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害怕看到的,是柳彦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嘎吱”一声,脚下的枯枝踩断,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听到声音的刘三转过头来,看到是莫诗诗,他的眼泪刷一下流出。
“诗诗小姐,你总算来了!”
他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迎了过来。
“兄弟们走的走、散的散。前几日冷先生说,要把我们带回王将军麾下。我就想着:咱们票帅还在江州呢,送回濮州那么远,你一个肯定不成,我得留下来帮你。”
“你说的对。”莫诗诗忽地点头。“他还有父母、妹妹,还有手下的一帮人,还得回家。”
她看了看萧瑟的营帐、残败枯黄的花朵,以及在雪中停着的、柳彦璋的棺材,这才突然惊觉。
天呐,我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
柳彦璋走了,他最信赖的人就是我了,我得帮他处理好剩下的事,怎么能这样放任不管呢?
“你再等一等,我收拾好东西,这就送他回家。”莫诗诗看了一眼棺材,对着刘三笃定地开口,转身回房。
战败的义军回去时,将整个营寨几乎搬空,唯一没动的就是莫诗诗和柳彦璋的房间。
这些日子,柳彦璋从高门大户府邸翻出不少金银珠宝,全都送到莫诗诗的房里。莫诗诗不爱戴首饰,全都揉成一团塞到箱子里,今日打开一看,竟攒了半箱之多。
这些珠宝得拿着,回头送到柳家,供柳父柳母安度晚年。
还有几箱绫罗绸缎,都带上给柳彦璋的小妹妹做衣裳。
莫诗诗在这边翻箱倒柜整理东西,那边的队友看着沈天无,纷纷投去佩服的目光。
看到莫诗诗活了起来,万子惟拍了拍沈天无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沈大少爷果然有两把刷子。”
“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罢了。”沈天无笑得含蓄。
“话说你是怎么让她打起精神的?”林扇好奇地凑近。
沈天无耸了耸肩:“很简单,她在意什么,你就刺激什么。”
“她在意柳彦璋,你就告诉她:柳彦璋父母老无所依,死的冤枉大仇未报……给她一个方向,她自然就动起来了。”
“怪不得……”一旁的师弈若有所思。“我们这两天怕刺激到她,送饭的时候一句都不敢提,反而让她钻牛角尖了。”
“得,你们也快收拾东西吧。”沈天无抬了抬眉毛。
“诗诗八成要回柳彦璋老家,咱们跟她走上一遭,这事儿就这么翻篇吧。”
几个“直男”频频点头,听沈天无的回去收拾。
等莫诗诗打包好自己房间的珍贵珠宝,就来到柳彦璋房间,收拾他的遗物。
走到营帐门口,她反而有些踌躇,半天迈不开步伐。
“诗诗,我们快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万子惟提着大包小包,探出头喊了一句。
“再等一下!”莫诗诗下意识回了一句,咬咬牙,还是踏了进去。
柳彦璋的房间布置极为简洁,正对门进去,第一眼就是一张地形图。堂屋里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桌,配了许多把椅子,墙上挂着刀、枪、剑、斧等兵器。有时众将士偷懒,吃完饭就在这里商议事情,不去更远一点的会议室。
莫诗诗慢慢走着,目光在熟悉的房间一点点滑过。
掀开帷帐,后面就是他的房间。房间仅一床一桌一凳,一个大衣柜。除此之外,就是角落里杂乱摆着的兵法地图了。阳光从窗户中透入,照在窗前的瓷瓶上。瓷瓶里是一朵腊梅,这是整个房间唯一的亮点,可惜已经枯黄衰败。
难以想象,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房间竟如此朴素。
房间后面还有一个小书房,他平日不让人进去,连莫诗诗都被他拦在门外。今日,阻拦的人已经不在了,莫诗诗绕过屏风,踏了进去。
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柳彦璋和黄巢一样,曾经是个落榜书生,读书对他们来说,是融到骨子里的本能。
书桌上摆着许许多多的信纸,桌面有一团墨迹已经干了,看样子,他在官军来的前一秒还在写信。
莫诗诗的目光上移,书桌上方挂着一张仕女画。与传统的静态仕女画不同,那张画上的美貌女子身披红色披风,手握宝剑,神色冷凝地望着天空滚滚黑色巨石。那女子的背后躲着一个小书生,神色慌张地看着她。
画的右上角题着《诗经》里的一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是谁画的仕女图?倒是有几分想象力。
莫诗诗下意识笑了一声,接着她看到底部落款:
乾符二年六月,柳彦璋作。
乾符二年六月,不正是师弈将义军困入棋局,莫诗诗带着义军冲出重围的时候吗?
