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宁怀抱一土色陶盆,盆中小树是如今的扶风山唯一的一抹绿色。
君宁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温柔,“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春雷时,蛰虫惊,雨水至,万物生发。三灾中,有天灾、地劫、人祸,一成一毁为一劫,周而复始,自然也有劫后重生之说。”
宗流昭抬手,袍袖微扬,院子里那棵倒塌的大树便即化为灰烬,在地面上堆起一个小鼓包。他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的沙哑:“一颗凡树,只是魂魄暂时寄生的躯壳,自然承受不起她,人祸还是天灾,都是早晚的事。”
柳飘飘微讶,神情已了然。沈青则困惑,说的什么?听不懂。
谢风遥泪水涟涟回过头,君宁上前,爱怜抚过他发顶,“这次多亏了阿遥呢,大樱桃交给你,好好照顾它吧。”
谢风遥下意识伸出手捧着陶盆,迷茫地看着那棵小树,他仍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沈青终于听懂了,立即跳过来,指着那陶盆,“你说这个是楚南楠?这盆花是楚南楠!”
“这是树。”柳飘飘纠正她。
“啊?”沈青激动不已,指着小树,“那我跟它说话它能听见吗?”她拢唇对着小树,“楠楠,楠姐?阿楠,楚南楠?”
柳飘飘说:“应当听不见,小树得养大才能结果呢。”
经沈青这通装疯卖傻,沉闷的气氛稍稍活络了些,宗流昭说:“需要养多久,看她造化,心诚则灵吧。”
他话中若有所指,大家心领神会。
宗流昭上前抱走谢风遥怀里的陶盆,扬手一丢,陶盆落入大树原本扎根的位置,“咚”一声轻响,陶盆不见,一棵不足人小腿高的树苗已稳稳扎根,枝叶随山风招摇。
谢风遥全程茫然,视线定格在那棵小树,周围人跟他说了什么,他全都没听清。
他豁了一块的心口,急需要什么东西填补,沈青和宗流昭他们还站在外面说话,他已经撸起袖子进去。
“我要在这里盖房子,我要种花种树,等她来的时候,这里从前是什么样,以后就还是什么样……我就呆着这里,我就在这等她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忍不住掉眼泪,又高兴,又难过。
四人站在院外看那少年忙忙碌碌,不时抬袖抹泪,宗流昭说,“让他去吧。”
大家都走了,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谢风遥已经把院子清理得差不多。
他从废墟里刨出来一个木盒,洗净双手坐在倒塌的房梁横木上,将盒子郑重打开。
乌木盒子被保护得很好,里面一个乾坤袋,一个更小的黑盒。
袋中是她给他备齐的四季衣物,靴袜,发冠和头绳。小盒子则是满满的一盒东珠,幽凉的夜色下散发着柔润的珠光,整整三十颗,是楚南楠的全部遗产。
睹物思人,最是伤怀。
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谢风遥鼻酸眼热,四下无人,沐着寒凉月光,他不再压抑泣意,牙关轻颤,遮住眼睛,眼泪滑至下颌。
他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他敏感、脆弱、患得患失。相比之下,楚南楠一直冷静得可怕,她走的时候,仍在耐心安抚他,她一点不难过,甚至还有终于松了口气的解脱。
谢风遥想起她提到过很多次的‘累了’,他想起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的恐惧、纵容、无奈,和眼神中掩藏的悲伤……
他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心中懊悔,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
如果、如果那小树真的能长大,如果师尊真的那回来,那阿遥再也不会让你受累了……求求你了,回来吧。
在日复一日的哀痛和期盼中,扶风山第一场冬雪于小寒姗姗来迟。大雪连下了三天,满目疮痍的扶风山被这纯□□饰,冻土和灰烬下,小芽蓄势待发,只等春来到。
院子里堆满了木料,只等雪化天晴,谢风遥就要开始动工盖房子了。
他坐在木凳上沉默吃着君宁送来的午饭,不远处雪地里咯吱咯吱响,东方熠鬼鬼祟祟探头。
楚南楠殒落当晚,樱桃灵宝坐在东方熠的识海里哇哇大哭,他潜入识海查看,遭遇一通暴打。
东方熠心中察觉不妙,翌日一早便启程赶往扶风山,得知事情经过,他便要哭着将那小树挖走,说要种到怀梦谷去,更大骂谢风遥没用,是害人精。
谢风遥自然不肯,两个人互相掐着脖子打了一架。东方熠自然是打不过他,谢风遥本就是武修,蜕体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个子也即将超过他。
