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道士和尚,一半看衣着应当是城中的达官贵人。
大半夜的,这群人没有歇息,此时围着庭院正中间的高台跪着。高台之上摆放着一个一丈高三足鎏金兽首大方鼎,方鼎下方堆满了柴火。除此之外,上面站了一个长脸的中年道士。四个角落摆放了火盆,火光之下,道士神色显得十分威严。
单九挑了挑眉,站在庭院东南角的树下冷冷地注视着这群人。
事实上,这些人身上的黑气已经浓郁到发散出腐臭味。如此浓重的业障,比冤死的恶鬼还要重。
随着那带路的道士将小孩儿拖到高台上,安静的人群骚动了。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睁睁看着麻袋打开,瘦小的孩子被倒出来。台下跪着的人一个个如那饿极了的野兽,瞬间将目光投射了上来。那摩拳擦掌的模样,仿佛口涎随时都要滴下来。
负手站着的中年道士缓缓转过身,垂眸瞥了眼瘦小的孩子,面上威严的神色瞬间被不满取代。两道仙风道骨的长眉动了动,声音如洪钟在庭院中响起:“怎么这么瘦?”
送人的道士诚惶诚恐地一个头磕下去。他脑袋抵着地板砖,碰得一声轻响。早没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尖细的嗓音里全是惶恐:“回禀天师大人,引路人送过来便是这般模样。这次挑选似乎没有经过严格的核对,刚好卜卦抽中了这一只灵童肉。”
“挑选之人呢?”
“挑选之人今日不在城内。”
中年道士顿时脸黑如锅底,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发怒,只能压着火气道:“等他回来,去惩戒室。”
尖嗓门道士见逃过一劫,小心地吁出一口气,麻溜地就退了下去。
“天师大人,既然人已经送到了,那煮灵童肉何时开始?”第一个等不及的人站起来,搓着手看着麻袋里昏迷不醒的孩童,“再不动手,怕是天都要亮了。”
中年道士正在不满挑选之人糊弄,听到有人催促顿时不悦喝道:“急什么!若是这点耐心都没有,你还妄图成什么仙?悟什么道?”
那被呵斥的人脸颊肥肉一哆嗦,脸乍青乍紫的,十分好看。作为凤凰城城主的亲叔叔,他还从未被人如此下过脸面。但给他难看的是能带他们悟道成仙的半仙天师大人,就算是憋屈,也只能将这口气给老老实实吞下去。他顿时不敢多嘴,耷拉着脑袋又跪下去。
一旁有些心急的人也不吵闹了,将到嘴边的催促全都咽回肚子里。
中年道士一声冷哼,甩了袖子便命人将孩子抱下去刷洗。两个戴着面具的道士快步走上台将小孩儿抱起,麻溜地穿过人群往庭院后头的屋舍而去。
那屋舍里早有人等着,孩子送过去便能刷洗。这时候道童捧着盛水的器皿走上台,中年道士先是极其郑重地洗了手。而后接过道童送上来的铜钱剑,对着大鼎的方向一通乱舞。剑上似乎抹了点东西,舞动之时火光闪烁。他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落到单九的耳朵里仿佛蚊子在哼。
这一通杂耍看下去,单九基本断定了,这些人就是一群骗子。
为首的那什么‘天师大人’连基本的练气都没入门,不过是凡人一个。这满庭院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也无一是修士,身上连一丁点儿的灵气波动都没有。
这么一会儿,带孩子下去刷洗的人抱着光溜溜的小孩儿又折回来。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那两个道童将剥光的孩子丢进大方鼎中。单九眼睛微微眯起来,就看到一旁捧水的道童慢慢往大鼎中倒水。
三四个同样打扮的人走上前,围着大方鼎开始认真仔细地搓洗起孩子的皮肤。一排端着红木碗碟的面具人依次走上高台。分出一个捧着木盆的走到人群之中。而那终于舞够了剑的中年道士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现在,将你们供奉给淮阳大仙的心意放到那个木盆中吧,本君会根据大仙的指示,分得你们应有的悟道之灵。”
话音未落,跪着的人立即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财物放进木盆中。那有小徒弟整个长的木盆眨眼间就装满,往外溢出。
单九眼中寒光一闪,果不然见那中年道士在看到财宝堆出来后满意地摸了摸眉毛。他装模作样地对准天空一阵胡言乱语,抽搐发抖。身上金光一闪,他倏地睁开眼,“刚才本君得到了大仙的指引,根据诸位今日供奉的诚心,今日这灵肉之心属于李主簿。”
就在他举起匕首就对准了孩子的胸口刺下去之时,单九抬手一道术法打在那孩童身上。就听到叮地一声脆响,那匕首断成了两截。
中年道士一惊,下意识以为是偷袭,厉喝道:“什么人!”