没想到在柳彦璋画中的她,竟如此耀眼夺目……
莫诗诗的眼眶有些发红,她的眼睛避开那幅仕女画,向前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纸团。
她拾起纸团,展开一看:
“亲爱的诗诗,对不起……(划掉)
莫姑娘,前几日我犯了错误……(一团墨迹)
地上洒了许多纸团,莫诗诗蹲下去,一个个捡起来查看。在这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整封信件。
“诗诗,前几日是我太鲁莽,因为黄巢的事向你发火,这些天我也很懊悔。
听子惟兄说,在你们家乡,向女孩道歉要送一束花。可惜这是冬天,没有玫瑰、牡丹,连芍药、梨花都没有,我找遍了周围四个州,也只能找到这些冬菊和梅花……希望你不要嫌弃。
总之,我向你郑重道歉,并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犯。如果我再对你口出狂言,你就拿出这封信,我任你处置!”
莫诗诗的眼泪滑落下来,一点点滴到泛黄的纸团上。
许久以后,她站起身,卷起墙上那幅仕女画,对着外面明媚刺目的阳光说道:
“走吧,我收好了。”
提着行李的万子惟听到了,转头问了一句:
“你要几辆马车?”
“一辆足矣。”她说。
*
乾符五年,毫州。
阴了半个月的天气终于放晴,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众将士在草场挥汗如雨地训练着。黄巢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报——”一个身披盔甲的小兵跑了过来,单膝跪在黄巢面前。
以为有什么军情要事,众将士停下训练,齐齐望着那个小兵。
“城门口……城门口……”小兵咽了一口唾沫,支支吾吾的不出话来。
“城门口怎么了?快说!”一个没耐性的将军凶神恶煞,索性提起他的后领。
“这……这……小人不敢说,将军您快去看吧!”小兵满额头的汗滴落下来,滴到那将军的手上,将军不耐烦地甩开他,在腰间蹭了蹭手。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过去吧。”黄巢挥了挥手,示意众将士跟上。
走到街上,老百姓们熙熙攘攘涌向城楼。见到黄巢,一些认识他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这是怎么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更加纳闷了。不止他,其余将士也是满脸好奇之色。
带着满腹疑惑,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门口。
城墙边上满地都是蚂蚁,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爬上城墙,让人鸡皮疙瘩狂跳。
百姓仰头望着蚂蚁,七嘴八舌不停议论着。
那些蚂蚁齐齐上了城墙,在墙上排列组合,组成六个大字:
唐廷灭,黄王兴。
“这……这……这难道是上天预警?”黄巢身后的将士哆哆嗦嗦,压抑着极大的兴奋与恐慌。
黄巢手握钢刀,半眯着眼,转身望向自己的将士。
被他这一看,众将士齐齐跪下。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黄王”,接着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半座城的人都跪在地上,口中高呼:
“唐廷将灭,黄王当兴!”
见到众人下跪,黄巢皱着眉头,佯装推辞:“这怎么使得!?”
“唐廷将灭,黄王当兴!”
众将士的声音越来越响,响破云霄。
接着,不知哪个将士拿出一袭龙袍,几人压着黄巢,“强迫”似的给他穿上。
黄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立为王。
见到任务完成,莫诗诗压低黑色帷帽,收回手上的蜂蜜,向黄巢遥遥一拱手,转身离开。
新任的黄王跟着一拱手,遥遥致谢。
第70章 欧阳乔 “莫姑娘果然大才,怪道柳……
“莫姑娘果然大才, 怪道柳票帅如此珍重。”
军营内,新任黄王——黄巢对着莫诗诗作了一揖,口中不断感慨。
听到“柳票帅”三字, 莫诗诗的心刺痛了一下, 帷帽遮住她的脸庞,让人看不清神色。
顿了一下,她开口回复:“只是用蜂蜜事先在墙上写好字,引蚂蚁来食罢了,算不上什么巧思。”
“原来如此。”黄巢思索了一下,露出了然的微笑。
莫诗诗抬起头,双目直直盯着黄巢:“我答应你的事办到了,你答应我的,要照顾好柳彦璋的家人。”
“这个莫姑娘放心!”黄巢肃然坐直, 看起来很重视的样子。“我已派手下大将前去吊唁,从此柳家归我黄巢照顾。只要我还活着, 柳兄弟的父母就饿不着!”
