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下属面前自有威信,见他是认真发话,军士们也不敢追着问了,互相对对眼神,一溜烟溜走。
里外安静下来。
将军没耐心跟下属们解释,倒是有心情跟萧信说话了,坐在床头,把他打量了两眼,又两眼,叹了口气:“还好,不像那老王八蛋。”
他下一句就更接近自我安慰,“算了,老子能忍。”
安慰完再看萧信:“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萧信的剑已经放下了,但他一听见将军说话,忍不住又捏拳头,哑声问出一句来:“——你是不是姓林?”
将军怔了:“你知道?”
“你知道我?”他站起来,大踏步逼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玉姐跟你提过?她怎么说的?都说了我什么?”
他气势逼人,几乎快问到萧信脸上去,萧信撑着一步不退,跟他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瞪:“提过又怎么样。”
“臭小子,你厉害什么?我告诉你,我才是玉姐的男人,你那个王八蛋爹是后来的,他是不是对玉姐不好了?不然玉姐怎么跑这么远来?还有你跟你的小媳妇,这天寒地冻,都快要过年了,你们也像逃命似的跑出来干什么?”
萧信不答,将军也不放弃,连珠炮般又向他喷了一串问题,喷完以后他才像是冷静了一点下来,抹了把自己的脸。
抹到一半又顿住:“不对,玉姐提了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老王八蛋不高兴了?把玉姐撵了出来?但怎么连你这个儿子也不要了?”
他又打量萧信,这回目光和善很多,“小子,你叫什么?别拉着个脸了,我先前跟你说的话还作数,既然你爹不要你了,那你就认我做爹,我不把你当干儿子了,当亲儿子一样,以后,你就和玉姐跟着我过怎么样?”
萧信硬邦邦道:“不怎么样。”
将军哼了一声:“你还不乐意,你不乐意就算,但我告诉你,玉姐肯定跟我过,我不会放她走的,要不要娘,你自己决定。”
萧信:“……”
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好一会,才又挤出句话来:“你不是出事了吗?”
“玉姐告诉你的?”将军叹了口气,“她果然提了我,但我没事,只是那个时候,我进了卫所,行动不得自由,连个信也不好捎回去,她也许是误会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的京里?”
他必然是回过京里,见过萧侯爷,不然不会说得出他跟萧侯爷不像的话来。
“好几年了。”将军没精打采,“我好容易找了个送粮的差事,回去时,玉姐全家都没人了,一打听,才知道玉姐已经嫁给别人了——她肯定不是自愿的,不然就她爹娘那德行,才不会全家跑掉呢。”
萧信沉声道:“那你不去找她。”
“我找啦。”将军瘪了瘪嘴,“我到你家大门前,一看,我还没你家门房小厮穿得好呢,再一打听,你都四五岁了,我怎么办?撺掇玉姐丢下你,跟我到卫所去吃沙子么。”
所以,尽管他恨得要死,也伤心得要死,还是无声地来,又无声地走了。
萧信不说话了。
面前的男人在那时与萧侯爷的权势完全无法抗衡,除了放手,他没有别的选择。
将军又抖擞起来:“嘿,不对,怎么成你审我了?你又不要给我做儿子,那可别以为——”
“咦?”
他二人在这里吵得热闹,许融无事可做,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韦氏的动静,她忽然看见韦氏的眼皮动了一下。
虽只一声,将军立刻被惊动,离弦箭般冲过来,韦氏也在这时睁开了眼。
“玉姐?”他急切地叫。
韦氏的记忆还停留在马车翻倒的那一刻,忽然被这么称呼了一声,又看见了将军的脸放大着闯进她的视线里来,她迷糊里笑了:“宝儿?你没去投胎吗?一直在这里等我?”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才会看见故人。
将军:“呜呜!”
他想说话说不出来,先哭了。
眼泪落到韦氏脸上,韦氏笑了,温柔抬手:“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
她给将军拭泪,将军哽咽得更凶了,韦氏无奈笑:“你走以前,不是叫我等着你,你做了大将军就回来接我吗?大将军还哭鼻子呢。”
将军现在的服饰当然和以前不同了,正因为此,契合了当年的约定,更顺畅地将韦氏带回了记忆里。
“别哭啦,我在上面没等到你,但是我保下了我们的儿子,他比你稳重多了,又聪明,你见了他,一定喜欢。”韦氏骄傲地道。
将军:“……?”
