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来妆——溪畔茶
时间:2021-07-11 09:27:16

  “读书是桩苦差事,”苏先生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接着道,“需要有个好身体。不然,进了考场你都得被抬出来。”
  这就是解释了,萧信低头:“是,晚辈明白了。”
  苏先生到椅中坐下,从容道:“你说你读书,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到此进入正式考校。
  许融就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她对八股一窍不通,单知道科举要考,究竟怎么考,什么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懒得打听。
  这时候的书她看了都眼晕,繁体字,竖排,全挤在一起,连个标点都没有,闲时她宁可在屋檐底下坐着发呆。
  现下她只能竖着耳朵,茫然地听两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绕。
  没有绕多久。
  一来一回大约四个问题,苏先生就停了下来。
  苏先生的表情显得凝重。
  他考虑了一下,又考虑了一下。好像遇着了什么难题。
  许融站在门边盯着他,感觉心跳加快——她自己当年考试还没这么紧张呢。
  “你——”
  苏先生终于说话了:“你几岁开蒙?”
  萧信声音绷着:“八岁。”
  “在哪里念的书?先生是谁?”
  “家学里,先生姓尤,名学海。”
  苏先生仰脸想了一会:“名字不错——似乎没听过。”
  萧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辈二婶娘家哥哥的族弟。”
  “哦!”苏先生满面疑惑一扫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带混束脩的啊?怪不得你还和蒙童一样!”
  许融:“……”
  许融:“……”
  她睁大眼睛,反应不过来。
  只觉得苏先生先前的疑问全数传递给了她。
  他说什么来着?
  她没听错?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是不是苏先生作为大儒,规格高要求严——
  许融望向萧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诉她,不是。
  也许大儒标准是高一点,但真相八、九不离十。
  过往种种开始自动飞速地在她心中闪现,萧信几回的欲言又止,他说“他不一定”,他说“他还没准备好”……他不是没给她留线索,但她从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这么彻底。
  许融试图整理,可一时之间脑子太乱,她只能呆呆继续望着萧信。
  萧信没有回头。
  他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她多么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没有人相信他,冀望他,连姨娘也不过劝他本分,他在不平与浑噩中虚掷时光,直到她走进来。
  他们相遇时,她在比他还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气信念,为他照亮前路。
  他手脚都是冷的,但脸颊涌上热意,那是羞耻,也是决心。
  他不能让她失望。
  不能失去这光。
  萧信开口:“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是《孟子》里的一节,苏先生提问过前面的句子,他答出来了,但释义讲错了。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
  他一章节一章节地背下去,没停顿,声音渐哑。
  苏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抬起来,渐渐又放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他露出了惊讶之色。
 
 
第32章 他喜欢的。
  萧信一口气往下背了八个小节时, 苏先生终于出声喊停。
  他面露思索之色,直接问道:“你四书全背下来了?”
  四书提是并提,习学起来有一个先后顺序, 是朱子注释时定下的,先《大学》、《论语》,再《孟子》、《中庸》, 其中又以《孟子》字数最多,发越最广, 能背得下来这部, 一般来说另三部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信应道:“是。”
  “五经呢?”
  萧信声音低了点, 也哑:“晚辈从前荒废日久,<礼>尚未读全。”
  苏先生跟他确认:“另四经都有了?”
  萧信应是。
  苏先生笑着先摇头:“你那不叫读, 只能算死记。”然后他随意起了一句,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
  萧信怔了下,接道:“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离, 丽也。”
  “日月丽乎天, 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 乃化成天下。柔丽——”
  苏先生不等他说完, 语速变快:“天道下济而光明。”
  “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 地道变盈而流谦——”
  苏先生再次打断:“园有棘, 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 聊以行国。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罔极。”
  “哈哈!”
  苏先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义理阐述乱七八糟, 背诵起来却一字不差。你那位尤先生可有取得什么功名?”他话锋一转,忽而问道。
  萧信已渐渐习惯他的风格,应声答道:“尤先生考取过秀才。”
  “怪不得。”苏先生点点头,“他教你的句读都是对的,还不算十分误人子弟。”
  ——所谓句读,即是断句,古文中并无标点,没个先生领着,一句话的起止都难分辨,更别提去释义了。
  这不是问句,萧信就没有说话。
  他控制住转头的冲动。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了……他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但至少也没听见脚步声,她没有走。
  萧信心定了一点下来,将注意力贯注回来。
  苏先生思索了片刻,又寻出一个问题来,“你说从前荒废,那是从几时开始省悟了的?”
  “去年。”萧信补充,“去年九月。”
  苏先生意外道:“书也是这时候起背的?”
  萧信终于迟疑了一下:“——以前也念了一些。”
  苏先生当即失笑:“别哄人,你省悟了不过是死记硬背,荒废时不问可知,有口无心,称得上什么念不念。”
  萧信面瘫语塞。
  他确实有念——不然不能凭空在几个月里背起来,但也真的是有口无心,苏先生评价的一个字不差。
  “可惜。”苏先生感叹。
  萧信的心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强烈的不甘与懊悔涌上来,如果他的省悟能来得早一点,如果他能再用功一点——
  ……
  许融从翻车的混乱情绪里猛然回神,向苏先生看去。
  这是拒绝了?
  苏先生这样智慧已达通明境的大儒,即使脾性贤达随和,意志必然坚定,话出口就很难再改变。
  迟缓又压抑地,她吁了口气。
  萧信已尽了全力,她知道。
  只是这个“力”和她想的不一样,所以只能无功而返。
  怪谁呢,许融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沉痛下去——怪她自己啊!
