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建议促使天蓬瞬间回神,他搓了搓脸,稍稍幻想了一下老态龙钟的娇娇……忽然就没了想要找到裴湘的强烈愿望了。
一来,他并不愿意吃苦受罪到处奔波,二来,他也不想要一个年岁大死得快的。天蓬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如花伴侣,然后长长久久地过踏实日子。
“这么一说,还真得找个女妖精哩,凡人女子寿命短,陪不了我多久的。啧,怪不得天庭不许仙凡相恋,果然有几分道理。”
裴湘听到天蓬的小声嘟囔,忍俊不禁。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担心节外生枝,就故意问道:
“之前还未细问元帅,此间下凡意外投错了胎,地府方面可有什么补救方法,还是打算一直将错就错?”
“哈哈,错就错吧,我吃些亏也没什么,就不给昔日的同僚们添麻烦了。哈哈,不换了不换了。”天蓬一脸大度豁达。
裴湘闻言,当即抱拳表示佩服,又忍不住埋怨地府做事的疏忽大意,导致天蓬吃了亏。
激动之下,她起身欲走,并极力向天蓬保证说,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二郎真君,让真君用额中神目给天蓬查看一下魂魄和身体的融合状况。
再有就是,二郎真君一向讲义气又嫉恶如仇,最欣赏慷慨豁达之辈。若是知晓了天蓬的不公遭遇,肯定要为朋友去地府理论一番的。
天蓬自然不清楚这些话都是假扮郭申的裴湘胡诌的,真正的二郎真君到底有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裴湘知道的并不比天蓬多多少。不,应该是更少,因为天蓬至少还和二郎真君在天界碰过面说过话的。
因此,天蓬一听到裴湘提及自己这个身体的来历身份,还要请二郎真君用第三只眼查看详情,顿时悚然一惊。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慌张地打哈哈道:
“那个呀,郭兄弟,既然事情弄明白了,我就不久留了。千万别麻烦真君了,我如今是被贬下凡的罪人,和我往来频繁的话,会惹来一些不好的猜测的。呵呵,我、我就不连累真君了,告辞告辞。”
急慌慌说完了推辞婉拒的场面话,天蓬不愿再在灌江口附近继续停留,生怕一不小心就倒霉地遇上二郎真君,然后被那位嫉恶如仇的小圣发现借尸还魂的真相。当然,天蓬倒是不怕丢面子,他怕的,永远是二郎真君的武力值。
“好险好险,”告辞离开的天蓬一边驾云腾雾一边暗自庆幸,“之前光顾着伤心气愤了,脑袋一热就想来二郎真君这里问个明白,问他到底认不认得殷姑娘的前世?是不是他把殷姑娘藏了起来?却忘了我自己还没有个清白出身,哎哟,差点羊入虎口!
“万幸我运气不错,先遇到了郭申将军,既打听明白了事情真相,也躲开了三只眼睛的二郎显圣。只是……算了,既然失去了殷姑娘的下落,我还是去找那招赘婿的玉面公主吧,但愿那假猴子在这件事上没有骗我。”
就这样,天蓬再次被裴湘忽悠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后,裴湘才悠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自在而行。当然,为了防止那天蓬心血来潮再次回转,裴湘暂时没有撤去幻术易容。
只是,她还没有享受多久这份轻松惬意,就被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打乱了平和心境。
她举目长望,就见星月辉映之间,一名头戴蛟龙戏珠赤金冠、身着金白箭袖战甲袍的俊雅青年踏云而来,这人容貌极盛,龙眉凤目道气昂然,却不是旁人,正是那灌江口二郎真君本尊。
他身后盘旋着粉翅银翎的矫健神鹰,脚边蹲着一只白色哮天细犬,本来正纵风而行,那声鹰唳后低首四顾,正好瞥见独自站在路边的自家结拜兄弟郭申,便降祥云散彩雾,飘然而落。
“郭贤弟,怎生独自一人在此?”
裴湘暗道一声倒霉,面上却爽朗一笑,迎上前去:
“兄长,刚刚有一旧识路过,我和他叙旧几句,因他有急事先走,我便独留此处。只是……虽短暂偶遇,我却被这故友勾起了一些往日回忆,正思忖着去江上放舟小酌,静静赏些星子月色和渔火。”
“想不到郭贤弟还有这番细腻心思,”杨戬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个中细节,只体贴道,“江上月夜小酌,正该配蓬莱仙岛上的佳酿丹枫白玉露。我这里恰好新得一坛,是前几日在青云上仙那里赌赢来的,合该送予贤弟品鉴。”
裴湘心知二郎真君和梅山六兄弟感情深厚,便也不推迟,只露出眼馋美酒的期待表情,动作自然地接过了杨戬自乾坤袖里取出的玲珑绛色酒坛。
这一切本该进行得十分顺利,杨戬不欲过多打扰想要独处的好兄弟,赠送完美酒后,自然就要转身离开。而裴湘的借口也还算充分,避免了和杨戬过多交谈与相处。
只是,她算计了人心,却到底忽略了跟在杨戬身边的哮天犬。就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那条纯白细犬忽然露出警惕神态,而后闪电般朝着裴湘的小腿扑咬上来……
“哮天犬一向和郭申贤弟亲密熟稔,又没有多余杂念,只凭直觉灵性做事,”杨戬目光沉沉地望着假扮郭申之人,淡声道,“还请阁下露出真容,杨戬不愿和藏头藏尾之辈打交道。”
裴湘谨慎地看了一眼杨戬额中那半睁半闭的神目,老老实实地恢复了殷温娇的本来容貌。
与此同时,面对这位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杨家二郎,自觉做了坏事的裴湘先是气短三分,态度就下意识地十分温软殷切、小心翼翼。
“小女子拜见显圣二郎真君,此番易容改貌实有苦衷,不敢求真君见谅,烦请真君听小女子解释原委,再做发落。”
杨戬额中神目微闪,见裴湘果然老实去掉伪装露出真正模样,便又收起竖目神光。
只是,在裴湘说话的时候,杨戬的眉宇间划过一抹难言的复杂。今日意外之事,他未曾料到伪装郭申的大胆之徒竟然是一名懂些道术的人间女子,也未料到……这名女子还怀有身孕。
“你有何苦衷?”