将军:“——!”
他咔嚓咔嚓地扭过头来,迟疑地先把眼睛垂着,而后才猛地抬起,看向萧信。
萧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将军:“……”
他的目中漫出不信、惊恐、惊喜……而后一切额外情绪退去,只余下狂喜!
第93章 不会看不上我吧…………
“啊啊啊啊——”
将军在外面跑圈。
“哈哈哈哈哈——”
他又叫又笑。
咚!
撞树上了。
知府给腾出的院子虽然不小, 毕竟不是校场,经不住他这么狂放,一个没刹住, 就撞到院中一棵香樟上了,枝叶扑簌簌摇动,盛着的碎雪洒落, 兜头淋了他一脸一脖子。
缩进厢房里休息的军士们都被惊动出来,傻傻地看着。
“将军这是——疯了?”
“不能吧?刚才还好好的。”
“对了, 大夫还没走, 叫大夫给将军看看。”
“呸, 不用看,老子好得很!”将军冲过去, 挨个给了一脚, 把军士们踹的吱哇乱叫,然后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不知什么小曲,终于一头又扎进正房里去了。
韦氏已经不躺着了,她坐了起来, 但没有更多动作, 整个人呆呆的。
以为已经不在的人, 忽然死而复生出现在了眼跟前, 她受的刺激不下于将军。
直到将军一头汗地回来, 坐到床边冲她傻笑, 她才真正回过了神。
“宝儿?”
“玉姐, 是我!” 将军很大声地道。
“你看看你这脖子里的雪, 不冷吗?”韦氏一将他看到眼里,旧日的习惯就回来了,要找帕子给他擦, 又问他,“头撞得疼不疼?”
将军美滋滋地,把脑袋伸过去叫她擦,“不冷,不疼!玉姐,你身子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在旁边,我叫他来给你看。”
又张罗着把熬好的药拿来给韦氏喝。
等喝完药,大夫也又看过了,确认没有问题,两方人才终于从这意外的相逢里冷静下来,能谈论一点正事了。
将军一眼接一眼地瞥着萧信,极想跟他搭话,但又不敢了,于是眼睛瞥着他,嘴上问韦氏:“玉姐,是那老王八蛋发现了小宝是我的儿子,所以欺负你了吗?”
许融愣了一下,而后憋笑。
萧信忍不住了,冷道:“什么小宝,我不叫这个名字。”
将军不恼,眼睛反而放起光来:“那你是认我这个爹啦。”
萧信闷气没消,把脸一别。
韦氏柔柔解释:“二郎,这是我们从前私下取着玩儿的,那时候并不知道有了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叫了。”
说完再向将军道,“是我弟弟大雄,他找到了府里去,我不知他知道二郎的身世,叫二郎拿钱打发了他,谁知他贪心不足——”
徐徐将韦大雄的事告诉出来。
“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玩意儿!”将军听了大怒,“当年要不是他在后面捣鬼,说什么怕我和我爹一样命短,我们早都完婚了!”
韦氏无奈摇头:“他是怨你管教了他,不比爹娘那么惯着他。”
原来当年将军知道韦大雄是个累赘,但他既要入赘韦家,就不能不管他,于是早早地约束着韦大雄不叫他往那些浪荡地方去,结果他要去卫所服役之前,想与韦氏完婚,这本是一般人家的常理,但韦大雄记恨他,却跟韦家父母说,有他爹的例子在前,谁知道他会不会也一去不回了?
就算能回来,他进了卫所,这段时间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帮衬韦家了。
韦家父母被说得后悔了,因此提出来,要将军在军里做出点成就以后,再抽空回来完婚。
韦氏并不愿意,但父母之命摆在头顶上,她说了不算,加上将军那时也气盛,两方拉锯了几回合之后,他就答应了,和韦氏约定,叫她等他回来。
哪里知道,他前脚一走,后脚情况就失控了。
将军怒道,“等回了京,我非把他找出来,扒了他的皮不可!”
“算了,他不知道侯爷和太太的手段,就那样撞上去,”韦氏叹了口气,“只怕现在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了。以后,我只当是没有这个弟弟,再不与他来往就是了。”
断绝关系在韦氏就是最狠的决定了,说完以后,她也不想多想了,转而注意起将军的话来:“宝儿,你要回京去吗?”