正当单九惊诧她居然会被人发现,就看到寺庙的屋顶上飞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沈清源飘然若仙,脚尖在半空中轻点,轻飘飘落到了高台之上。
他负手而立,那姿容那神情,浑然天成的仙风道骨。中年道士若跟他比较,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缓缓地转过身,脸色冷肃:“何方江湖术士,居然以如此残忍手段在此地招摇撞骗!今日我沈清源就替天.行道,将你等恶人尽数斩于……”
‘噗’地一阵浓烟洒向了沈清源,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埋头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中年道士将那只洒药的手背到身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捆绳子扔地上,顿时冷笑:“用这个把人捆起来,丢到后山那口井里去。”
说着,立即来两个人将沈清源捆起来,抬走了。
树下目睹一切的单九:“……”
作者有话要说: 单九:特么这人是来搞笑的吧?感谢在2021-04-10 01:29:38~2021-04-11 01:4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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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单九眼看着他被抬走,并未像往日那般匆匆追上去营救。沈清源好歹是元婴期的修士,一群凡人还不能奈他何。倒是这个凡人道士,居然一招便放到了元婴期的修士。随手一掏就是捆仙绳。单九都没有这等好物呢,他骗子从何而来的这些好东西?
心下奇怪,她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个道士来。
说起来,单九的眼睛虽不及魔主大人天生神眼能看破虚妄,但也非同一般。或许跟她身负大功德有关,她能清楚地看到天地之间萦绕的气。不同物种有不同的气,落在单九眼中便会呈现出不同色泽的光晕。列如业障,会随着作恶的深浅而出现灰、褐、黑三种色泽,越重的业障则越黑。人的周身也会萦绕一种介于灰白之间的气。没有卷宗解释这种气,但单九自己将其称之为‘生气’。
正常情况下,孩子或幼崽的生气是最旺盛的。生命力越强,则光晕越纯粹亮眼。反之,越是生命垂危色泽越像蒙了一层灰尘,黯淡无光。
——眼前这个道士确实是个凡人。
除却他周身浓得如墨汁的业障,生气淡薄得只剩薄薄的一层。按理说,这般情况只会出现在病入膏肓的人身上,但这人却生龙活虎得超脱了常理。但在业障之外,又蒙了一层斑驳的灰。其实不仅这道士,院子里跪着的这些人身上情况如出一辙。
单九不由拧眉,难不成这些人其实是通过食肉从孩子身上抢夺生气?
她行走两界,是听说过邪修总有一些特殊秘法来掠夺。这‘食灵肉’似乎是通过某种特殊方式蒙骗天道的眼睛,将他人的气运以及寿命嫁接到自身身上。但通常这些掠夺术法都是违背天理的,注定不能长久。或许短暂的蒙蔽并不能改变本质,但一旦被天道察觉,将受到数倍的惩罚。
心下正猜测着,被沈清源打了个岔被迫中断。这所谓的‘灵肉赐福’的仪式似乎不能中断,只是被耽搁一会儿,仪式就此终止。
底下人似乎也知道什么,哪怕再不情愿,也没有催促继续的意思。
“真是倒霉!不晓得哪里来的疯子?”人群里一个胖脸的中年男人嘀咕了一句,“害老子白等一夜。”
旁边其他人俱是一脸晦气:“可不是,李主簿难得走大运就这么黄了……”
被称作是李主簿的男人已经面如土色,话都不想说了。
众人看到他这般,心里的气总算是消了些。幸灾乐祸的不少,但显然,仪式停止了就只能另择他时。那中年道士脸上压抑着怒火,将断剑放到道童递过来的托盘上。
丢下一句‘妥善收好’,他连交代都不给一句便黑着脸兀自走了。
夜鸦一声长鸣,抬头看,天边夜色已经熹微。黑黝黝的天空逐渐转蓝,夜鸦归林。等了一夜的仆从们从角落里走出来,将同样跪了将近一夜的和尚道士达官贵人们扶起来。寺庙外停了许多马车,贵人们却还不想走。临行之前,抓着寺庙的小沙弥们询问淮阳大仙下次赐福的时辰。
小沙弥们一个个穿着僧袍,却丝毫没有出家人的平和。鼻孔朝天,趾高气昂地斥道:“且等着便是!时辰到了,大仙自有指示!”