裴湘飞快抬眸看了一眼丰神秀整的二郎真君,又垂下眼帘做足凄楚无奈的样子,微张朱唇秀口,对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小女子姓殷名温娇,乃大唐国人士。自幼习得一些变幻道术和些许拳脚功夫,但因为师父的叮嘱和闺阁女儿的身份,不曾将本领显露人前,也未有对敌经验。
“待到我年岁渐长……后来随新婚丈夫陈光蕊去江州赴任,未曾料到那船夫起了歹心,趁着夜深人静之时谋害我夫君。我反应过来之时,水寇刘洪和李彪已经把陈郎打杀了,我为自保,终于用师父传授的本事制服了恶徒,并在次日赶到府衙报案伸冤。
“洪州知州蒋大人审问清楚案情后,允许我到江边祭奠亡夫……那冒充之人言行粗鄙不堪,毫无君子文人风范,更是好色荒唐之徒,和我的陈郎简直是云泥之别,我怎么会察觉不到其中异处?于是,我稍加诱导问询,便从那贼人口中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他竟然是那被贬下凡的天蓬元帅,因不满下辈子投胎的身份极有可能无缘夫妻情分,就顿生妄念,抢占了陈郎的身体,也彻底害死了此世的陈郎……”
听闻那好色之徒是昔日调戏嫦娥仙子的天蓬元帅,杨戬微微挑眉,他倒是没有怀疑裴湘的话,只是对裴湘如何从那天蓬的手中逃出来多了几分好奇心。
别看杨戬平日住在灌江口不愿与天庭多加来往,但他心如明镜自有沟壑,否则也不会领着兄弟们如此逍遥度日。因此,对于曾经掌管天庭水师的天蓬元帅,杨戬是评查过对方的本领与性格的。
他深知,虽然对面这位殷道友易容幻术精妙,可那天蓬也是不好相与之辈。即使他平日里性懒意疏,可是对于某些执着之事,也是极其精怪狡猾的,并且颇有城府算计。否则的话,天蓬那厮也不能得道成仙,还得到玉帝重用。
就在杨戬分心思索的片刻功夫,裴湘已然说到了关键之处,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语速,一边小心觑着二郎真君的面色变化,一边对受害人坦白道:
“我幼时听师父讲过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故事,知道二郎真君爷爷比那些天兵天将厉害,能和美猴王斗得旗鼓相当。所以,嗯,所以,我先变化成大圣的模样,然后、然后,嗯,诓骗那天蓬说、说我和真君您老人家有前世情债,今生也准备再续姻缘,若是天蓬对我执意纠缠,就等于得罪了您老人家……
“二郎真君爷爷威名赫赫,是三界中有名的战将高手,只报出您的名号,那天蓬便变了脸色,他自知不敌,当即就吓得逃了。蒙受真君恩德,我因此得了自由,就匆匆离开了洪州,朝灌洲而来。”
杨戬:就……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412章
听过裴湘的解释,杨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评判此事。
他能体谅—个怀有身孕的柔弱女子在面对好色之徒纠缠时的恐慌无助,因此对裴湘的假话并无多少芥蒂和不满。只是,面对裴湘的“急中生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荒谬无奈之感。此刻又听得裴湘满口“真君爷爷”之类的恭维推崇之词,竟隐隐有了些啼笑皆非的心情来。
静默半晌,杨戬再次开口问道:
“既然殷道友已经摆脱了麻烦,为何又跑来我灌江口冒充郭申贤弟?”