黄巢此言,一方面是表达自己遵守承诺, 一方面也在暗示莫诗诗:如果我死了, 柳彦璋的家人可就没人照顾了。
他想让莫诗诗留下来, 像保护柳彦璋那样保护他。
这些天, 黄巢明里暗里不断打听,得知今年名头最盛、实力最强横的, 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孩。任何一个有野心的造反者,都想要一个武艺高强的保镖, 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黄巢也不例外。
“我会留下来,连同我的几个朋友, 和你一同战斗。”
莫诗诗给出回复。
她本来就打算留下来。留在未来的皇帝这里,亲眼看到唐廷覆灭,亲手帮柳家挣一个好前程,这样她才会安心。
来的时候,柳彦璋的手下刘三认柳家父母为干爹干娘,莫诗诗来黄巢这里带上了他。即使黄巢将来成了皇帝忘记诺言,还有刘三可以指望。
前提是,刘三能在黄巢手下建功立业,活到那个时候。
“那可再好不过了!”
黄巢大喜,对着莫诗诗深深一俯首。“有姑娘相助,我必如虎添翼。”
“谈不上,我也只能做一些小事罢了。”莫诗诗连忙扶起他。
“听说姑娘能来,我身边那几位奇人异士都欣喜不已,想见姑娘一面呢。”
奇人异士?
莫诗诗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人,是这么称呼玩家的。
她看了眼身旁的师弈几人,点了点头。
“那就见见吧。”
黄巢离开,并去请那几个玩家。没过多久,几个嘻嘻哈哈、一看就与古代环境格格不入的人走了过来。
那几人穿古装的违和感,就像外国人穿汉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哇哦~听说帝国出了个满分,是哪一个?”
一个青年吹了吹口哨,目光肆意,在几人身上不停打量。
“他们是联邦的人。”师弈在莫诗诗耳边轻轻提示。
“联邦的风气,和我们这边差的挺远,他们比较开放。”万子惟补充道。说罢,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拥抱打着耳钉四处乱看的青年。
“公爵大人,你也在这里!”青年夸张地呼了一声,紧紧抱住万子惟,顺道拍了拍他的后背。
“东野琮,我们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万子惟扬起假笑。
“是啊,这造反的事儿,我怎么能错过呢?”东野琮放开手,端详了一下万子惟。“倒是你……竟然不在唐廷,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两个国家都知道,帝国的贵族向来因循守旧、崇尚王权,万子惟也不例外。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万子惟没有多说。东野琮的目光转了又转,最后落到莫诗诗身上。
“估计这个妹子就是……”他越过万子惟,伸出手想要掀开莫诗诗的帷帽。
一上来就掀人帷帽,这么不尊重的行为让莫诗诗恼怒。她调转真气,在周身形成一道防护。
没想到……东野琮的手竟穿过这道真气隔膜,一把掀开帷帽,露出她的真容。
“你的脸……”东野琮指着莫诗诗的脸,说不出话来。
莫诗诗的左半张脸,如同碎裂又被黏合的瓷器一样,遍布几条红色裂纹。
莫诗诗见到真容曝光,面色不虞地掏出明月剑。“看来你想和我打一场。”
冷静了一下,东野琮垂下犹在滴血的右手:“我打不过你。”
他在掀帷帽时调转了真气防护,可手腕还是被莫诗诗的真气割伤。
这一试探让他明白,自己确实不如莫诗诗。
“诗诗,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万子惟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颊。
“没什么,真气走火入魔了,过段时间就好了。”莫诗诗避开万子惟的手。
她前几日和九方御练习真气时,九方御厌倦日复一日的真气运行轨迹,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他们可以试试,让真气充盈所有穴道……
试试就逝世。
真气胡乱运转一周天后,莫诗诗达成走火入魔成就,实力直接砍半。
可就算砍了一半,也不是东野琮能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