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歌一时没说话,她看着低头用叉子吃意面的沈初雪,脸庞还有些稚嫩,话语里满是不畏困难的雄心, 她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第一次参加奥运的自己。
“沈初雪。”她忽然郑重地喊了一声全名。
正埋头吃面的沈初雪有些茫然地抬头, 听到她说:“我们要努力。”
“噢, 那当然呀。”
……
苏致因为他优秀的英文水平,被总监在最后时刻加上了出国记者、主持人名单, 但他最为大一的实习生, 并得不到什么重用, 每天看似忙忙碌碌, 其实就是干些杂活
别说去解说室, 就连采访运动员都轮不到他,每天不停地收集各种材料,第一时间掌握比赛信息,为记者准备采访问题。
连轴转了好多天,他终于在一次午餐时状若无意地对领导说:“最近好多天没休息,能让我休息一天吗?”他这样忙下去,根本不可能实时看到她的比赛了。
领导愣了愣,想起由于这几天苏致的认真和专业太深入人心,比一些有经验的记者还好,导致好多活儿都交给他一个人去干了,确实该让他休息休息。
“行啊,你想哪天休息?”
“可以自己选吗?那就……八月九号?”
“我看看。”他翻了翻赛程安排,“有一个艺术体操个人和集体的全能资格赛,不重要,没什么需要你的,休息去吧。”
领导很痛快地批准,言辞之间,还把他当成了需要重用的得力人才。
“领导,我休息期间,能去解说室看看吗?我想去学习学习,也帮那边的师兄师姐们端个茶倒个水。”
“你要学习尽管去吧,别影响他们就行。”领导和蔼地笑道,“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你才大一,表现很不错,等实习结束给你评个优秀实习生。”
“谢谢您。”
……
伦敦的中午,正是国内的晚上。
沈记面馆在全国的十余家分店自七月开始,就统一在店面里装上了一台液晶电视机,并开始每年夏天的夜宵档。
今年沈记还特别办了一个活动,奥运会期间,凡在夜宵档单笔消费满一百,赠啤酒两罐,为此被好多老顾客说老板太抠门儿。
沈展昭心道,那可不得抠一点儿,他还得给女儿攒嫁妆呢。
不管抠不抠门,沈记的夜宵档生意就是别处好,晚上在店里吹着空调,看着奥运赛事,喝着两罐儿赠送的啤酒,胡吹漫侃,好不惬意。
当然他们最后都会发现自己亏了,为了送的啤酒凑满一百,可两罐啤酒压根不够喝,往往到散场时桌上堆满了啤酒罐、饮料罐,实际支付远不止一百,偏偏因为跟人聊嗨了,心里还觉得畅快。
体育赛事也不是样样都受观众喜爱,遇上冷门的,就有顾客喊:“老板,能不能换个频道啊,老看体育频道也得腻啊。”
沈展昭亲自坐镇最初的那个面馆,炸着金灿灿的猪排,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机,正在播放的是赛马,他自己也对这项目没什么兴趣,然而他还是慢悠悠地说:“遥控板都让我媳妇收走了,只能播体育频道。”
“没关系呀,电视机上就能按吧。”那人说着,就站起来要去自己调频道。
沈展昭急了,连油锅里的食材都顾不上,拎着个漏勺赶出来,护在电视机前:“不行不行,就只能看体育频道,人运动员都在为国争光呢,咱们自己是不行了,看个节目支持支持总行吧?”
他跟陆敏确实恨不得跟着去国外,然而仔细商讨之后,发现他俩都不会英文,出去也是给女儿添乱,干脆不去了,就在国内看她的比赛。
那个作势要换频道的人,看到沈展昭的举动,却对他身后那桌人笑道:“我猜对了没有,老板就是个体育迷,他还不想承认!”
又有人起哄:“老板,是不是你家有什么亲戚去比赛了啊,这么执着,换一天台也不行。”
沈展昭握着漏勺,走进厨房:“不说我是不是体育迷,这块儿猪排都糊了,你们买单不?”
