间都忘了往下咽。
  萧家的车马停得稍远一些,萧夫人顿住脚步,转头要开口安排,许融抢先道:“夫人,萧二公子就坐我家的车吧,我还有两句话想同他说。”
  萧夫人:“……”
  她被许融的厚脸皮震惊了,一时居然没说得出话来。
  当然被打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想找机会商量对策是一定的,但才经历了那么难堪的一遭,居然还有勇气提出来要同车,这是寻常时候也不该被允许的——
  不过上次见面,许融摔了脑袋后就不太灵光,她好像也没对错位的婚事表露过什么反感,反弹特别大的一直只有萧信——
  不管他们想商量什么,这么多人手看着,横竖不怕他们跑了,倒是他们,再同车这么一趟下来,就更别想说清了。
  萧夫人终于衡量完毕,点头笑道:“既然你们一刻也分不开,那就依你吧。”
  她驻足未动,要亲眼看着二人上车。
  萧信不肯动。
  许融去拉他。
  大庭广众下,萧信不能跟她拉拉扯扯,只有被动地挪着步子到了马车底下,但是脸色铁青。
  “别生气了。”许融转头道,“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天意。”
  这听上去太像一个嘲讽,萧信忍不住瞪她。
  许融向他笑了笑:“天意就是不从人愿,那没什么,你也不要听它的就好了。”
 
 
第19章 定契
  萧信闷不吭声地坐在车里。
  他的脸色好一点了,但也不算转晴,外面车轮的辚辚声、行人的脚步声、小贩的叫卖声嘈杂交织成一片,他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面,手掌放在膝盖上,指骨瘦长分明,指尖陷进绸料,背脊又是直挺挺的,僵得好似一杆标枪。
  许融在一边耐心地等待,好一会儿之后,萧信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她:“你为什么不生气?”
  许融没想到他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沉吟了一下,道:“因为生气会变老。”
  萧信瞪她,非常费解地。
  许融笑了起来,摆手道:“二公子,我开个玩笑。我没生气,大概因为对象是你吧。老实说,那天听见张老夫人要将我和萧伦搞什么拨乱反正,我是有点生气的。”
  萧信眼睛瞪得更大,狭长眼尾都瞪开了,比先还显得不可思议:“你——你什么意思?”
  许融茫然了:“什么?我夸你比萧伦品行好,配给萧伦那种人,我肯定不愿意——”
  她忽然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忙道,“不是配给你就愿意的意思,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萧信别过脸去,道:“你别说了。”
  左一个“意思”右一个“配”的,根本越描越黑。
  许融笑道:“好。你也别生气啦。”
  萧信若有似无哼了一声,他没回答,可被这么一打岔,他心中的郁气确实散了大半。
  他绷着的气势松了松,将自己往身后厢壁上一砸:“许姑娘,你要找我说什么,说吧。”
  许融正等着他这一句,倾身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萧二公子,事已至此,我觉得,不如将计就计。”
  大街上车水马龙,其实是比茶馆雅间更好的密谈场所,就算贴近了能听见他们在说话,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
  萧信:“嗯?”
  许融问他:“萧二公子,你我落到今日这个境地,你知道根源在哪里吗?”
  这一句成功又把萧信点着了,他眉峰聚拢,拧出座小山峦,峦间锐意不断攀升,累积至生戾时,他开了口:“在我无能。”
  所以听人做主,由人摆布,明明一个活人,却像皮影戏里的纸板小人一样挣不脱身上的束缚。
  许融赞赏笑了:“对。也不对。”
  被损害被侮辱当然不会是受害者的责任,但坎坷到这个地步,不怨天尤人,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这是难得的品质。
  “萧二公子,你不是真的无能,你只是需要时间。”
  少年时的穷不算穷,少年时的困也不算困,这个年纪本来就充满了无能为力,两手空空刚不过人太正常了。
  即使是她,重返少女的代价是所有奋斗成果全被清零,倘若穿到萧家,不一定就会做得比他更好。
  萧信怔了下,唇似要启开,但又没说话,只是眉间渐渐放平了。
  许融接着道:“萧二公子,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萧信道:“什么?”
  他倒真有点好奇,因为他实在看不透许融,因此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许融面容郑重,道:“钱。”
  萧信:“……”
  他被这简单又粗暴,肤浅无内涵的一个字震到表情空白。
  “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论婚嫁了。”许融认真道。
  事实上,不要说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想过,她有一些在成年后还保持联系的福利院朋友,他们大致分为两种,一种非常渴望补足自己原来没有的家庭,于是飞快走入婚姻,一种则因为被父母抛弃,对家庭非但不渴望,还不信任,因不信任而又生出排斥。
  许融是第三种,她生来缺了一大块,但在漫长成长中习惯,缺失即为完整,她也不再以为自己需要。
  萧信无法知道这些,他理解到了另一件事上去,看许融一眼——带点不自在地:“许姑娘,我大哥不好,世上总有好人,你也不必如此。”
  这在他就是难得的松口了,从前他才不会与许融有一句涉私。
  “大概吧。”许融领情地笑了笑,“不过,应当与我无关了。”
  这就不好再接了,萧信也不便与她深入探讨有关婚姻观的问题,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是?”
  “萧二公子,你需要时间,我需要钱。”许融细细为他捋清,“我们之前已经合作过一次——虽然失败,并不是我们的问题,相反以我之见,它应该奠定了我们之间互信的基础,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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