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抄就是了,要的是见你的诚心。”萧夫人语气才缓和下来,“你又不像二郎,正经拜了先生要读书的,写得好不好多大要紧,谁还考你不成。”
许融眨眨眼——她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不废话了,应了声:“是。”
就往后退回到萧信身边去。
看来萧侯爷并没把萧夫人安抚好嘛。
萧夫人这个有步骤地拉偏架抛话题,可比萧侯爷那没头没脑的一句指责强多了,明显是定准了主意排演过的。
萧侯爷终于忍不住了,他当然听得出来萧夫人的意思:“你就是这么管教媳妇的?她出言不逊,刚才还欺负拉扯珊姐儿,你倒说她说的是实话?”
萧夫人反问:“难道不实吗?大丫头叫侯爷惯的,这会子了是不是还没来?”
“请安的时辰本也没到!”
萧夫人冷笑:“那二郎媳妇说,她要学着大丫头踩点,也没什么错啊,不就是实话?”
人禁不住念叨,说曹操,曹操到。
萧夫人话音刚落,萧珊进了院门,她本来是正常步速,但见到堂屋里诸人都在,她不由有点紧张,加快了步子,进来先解释:“太太,太太这里派人去寻爹爹的腰带,我帮着姨娘寻了一会。”
她不确定迟没迟,总之先把缘故说了,有萧侯爷在,她也不怕。
许融心内“哦”了一声。
萧侯爷的腰带是到阮姨娘处寻来的。
懂了。
怪不得萧夫人仍是一副郁气难消的样子,这就跟吃苹果,快吃完了发现里面半条虫差不多。
恨不得把之前吃的大半个都吐出来。
萧珊并未留意屋里的古怪气氛,她又看了看,发现一向像长在萧夫人这里似的常姝音居然不在,一口气彻底松了。
“大嫂还没有来吗?可是有事?”她主动问。
萧夫人盯向她,冷道:“你大嫂这一向劳累,病了,早叫人来告了假。”
萧珊脸色便有点讪讪的。
许融原没有发现这一点,听了才知道。以常姝音侍奉的那个强度,累病了还真不奇怪,萧夫人可不是个好伺候的婆婆,每日跟着她,体力上的消耗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
萧夫人又转向萧侯爷,似笑非笑地:“侯爷,大丫头少拉扯人了?侯爷嫌我不会教媳妇,侯爷倒是教一教女儿,我也跟着学一学。”
萧侯爷干咳一声:“珊姐儿本是好意——”觉得跟萧夫人讲不清道理,话锋一转,道,“才刚说二郎拜了先生?什么先生?”
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不过转移话题而已。
萧夫人却等他这句话已久,笑意都深了些:“就是侯爷找的好先生啊,贵姓苏的,好大学问的那个,他看不上仪哥儿,倒看上了二郎,也算如了侯爷的意,侯爷高兴不高兴?”
萧侯爷:“——!”
他有点惊呆的意思:“什么?”
萧夫人非常乐意细细告诉他,一边说,一边欣赏他的脸色。
萧侯爷不负她的厚望,脸色从白到红,从红到青。
“你——”他气得指了指萧夫人,又指了指萧信,最终选择还是先斥责萧信,“仪哥儿才十岁,你有什么好跟他争的!”
萧信平静道:“我没争。”
萧夫人笑道:“二郎是没有争,不过碰巧去转了转,那先生偏看上了他,这有什么法子?侯爷在这里质问二郎,倒不如回去问问仪哥儿,究竟怎么就招了先生的厌,侯爷亲自领着去都不管用呢。”
萧侯爷:“……”
他气得不轻又无话可说,甩袖要走。
萧夫人的声音追在他后面:“侯爷不会打算去寻苏先生的麻烦吧?依我说,这可犯不着,去了再问出什么不好听的就难说了,仪哥儿气性大,又得病着了——”
萧侯爷气走了,萧珊有点失魂落魄,也不顾是在萧夫人跟前了,冲着许融问道:“二嫂,你昨日说的,是这个意思?”
许融淡定“嗯”了一声。
萧珊想不通的模样:“你、你们这分明是抢——”
许融道:“大姑娘言重了,世上的好东西多了,难道所有四公子想要而得不到的,别人都不许碰了吗?”