她一直昏迷,将军闯进府衙那一段她都不知道。
将军向她应声的口气又软下来:“嗯,我这几年一直跟英国公在安南打仗,现在仗打完了,我们就要回去了。我立了些功劳,国公爷赏识我,要收我当义子,又说我的本名不够威严,替我另外取了一个字,叫‘定’,说我是一将可定千军。”
他在韦氏跟前好像起码小了二十岁,口气里有点扭捏,又有更多的炫耀,像个小男孩一样展示自己的本事,韦氏起先听得与有荣焉,微笑起来,笑到一半顿住,迟疑道:“——宝儿,你说你现在叫什么?”
“林定啊!”林定挺起胸脯道。
韦氏萧信许融三人一齐:“……”
就是许融,也没能把林宝儿和林定联系到一起,一则这种相逢就够凑巧的了,哪知道巧里面还叠了另一重巧,二则,两个名字的画风也差太远了。
谁能想到居然是一个人。
这,可真是——
“怎么了?这个名字不好听吗?”林定感觉出来不对了,他抓了抓脑袋,“那我跟国公爷说,还改回来,我觉得宝儿就不错,我是大宝,我儿子是小宝,多好么。”
他不死心,又戳了萧信一下。
韦氏不知该怎么说,怎么说都感觉太尴尬了。
她张不开嘴,许融旁观,觉得这件事虽然一定不会成了,还是有必要让林定知道一下,就道:“将军,侯爷有位长女,本来有意许配给您。”
林定:“……”
他张圆了嘴巴,半晌爆出一句粗话:“老子不把他打得喊老子爹就不错了,他还想给老子做爹?!”
气哼哼地,把“老王八蛋”挂在嘴边又骂了十来遍。
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一重事,那就是萧侯爷想把萧珊嫁给他,根本是存了想找个冤大头的心思,只是眼下林定才与韦氏重逢,两边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许融暂时就压下这节没提。
话说回来,萧侯爷没安一回好心,叫这么骂一顿也不冤。
“玉姐,那老王八蛋这么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是不是给你许多苦头吃了?”林定气了一回,想起来忧心地问韦氏。
论吃的苦头,那是说不完的。
但韦氏看看林定,又看了看萧信许融,只是笑了:“没什么,都过去了。”
绝处逢生,又得爱人,她确实觉得无所渴求,也无可埋怨了。
她只还有一点挂心:“宝儿,你说国公爷要收了你做义子?那你在国公爷面前说得上话吗?”
林定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国公爷在军中的有张大哥和张二哥,此外还有一个小儿子,一直在京里,国公爷想念他,说我像他,就待我格外的好。”
他没见过张维令,既不知道他的脾性,也不知道他的长相,颇自得地摸了下脸,问萧信:“他果然和我像吗?那也称得上年少有为了。”
萧信:“……”
他无语。
“国公爷打趣你呢。”韦氏也忍不住笑了,张维令的名声,连她在宅院里也听过的,“宝儿,那你能不能跟国公爷说说,请他做个中人,帮我们去和侯爷说和一下,别革了二郎的功名,他要什么条件,都由着他提。”
“呸,他抢我的妻子儿子,配跟我提条件?”林定先又怒骂,然后才愣了一下,“什么功名?”
韦氏向他说明:“二郎才考过了今年的乡试,是顺天府这一科的解元。”
林定:“……”他眨巴了下眼睛,小心求证,“解元,是第一名不是?”
韦氏点头。
林定倏地站了起来!
他想说什么,张开嘴巴,没说得出来,好一会,才搓了搓手,笑开了花:“小宝这么厉害的吗!”
他咚咚快步在屋里走了一圈,绕回来,目光炯炯地道:“玉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谁也别想动小宝的功名!”
韦氏听他这么说,就安心地笑了:“嗯。”
她本来路上劳累得不轻,又大喜大悲,情绪上所受的冲击太严重,将该叙的话捡最重要的叙过了以后,她就撑不住了,头脑沉沉得想睡去。
林定细心地给她掖了被角,拉好了帐子,又絮叨了两句叫她安心睡着,醒来他肯定在,然后才领着萧信许融退了出去。
三个人在廊下面面相觑,林定在韦氏跟前无话不说,说个没完,这一下跟萧信当面,他反而又有点近乡情怯似的,张不开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