  强行走捷径,翻车糊一脸。
  脸疼。
  疼还得忍着,萧信没存心骗她,她自己不学无术又一厢情愿替他画大饼,几回把他话堵回去,现在饼碎了——
  “这皆是令尊之过啊。”安坐的苏先生在静寂中道。
  萧信蓦然抬头。
  许融也:“……?”
  什么意思?苏先生这是在——甩锅?
  他把锅甩给了萧侯爷?
  苏先生并不理会他们的愕然,摇着头道:“可惜你如此天赋,耽误在令尊手里。他早将爱幼子之心移二三分于你身上,你再费上四五分工夫,此时至少当有一身襕衫穿了。”
  襕衫是士人穿着,官面上特指秀才。
  苏先生若单说萧信考得上秀才还不算什么,问题他的用词轻巧到令人悚然——什么二三分,又什么四五分的,意思竟是萧信考个秀才就如探囊取物!
  萧信有点发懵:“我——晚辈没有什么天赋,只是凭记性死背了几本——”
  “死记不是坏事,能背也是本事啊。”苏先生笑道,“没人和你说过你记性很好么?尤先生呢?你这样的学生,他不该注意不到。”
  萧信道:“从前——”他顿了顿,“有过。”
  苏先生好似不会看人的眼色,也或许他不愿意看就是不看,追问:“后来呢?”
  “我与长兄年岁相近,先后入学,”萧信脸色平静下来,“我是妾室所出,后来,我姨娘求我不要惹事。”
  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不,他当然记得,他记性好,天生的,一样的书,晚入家学一年,就是比萧伦背得快。
  他很快因为这快吃了苦头。
  韦氏泪涟涟地求他,不要他有出息,不要他挣前程,只求他平安长大。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服气,他明明不比别人差。
  他不肯听韦氏的,吃苦就吃苦,会的书他为什么要说不会,他撑着非要出头——直到他发现,出了头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萧伦有萧夫人,萧仪有萧侯爷——即使他当时连路还不会走,他只有一个劝他放弃的韦姨娘。
  那就……算了吧。
  萧信仰起脸来。
  苏先生呵呵笑了:“后悔了?”
  萧信道:“嗯。”
  他下巴还是抬着。
  苏先生摸了摸下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萧信下意识接道:“亡羊而补牢——”
  他忽然愣住。
  咚。
  “啊。”
  许融抽气。这两句的浅显是连她也听得懂的,于是她一脚踢在了门槛上。
  萧信下意识转头。
  许融本来有点尴尬,一下见到他发红的眼角,就坦然了——谁也不要笑谁嘛。见他似乎想走过来,她立即以手势严厉阻止。
  这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能掉链子。
  萧信抿抿唇,转回头去,躬身道:“先生的意思,可是愿意收下晚辈?”
  苏先生先点头道:“我平生学生不少,还没有你这样的,有些意思。你能走到哪一步,我也想看一看。”
  萧信震动:“晚辈——”
  “别急。”苏先生话锋一转,“我还有个条件。”
  萧信毫不犹豫道:“但请先生吩咐。”
  “我收你容易,对令尊就不好交待了。”苏先生又摸了摸下巴,“我瞧他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或是来质问,或是以势压我,又或是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不允准你来拜师就行了。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萧信没有马上应答。他没想好,今天根本就是打时间差奔着抢先生来的,他自己都没准备好,何况萧侯爷那边。
  但他也不可能再却步,冷道:“先生不必担心,晚辈自会料理清楚再来,不会将麻烦带给先生。”
  苏先生这次没有追问,道:“好。这就算我布置给你的第一课吧,通过了,你从此就是我的学生了。”
  萧信沉声应是,今日一波三折,然而目的终于达成——萧侯爷那另说,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转回头去看许融。
  他终于敢看她了。
  许融没看他,欲言又止地看苏先生。
  苏先生发现了,有趣地笑道:“你有话问我?问吧。”
  许融走到堂中,行罢礼道:“敢问先生,为何不曾收下四公子?”
  这很重要,知道了这个内情,回去才好针对性地过萧侯爷那一关。
  “二公子那幼弟——”苏先生道:“我教不了他。”
  许融惊讶。
  她记得萧珊的转述中,家学尤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依尤先生那个为人,拍萧侯爷马屁的可能性很大,但苏先生显然不会,况若是如此,萧仪就不用病了。
  “我与那位小公子的脾性不投。”苏先生没卖关子,跟着就道,“他更适宜跟随府上的尤先生读书,尤先生既长于此道,小公子念得也舒心。到我这里,彼此为难,不如免了罢。”
  原来如此。
  萧仪就需要人捧着,而苏先生是正经先生,自有师道尊严,怎么可能这么做,他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苏先生也许还好下手扳一扳,偏是侯爵爱子,轻不得重不得,苏先生懒得惹这个麻烦,因此选择回绝。
  许融明白了,道:“多谢先生解惑。”
  疑问问完,他们就要告退了,苏先生没有多话,怡然起身回书房去。
  “我——”
  出了院门,萧信立刻开口,但又顿住,转而问道:“你脚才踢疼了吗?”
  许融道:“一点点。”
  她唇边拂过笑意,道:“二公子,恭喜你啊。”
  萧信看了看她的脸庞,又琢磨了一下她的语气,才道:“嗯。”
  许融感觉到了他的察言观色——有点明显,她想了想,主动道:“二公子,我之前对你有一点误会,但已经过去,不要紧了,就不用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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