萧珊说不过她,委屈地转向萧信:“二哥,但仪哥儿是你的弟弟啊。”
萧信静了片刻,道:“鸠占鹊巢。”
萧珊脸色忽然煞白。
“二哥,你、这——”她结结巴巴地,“你听谁说的?仪哥儿还小,他不懂事,不是有意的。”
萧信道:“我知道。那是谁教他的?”
萧珊说不出话来。
谁会教这种话,满府里数,怎么数都数不出阮姨娘那边的人。
这个次兄一向不吭声,只是拿白眼看人,没想到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对景时抛出来,叫人难堪。
萧夫人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看着,此时才道:“行了,在我这里闹什么?不过几句闲话,也不值当往心里去。没事,都散了罢。”
萧夫人发了话,几人只有一起告退。
不省心的庶子女们终于全走了,一直站在角落的大丫头上前来,见萧夫人脸色不坏,便轻声搭着话道:“这位二奶奶的脾气可真不小,而且,瞧着连二公子都有些不一样了。”
萧夫人哼笑了一声,道:“不一样才好。韦氏是个针扎进去不知道疼的,见了侯爷还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扶都扶不起来,白瞎她那个相貌。如今这样,才有意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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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门以后,许融和萧信步子快点,萧珊柔柔弱弱的,追上来还想说点什么,萧信转头盯了她一眼,萧珊:“……”
她不知道怎么了,总之从次兄眼神里读出了嫌她碍事希望她赶快消失的意思。
她有点吓到,步子不由就慢了下去。
萧信继续和许融往前走。
走了一段,他才开口:“你没有什么话问我吗?”
许融知道他说的那句“鸠占鹊巢”,她其实已猜到了怎么回事,但打定主意不去揭他的疮疤,就坚定道:“没有。”
“……”萧信道,“我想说。”
许融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二公子请。”
不愉快的事憋在心里久了,也憋得不舒服了吧,所以想倾诉一下。
她理解。
萧信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道:“你还没有见过阮姨娘,父亲真正的心上人是她,我姨娘是因为和她长得很像,才被纳进来的。”
许融默默地:“嗯。”
她想做出一点惊讶的表情,没做出来,萧信不是萧夫人,她好像也不是很想在他面前演戏。
萧信就看出来了,意外地变成了他:“你知道?”
许融只好点头:“听说过一些。”
“你——”萧信有点不自然,“是了,你应该听说过。”
萧许两家从前就是姻亲,关系不同一般人家,知道得比外人多不奇怪。
许融解释:“我知道不久,我娘才告诉了我,她本来也忘记了。”
萧信点点头,他表情慢慢又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并没往心里去。
他也解释:“我以前不说,是觉得不好说。”
许融笑了:“现在呢?”
“现在我告诉你了。”
许融:“……”
呃。
怎么叫告诉她,难道不是“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吗?
只限定给她是怎么个意思。
第36章 阮姨娘
许融费解之后, 想到了理由:就算能说,也没必要到处去说,他这么说也没错。
她就找回了谈话的节奏:“阮姨娘那边的人与你发生过冲突吗?”
萧信:“嗯。”
“后来呢?”
“我姨娘跟我说阮姨娘不是个坏人, 她落到这里,也是身不由己,叫我算了。”
许融:“……”
她服了, 韦氏的圣母光环简直是普照大地的级别啊。
主母她不敢惹,按着萧信也缩着, 阮姨娘倒是同为妾室了, 可韦氏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去同情人家, 也不看看自己的待遇跟人家差多远。
“阮姨娘怎么身不由己了?”她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家里坏了事才只好委身作妾吗?”
萧信微一颔首:“她父亲原是翰林, 在家时定过一门亲, 后来两家一起出事,人口差不多都没了。”
这还真有点惨。
许融忍不住问:“那是为什么坏的事?”
“先帝时争储,阮姨娘家支持了庆王。”
居然掺和进的是最顶级的政治斗争。
这方面许融就所知甚少了,她一直身处后宅, 女子们来来去去, 说的无非是些衣食之事。她只能确定, 后来也就是如今在位的肯定是另一位。
然后她有一点犹豫:“翰林——不算多大的官吧?”