东方熠的灵宝在他面前不起作用,好在身上法宝灵器多,谢风遥打红了眼,也不护体,两个人最后血了呼啦从山上齐齐滚下去,在野林里嚎啕大哭,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也终于得到一次施放。
东方熠之后帮着宗流昭和君宁重整修缮居所,暂时在扶风山住下来,得知那树现在是种在陶盆里,只需山川地气作为养分,东方熠便想着偷树。
然而谢风遥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守在院子里,夜里更是直接宿在树下,大雪纷飞的冬夜也不例外。
他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木‘狗窝’,就放在已长到一人高的小树下。
对,是狗窝。
东方熠第一次见的时候也呆住了,他以前听说过,谢家人在经历蜕体时,若是机缘好,便能感悟一种灵兽形态,蜕体成功后,可如妖族那般,能变化兽形。
听说过变狮子、变老虎的,也有变蛇变狼的,变狗的是第一次见。
谢风遥在蜕体时,不知是如何领悟的,把自己变作了一只大白狗。外形接近狼,雪白长毛、立耳尖腮,尾大而蓬松。
他白日里忙着锯木打料,夜里就变作白狗缩进窝里去,从窝里露个脑袋垫在爪子上,耳朵机警地立着,防止东方熠来偷树。
这树不需要他如何照看,楚南楠神魂应是已回到树中,自她消散之后,树长势变快,相信等到春暖花开时,就能长成一棵真正的大树了。
东方熠缩在一边看,见他吃完了东西什么也不做,就呆呆坐在木头上,任由雪落满肩,像感觉不到冷。
东方熠轻叹,撑伞上前,见谢风遥立即坐直了身体,抖落肩上的雪警惕地看过来。他颇有几分无奈,“我不偷树了,行了吧,别再这样看着我。”
谢风遥不说话,起身走到树下,弯下腰,身子一矮,流畅无比地变作白狗钻进木屋里去。
东方熠跟过去,蹲在他面前,“我是来跟你道别,我要走了,我没办法一直留在这里。”
经历过抢亲那一遭,这对师叔侄之间已没什么长幼尊卑可言,谢风遥不会再喊他师叔,东方熠也不再拿他当小孩子,毕竟他打他的时候可没拿他当长辈。
说起来东方熠没比谢风遥大几岁,心智也谈不上多成熟,他说了些有的没的,眼珠不怀好意地滴溜溜乱转,视线对上谢风遥已经恶狠狠呲出来的犬牙,最终还是没敢偷树。
细雪纷纷扬扬,掩盖了东方熠离去时的脚印。
谢风遥从木屋里钻出来,站在树下,展臂环抱着树干。身边人来来去去,这寂寥的天地间,他们彼此为伴。
他闭上眼睛,脸颊与树相贴,再一次无法自控地流泪。
师尊,你的小狗在等你。
第60章 你能给我留点不
雪霁天晴,扶风山重新变成秃顶的老头。
谢风遥终于赶在立春之前把房子盖好,果真如他所说,原本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在原基础布局上,只保留了一间寝室。这样等师尊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住到一起……
希望,她没有忘记他。忘记了也没关系,以前的事,他会一件一件告诉她的。当然,只是快乐的事情。
绕院的篱笆扎好了,花圃也翻修过,后院的水潭边移来了两棵芭蕉树,附近全部撒了草种花种,只等春来。
立春之后是除夕,第一个新年,谢风遥跟着宗流昭和君宁一起过。
只是楚南楠不在,总归是少点什么,饭桌上气氛略沉闷,好不容易应付完年夜饭,谢风遥回到院子里,坐在树下陪着她。
樱桃树已长到成年男子小腿粗,两人多高,叶子全部掉光,枝丫上为迎春已缀了黑米大小的花芽。
他额头抵着树干,在心里默默同她说话:“师尊,春天已经到了,你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说完后,他立即把耳朵也紧紧贴上,眼睛瞪圆,模样认真。可仍旧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心中猜测,她大概是睡着了吧。
元宵节过后,沈青传音来,问要不要把五虎送回来陪他,谢风遥拒绝了。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声音有些低哑,“不,不了……还是先不让五虎知道吧。”不开心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好吧。”沈青说:“马上就到惊蛰了,等开花的时候我再过来看看。”
谢风遥点头,半晌想起沈青看不见,才“嗯”了一声,掐了传音。
时间是治愈创伤的良药,惊蛰过后,雨水变多,去年的雪水和草木灰为植物提供了充足的养分,小草冒出地皮,枯树上长满了苔藓,有根系未被损害的大树开始抽芽。
樱桃树也开花了。
沈青和柳飘飘是最先到的,还是那条上山的路,经过两季,已经大变样,山路两旁低矮的植物已经将地皮完全覆盖。仙灵之气外溢滋养草木,小动物们重新在此安家,草丛里已经能看见野兔和田鼠。
沈青稀罕地四处望,柳飘飘道:“人仙果然非同一般,明天的夏天,估计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春来时,潜伏一冬的小精怪们也出来了,院子里,谢风遥垂着脑袋,坐在板凳上给它们重新用竹条做房子。