沈初雪去奥运的事,其实他和陆敏连老家都还没说,更不能跟这里来来往往的食客说。
他早就知道,曦曦要去的这个项目,四年前根本没有人进决赛,作为她的父亲,沈展昭再自大也不敢说他闺女就一定能进决赛,万一进不了,他们知道不怪曦曦,可村里人未必这么想。
保不准就有那些人,自己不见得有多厉害,却喜欢说别人,没进奥运决赛到他们嘴里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干脆先不说,以后见机行事。
***
八月九号转眼到来。
伦敦时间中午十二点,将开始艺术体操个人项目资格赛。
这天早上,冯歌出了一些状况。
她的脚踝似乎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对主人发出不满的抗议。所有人围着冯歌,她的脸有些苍白,却依然绷着,嘴唇抿得紧紧的。
“打一针封闭吧。”冯歌对队医道。
队医同意了,冯歌却在他动手前,改口:“两针,腰上也打一针。”
周围忽然无比安静,沈初雪捏紧了拳,她却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好一会儿不敢开口问她,腰怎么样了。
队医给她检查了腰伤,跟冯歌和教练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打。
“别围在这里了,赶紧去准备。”教练散开其他人。
沈初雪拿着粉底和粉扑,继续帮队友们化妆。
她们比赛需要自己化妆,沈初雪好歹在娱乐圈混过,化妆技术比这些真正一心只在体育上的姑娘们强一些,一早就说好这次奥运艺术体操队的妆容由她承包。
总共也就八个人,她先帮集体项目的六个姑娘化好,然后是自己,最后为打完封闭的冯歌化妆。
她们平时化妆不多,陶愿先照了镜子,大赞沈初雪的化妆技术,直接把她化漂亮了不止一个度,正在被沈初雪画眼影的冯歌,也跟她道谢。
能在奥运漂漂亮亮地出现,当然最好不过。
“队长,你真的可以吗?”沈初雪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冯歌告诉她:“以后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你记住,必须可以。”
沈初雪又想起墙上那四个鲜红的大字来了,“嗯”了一声,带着点鼻音。
“别难过,其实你现在应该开心的吧?好不容易来了这里,马上就要上赛场了,应该激动更多一些?”冯歌放缓了语气,“别被我影响,去享受你的奥运。”
沈初雪咬着唇,因为在给她化妆,她们靠得很久,彼此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很郑重地应下,手上用大刷子帮她扑上散粉。
她改变不了什么,最多只能帮大家化化妆,剩下的,她只能尽量保证自己不出差错,然后便是,享受奥运。
沈初雪收起化妆包,她们排成一列,穿着同样的红黄底色运动外套,准备入场。
……
苏致今天在解说室。
每个项目都有两名解说员,一名是主持人,大多是传媒大学播音主持系科班出身,苏致喊他们师兄师姐;另一名一般是该体育项目退役下来前运动员,负责解说比赛中更专业的内容。
今天是艺术体操的资格赛,主持人是在体育频道干了很多年的郝旭,专业解说是从艺术体操队退役的唐悠然,比冯歌还要早几届参加奥运的人物。
选手们还没入场,两位解说正在介绍艺术体操项目的基本情况,以及本次参加比赛的一些著名选手。
苏致安静地坐在演播室外,耳边能听到解说员的声音,眼前能看到演播室外屏幕上的画面。镜头对着比赛场地,选手们还没有入场,观众却座无虚席,有几个镜头甚至清晰地拍到了观众脸上用油彩画的国旗。
画面不断剪切,忽然,穿着醒目运动装的一队姑娘步入场地。
凡是中国人,看到这样的颜色,就知道这是自己国家的选手,绝不会认错。
镜头果然全给了她们。
美丽的中国姑娘们今天都化了妆,眼影用了一点亮粉,一眼看过去亮晶晶的,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苏致听到唐悠然和郝旭开始一次介绍本次的选手,第一位是参加个人全能的队长冯歌,其次是集体全能的高露芝、陶愿……但不管他们在介绍谁,苏致的眼里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家伙。
她没有像队长一样凝重地绷着脸,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或多或少地流露出紧张,她无比自然地对着镜头甜甜地笑,如此温暖,如此纯真,就像一轮小太阳。
他不由得露出微微的笑意,并且被太阳照耀得浑身血脉舒张,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郝旭终于说到了沈初雪:“这是我们的小将,今年十六岁的沈初雪。”
“她今天看起来状态很不错,年纪小的选手往往心理上反而更轻松。她是在全锦赛上的成绩超过了冯歌,得到了今年奥运的名额。接下来就看她今天能不能继续有那样的发挥。”唐悠然道。
镜头给了她一个特写。这一刻,少女的笑容在千家万户被播放。
曾经在这一年靠电影闻名全国的沈初雪,以另一种方式,有了一个特写,让无数观众看清并记住了她的模样。
……
伦敦的正午,国内华灯初上。
沈展昭仍坐镇老店,今天的“坐镇”,却是真的坐着。
晚餐最忙的时候,他这位老板就把事情全扔给店里其他厨师去做,也不管顾客什么表情,自己占据了看电视视野最好的位置,要不是这电视机挂在墙上,他大概恨不得把机器抱在怀里。
大家情不自禁吸溜着面条,跟他一块儿去看电视,结果比赛都没开始,场馆里空荡荡的,只有观众席坐满了人,简直不知道沈老板在激动些什么。
沈展昭看了一会儿,对着那空场地都几乎要热泪盈眶,陆敏还没到,他又火急火燎地打了个电话去催。
约莫十分钟后,一身职场装束的老板娘终于赶到,运动员们也终于要入场。
受情绪激动的面馆老板影响,食客们也有些莫名的心潮澎湃,紧盯着电视画面,发现这是个从来没听过的项目,很快又发现这个项目的选手,要不是她们穿着统一的运动外套,简直漂亮得让人忘记这是奥运直播,倒像是选美直播。
尤其是走在最后那个小姑娘,那笑容甜的,真叫人心都化了,比那些什么童星好看不知道多少。最漂亮的姑娘,果然都在国家队!