掺和站队也要有分量本事的, 能搞到两家都没人的地步, 这与五六品的文官品级似乎不相称, 以许融的浅薄认知, 她觉得拉出去打打板子——官方名称叫廷杖就差不多了。
萧信道:“庆王的母亲是妃位, 阮姨娘父亲与付翰林——就是阮姨娘定亲的那一家,共同起草了一封奏本,请进庆王之母为后。”
他显然看出来许融在这方面的无知了, 不等她问,又进一步解释了一句,“当今圣上的母亲也是妃位,但圣上居长。”
许融恍然大悟,庆王之母若为皇后,庆王就可以沾上嫡的边了,支持他的势力打的是以嫡抗长的主意。
阮姨娘之父品级不算高,也许在当时的势力中都不算什么重要角色,可是他偏偏干了这件最敏感的事,新帝登基后,哪有不恨他的,利索地把两家一锅端了。
倒霉是真倒霉,但要说冤枉,老实说算不上多冤。
第一等富贵第一等风险,放手一搏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准备了。
“最后如意的只有你爹。”许融摇摇头。
她有一点懂韦氏的同情从何而来了,对萧侯爷来说,真爱得不到的时候就弄个替身凑合着,真爱到手了替身就抛去一边,里外里不管怎么算,他总是不亏的。
但为命运摆弄的女子们就不是这样了,韦氏与阮姨娘的相貌是天生的,但敌对的立场也是天生的吗?不是,她们身处不同阶层,如果不是因变故被困入同一所宅院,这一辈子本来连面都不会见。
韦氏从阮姨娘身上看到了自身的悲剧性,她的“身不由己”,说的是阮姨娘,更是自己。
——但她还是太圣母了。
许融叹了口气:“二公子,难为你了。”
她没说得太明白,毕竟是别人父母,不便轻易置评。
“没事。”萧信听出来了,抿了抿唇,告诉她,“我姨娘比从前好些了,我说话,她也听了。不像以前,她总怕我被人害了,什么都叫我退让,我知道她为我好,但是——”
“但是憋屈。”许融接话。
萧信点头:“对。”
他本来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但话说到了这里,就不由又多说了一句:“我小的时候,除了请安,她院门都不许我出,我闷极了,把丫头调开,偷溜出去在府里逛,她吓着了,又不敢告诉人,在外面找我找到天黑,其实我早回去了。”
许融想象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萧信从门缝偷溜,被逗笑了,他小时候还怪活泼。“哦,那你后来挨罚了没有?”
萧信沉默了。
许融意识到了什么:“哈哈。”
肯定被罚了。
普通的罚他不至于说不出来,很有可能是小孩子最常挨的那一种。
萧信:“……”
失言之后,他就不肯再说话了,不过说了一路,这时候北院也到了,他们进门以后就各奔各屋,忙各自的事去了。
许融本来没什么迫切的事要做,但今天因为顶撞萧侯爷,她多出了一桩来:罚抄《女诫》。
这本书她有,压在其中一箱嫁妆里,看她是一个字都没看过,甚至核算明细清单的时候都没把它算进去,所以现在要找,还得花番工夫。
连翻了四个箱子以后,终于把这本薄薄的糟粕从箱底翻了出来。
笔墨都是现成的,许融在暖阁炕桌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先把这本书打开大致过了一遍。
倒不算艰深,一篇自序和七篇正文,大致能看懂,至于具体说的是些什么,就不必往深里想去找不痛快了。
磨好了一砚池墨,许融摊开裁好的宣纸,从头照着一字字抄起来。
一上午过去,许融就写了三张纸,堪堪把序抄完。
帘外白芙问摆饭,许融答应着,甩着手腕,看看自己可怜的成果,又看看炕桌边上已经抄了一大半但因为抄错字或抄串行导致废掉的另外三张,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想到还挺难,下午不加快进度的话,今天不一定能抄完。
虽然萧夫人没给她规定时间,但最好还是明天就交上去,这点罚还拖拖拉拉的,没理的就变成她了。
她挪动着坐到有点发麻的腿,要从炕上下来,忽然听见白芙又在外面道:“二公子。”
跟着帘子一掀,萧信走了进来。
他在这暖阁里睡过两夜了,不陌生,进来往桌子上看了看,道:“我听你的丫头说,你在抄书。”
“嗯。”许融顺手把抄好的三张给他看,“我抄了这些了,先出去吃饭吧,下午再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