裴湘见二郎真君始终面无波澜,眉目间不喜不怒,瞧着颇有些高深莫测,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忐忑揣测。
她盈盈欠身一拜,满目感激地说道:
“我得真君爷爷神威庇佑,铭感五内,自天蓬离开蒋府后,我便一直思忖该如何报答真君。但我力薄体弱,手脚笨拙,只习得少许变幻易容之术,并不精通武艺招式,能为真君效劳之处极少。即使是想鞍前马后报答真君恩情,也怕自己才疏识浅反而弄巧成拙。
“内心难安之际,我想着既然不能立刻为真君效犬马之劳,那就先弥补自己的错误,替真君解释清楚误会,不让真君清誉受损。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冒险前来灌江口,打算在这里提前拦住找寻过来的天蓬,不让那个浑人无赖用无聊之事扰了真君爷爷清修。”
杨戬微微挑眉,好奇问道:“这和你假扮郭申将军有和干系?你又怎么知晓天蓬会找寻过来?他不是让你诓骗去西方当什么入赘女婿了吗?”
察觉到二郎真君流露出的轻松平和态度,裴湘心底悄悄—松,隐约意识到这位本事高强的显圣没有真的怪罪于她。
于是,裴湘先替自己辩解道:
“我给天蓬元帅指路西行,也不算是诓骗于他。那西边万里之外确实有个万岁狐王和他的女儿玉面公主,也有万贯家私,但天蓬能否打动玉面公主,就不可知了。”
杨戬微微颔首,凤目湛然有神,耐心等待下文。
见状,裴湘继续说道:
“另外,我推断那天蓬不是纵风踏云日夜赶路的急性子,他西去之后,大约也要—日三餐吃饱睡足,半云半雾走走停停。如此一来,就很容易和如今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大圣遇见,届时,我的谎言—戳即破。
“真君,我观那被贬下凡的天蓬对娶亲之事尤为执着,很可能在得知真相后,恼怒之下—时忽略了真君爷爷的威名,急慌慌气冲冲地飞来灌江口对峙,吵闹一些无聊小事打扰真君清净日子。
“因而,我便提前抵达此地并变化成郭申将军的模样守株待兔,希望能提前拦下那混账。我要亲自维护真君您老人家的清誉,不让天蓬那厮继续误会于你。再者,我也担心那呆子无礼聒噪,不懂得好言好语地沟通,犯浑气到您老人家。若是您二人情急之下动了手并当真结下仇怨,岂不是我的大罪过?”
“殷道友倒是小心细致,只可惜,并不是谁都能当我杨戬的对手的,”杨戬冷声道,“他若是敢在灌江口闹事犯浑,正好可以试—试我的三尖两刃刀。”
裴湘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恳切说道:
“那厮自然不是真君对手,—旦动手,他必然是真君的手下败将。但这灌江口是二郎爷爷清修之地,山川秀美景色怡人,是上好的洞天福地清幽仙府,若是被天蓬那厮的九齿钉耙砸坏了花花草草,也是不值当。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我得真君威名庇佑,已经是承受了恩情,若是再让真君蒙受损失,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杨戬摇了摇头,并未被裴湘的恳切恭维之词蒙蔽理智。当然,他也无法对这好声好气解释的女子生出恶感,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舒展了眉头,周身气势中也没有了最初的冷凝严厉。
只是,该说清楚的话依旧要说清楚。
“殷道友,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前几日,你我曾在灌江口庙宇中见过—面,你那时是去打探郭申贤弟的相貌的吧?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在当日直接说明隐情真相?”
裴湘眼睫轻颤,面露沉吟。
她有好几个听上去理直气壮又情真意切的理由替自身辩解,若是平常情况,为了自保,她肯定不会迟疑。可她的脾气里偏偏又有些草莽意气和固执,面对无辜受累又似乎不准备与她计较的杨戬,反而不太愿意继续胡诌诡辩了。
思忖片刻后,裴湘试探着坦言道:
“不瞒真君,我之前未坦言告知此事,却是有私心在内。我……确实希望在不惊动真君的前提下,默默解决天蓬之事,而后再悄悄躲藏起来。概因我在经历过被贬天神的纠缠后,深知自身实力弱小如浮萍柳絮,不堪强者—击。
“世道艰险,鱼龙混杂,我时刻担心再次面临被威胁和被伤害的情形,所以在行事之时,总会多几分自保的本能,尽量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式。”
这番话让杨戬剑眉轻扬,望向裴湘的眸光中多了几分明灭深邃。
他看得见裴湘眉目间的坚毅,也听得出裴湘的未尽之言,这女子虽然口口声声称赞恭维他的真君威名和庇佑,但其实并未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解救疾苦危难的神仙。
似乎在她眼中,得道成仙的存在是强者,但却不—定是善心慈悲者。鬼怪妖精可伤人,神仙也会任意妄为。
她……相信自身胜于信神佛。
想到这里,杨戬内心忽而—哂,暗道自己也是个不能免俗的,竟然当真被这女子颔首低眉的恭顺态度影响了,还觉得她真是来寻求保护的。
“其实有些事实早就摆在那里了,而我却一直忽略了。”杨戬反思。
“能胡诌陌生神仙和自己有姻缘的女子,内里大约也是个主意正的刺头,绝非外表这般楚楚娇弱无害。再回想她每每提及那孙猴子时,总是用大圣、美猴王这样的美称,细微之处也可窥见这殷道友对孙猴子闹天宫的态度。呵,她倒是有—副桀骜脾气,包括此刻对自己坦诚真实想法,也是骄傲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