沈展昭和陆敏不错神地追随着女儿的脚步,夫妻俩在桌子底下紧紧握住了手,比赛还没开始,他们就恨不得落泪了。
激动啊,骄傲啊,他们闺女去奥运了!
这一刻的冲击比之前曦曦打电话告诉他们时,还要大得多,仿佛这样一件大事,此刻才在他们心里切切实实地落到了实处。
第55章
沈初雪听了冯歌的话, 要享受奥运,摒弃一切杂念,只沉浸在当下。
她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她真的来了奥运。
站在儿时的向往之地, 会有好多好多人看到她, 苏致, 父母,以及许多她不认识的人。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快乐。
个人全能资格赛在集体全能之前,冯歌的出场顺序在第六个,沈初雪在第十四个。
她看着一个一个地选手上场, 那些对手她还没有亲自比试过, 却看了不少她们以前的比赛视频和资料,冯歌和梅思莹也没少跟她交流, 现在她专注地看着每一个人的动作与完成情况。
很快轮到冯歌。
沈初雪的目光从她的腰,落到脚腕,深深吸了口气,目送她走进赛场,像目送一位值得尊敬的英雄。
与此同时, 国内电视机前的观众们, 也看到了这位中国姑娘。
他们没有看到冯歌打封闭那一幕, 但只看她的表情, 心里忍不住跟着凝重。
“刚刚听介绍说,这位是队长?咱们运动员的心理素质还需要加强呀。”
“你懂什么, 那刚才主持人还说了, 这项目上届奥运就她一个个人选手, 心理素质不比你强?”旁边立刻有人说, “别吵吵, 安心看比赛,你看,这不就开始笑了吗?”
表演开始,选手脸上就带了笑容。
不常看这类比赛的观众,只能看个大概,并不能分辨选手的实力究竟如何,幸好还有解说。
“冯歌今天的难度算是中规中矩,这个动作和刚才的俄罗斯选手相比,稳定性上还是差了一些。”
“哎呀,差一点儿,要是落地再好一些就完美了……”
“有些可惜。四年前冯歌差一点儿就能进决赛,一直坚持到今年,那么这次究竟能不能进决赛,也是大家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
郝旭:“在你看来,冯歌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说实话,跟我心里的预期相比,还是有些差距。”
普通观众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们不管那么多,满腔热情地看节目,只想看到自己国家的选手胜利。结果呢,刚刚不要钱地夸其他国家选手的解说员,轮到自己国家,忽然就丧气了起来,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而且,他们觉得这位队长跳得也没主持人说得那么不好,除了一开场看着严肃了点,小姑娘跳得并不差,反正他们是看不出来哪里比前几个选手不好。
“这解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中国人啊,净说老外好话,就不能夸夸我们自己选手。”有人忍不住抱怨,“说得头头是道的,她有本事自己上去比啊。”
“就是,咱们自己都不夸夸自己的选手,那还要这解说有什么用啊。太崇洋媚外了。”
冯歌的成绩出来,目前在前六位选手中位于第四,大家正想说这不就比某些外国选手好吗,紧接着又听解说道:“她上场前打了两针封闭。今年已经二十一岁的老将,这回也是克服伤病来到了奥运,十分不容易。”
这话终于不是在说冯歌不好了,但这会儿听起来,又有些微妙。好像成绩不尽如人意,就来卖个惨,要是真打了针,怎么不一开头就说呢?
那大家结合她的表情,还更能理解。
……
冯歌其实已经发挥出了她平时的水平,沈初雪看着觉得不错。不愧是大赛经验丰富的队长,她尽可能降低了伤病带来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