五个小东西站在他面前,一会儿转圈,一会儿跳舞,一会儿咿咿呀呀唱歌,想逗他开心。谢风遥视若无睹。
敲敲回来之后,常缠着他说话,他基本不回应。他大多数时候都闷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失了灵魂的傀儡人。
到樱桃树盛花期时,东方熠和乌月他们也来了,一堆人挤在院子里,昂着脑壳看花,叽叽喳喳讨论。
谢风遥坐在屋门前的木阶上,两手搭在膝头,与他们之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结界。
树长得很好,第一年就开了很多花,纯白色的樱桃花,一簇一簇挂在枝头,整个院子里都是花甜甜的香气。
直到这时,谢风遥才终于肯相信,这树就是楚南楠。
花的香气,与她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
清清浅浅,若有似无,刻意嗅闻时是闻不到的,站在树下,凑近花瓣时,也只有泛着涩意的草木气息。
那花的味道,如深山之中仙人弹奏的缥缈琴音,只偶尔随风送来,无法追寻。一如此时的她,能感觉到她就在这里,却看不见,摸不着。
半个月的花期之后,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又过了半个月,树上开始结出青色的小果子。
谢风遥站在树下看,看那些小果子里,哪一个是她。
哪一个都觉得像,又哪一个都不像。
果子渐渐成熟,谢风遥看得更紧,日夜守着,谁也不许靠近院子,一颗果子也不许摘。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熟透的樱桃掉在地上烂掉,没有一个是她。
树上的红果子一个接一个变少,谢风遥变得更加沉默。
人来了又走,等到一树的果子全部掉光,她还是没有来,大家都不相信她会来了。
谢风遥坐在树下,轻轻抚摸着树皮,心中难以抑制涌出酸涩。
‘你还累吗,你还没有休息好吗,我好想你啊……’
其实他早就感觉到了,她今年是来不了的。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越惦记越没有,等到不惦记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惊喜。
但现在谢风遥还做不到不惦记,他好想她啊,日日夜夜,无时无刻。
抱膝坐在树下哭了一会儿,实在是没有办法,却也不甘心,谢风遥抽抽搭搭去找宗流昭。
他拿出在楚南楠面前撒泼打滚的本事,往宗流昭床边一坐,也不说话,就吧嗒掉眼泪。
宗流昭坐在竹床上打坐,耳边嘤嘤声不绝,不到一刻钟就受不了,按着额角突突跳动的血管,语气隐含怒气,“说。”
“我想见师祖。”谢风遥一抹泪,立即坐得板板正正。
宗流昭:“你师祖已修得地仙,隐居海外蓬莱,蓬莱乃是仙界,他若不愿,你如何得见?”顿了顿又补充,“人仙也不能。”
谢风遥耍无赖,“那我不管,师尊不醒,我就见师祖,让他老人家给我想办法。”
宗流昭怒目:“给我好好说话!”
谢风遥迅速红了眼眶,“我没师尊了,我的师尊,本来她的树不会被雷火烧的,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倒霉就被雷火……”他偷瞟了一下宗流昭,见他没生气,才继续哼唧:“她现在还不醒,也没人管,我的师尊好可怜,我好想她,我一天天饭也吃不下……”
宗流昭闭眼、深呼吸,身为长辈,也不好跟他多计较,耐着性子:“她不醒,你不会叫醒她吗?你整日里闷不吭声,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她如何得知有人在等她呢?”
谢风遥微微张嘴,茫然地看着他。
按照宗流昭的说话,楚南楠现在是个‘植物人’。
她并未真正的消散,毕竟有那棵小树,神魂仍有栖身之处,只是她还不知道,她在虚无中沉睡,还没有人去唤醒她。
宗流昭一直不说,也只是想让谢风遥自己领悟,自己尝试,谁知道这小子虽整日待在院子里,话却一天比一天的少。
宗流昭说:“我知道你难过,可你师尊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还不都是为你了吗。你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是她所期望见到的吗,她希望你好,你现在好吗?”
谢风遥双目失焦,眼眶里再一次有了湿意,“她不在,我如何能好。”
宗流昭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她来时,你就以这样的状态迎接她吗?”
宗流昭起身,推开窗,傍晚时暖橘的日光如水漫入屋舍,他回首:“你好好想想。”
宗流昭一番话,点醒了谢风遥。
夜里他躺在树下睡觉时,开始为自己安排明天的事。
他又回到了楚南楠还在的那段日子,天不亮就爬起来去为她采集花露,回来摸着树皮,“你现在也喝不了,干脆我给你喝了吧。”说罢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