贵人们被个小沙弥呵斥了也不敢发怒,只能舔着笑脸给他们怀中塞金银。
小沙弥们收了金银还不给好脸色,冷哼了一声转头离去。
贵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他们的态度,此时心下不忿也只能憋着气出了寺庙。单九将一切收入眼底,看着雾气笼罩的寺庙。也没管沈清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小徒弟人还在客栈里呢……
单九身形很快,眨眼间就回到了客栈。天还没全亮,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的大门还是关着的,店家还没起。单九回到厢房,果不其然一进门就嗅到了屋里一股子黏腻的血腥气。床榻上设了结界,一般妖魔鬼怪都难靠近一尺之内。但不妨碍小孩儿不懂事自己跑出来。
心里一咯噔,她于是一个闪身进到内室。内室里血腥气更重,窗户是打开的。不过在看到床榻之上小孩儿蜷缩成一团睡得黑天暗地,单九顿时松了一口气。
若非小徒弟的血,这血腥气是哪儿来的?
单九抬腿才刚走两步,床榻之上的小家伙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师父,你回来啦?”
单九:“……”绵软的奶音,别说,听着还挺惹人喜欢。
既然已经醒了,单九索性也不蹑手蹑脚了。单九虽然疑惑,但完全没想到三岁大的孩子能瞬息之间杀人。她大步走过去,抬手就撤了结界。
魔主大人一幅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样子,踢开了被子。两只包子手握拳揉了两下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单九。相处这一个半月,单九早知道这小家伙是个什么货色。别看着长得可爱,人小鬼大脾气臭还穷讲究。此时做出这种做作的姿态,妥妥地有事相求。
虽然但是,单九还是被蛊惑了,“你又想要买什么东西?告诉你,为师没钱。”
魔主大人一僵,绷着可爱的表情没变:“……师父你在说什么呀?”
说着这话,他还软乎乎地往单九的身上爬。
这娃估计是这一个月里被她喂奶给喂得腌入味儿了,如今他身上都是暖烘烘的奶香。单九虽然早就看穿了这小子的真面目,但架不住人家实在是长得可爱。木着脸任由他爬到自己怀里,抱着她的脖子,鼓囊囊的脸颊就蹭着单九的脖颈。
“行了行了,”单九怕了他,一手拖住孩子的屁股将人搂住,“不过分的话,为师可以答应。”
被拖着屁股的魔主大人脸色一变,乍青乍紫,转过头来面对单九又是一脸的软萌。见单九并没有问起屋里有血腥味的事儿,他于是顺着她的话要起了东西:“师父,给徒儿换一身衣裳吧,绿的太丑了……”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爱美?一天过去,还不死心呢。
单九拍了拍他小屁股,笑着拒绝:“不行。”
魔主大人:“……”本就是随口一提,被拒绝了却意外地憋屈。
他鼓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单九。
单九又捏了捏小老虎屁股,看着小孩儿绿了吧唧想骂人又憋住的憋屈神情,十分慈爱地将人往床上一丢,言简意赅:“自己穿衣裳起来,给你一刻钟下楼喝奶。”
说着,单九便转身下楼。
养孩子就得受累。她刚回来,还得去到后院的马棚,去找阿黄挤奶。阿黄是她给母牛起的名,今天刚起的。
魔主大人屁股上被捏的感觉挥之不去,脸色变来变去,慢慢又恢复了白皙。心里默默记下一笔,他转头将床尾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拿过来,慢条斯理地穿上。
洞开的窗户,风吹进来,将屋里的血腥气吹散。他穿好了衣裳推开门跨出去,在走廊,正好碰上了抱着孩子哭到双眼红肿的两个女人。昨夜偷袭的老汉也是一脸颓丧,低着头走在最后。一家人正好在走廊与周辑碰上,两个女人没如何,落在最后头的老汉瞬间脸色惨白。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腿脚都有些站不住。身上冷汗汩汩地冒出来,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原以为会被杀掉。谁知这诡异的小孩儿只是看了他一眼,关上厢房的门便慢吞吞地下楼去。
“老头子这是怎么了?病了?老头子你别吓唬我!”老汉的婆娘赶紧过去搀扶,吓得不轻。
那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也吓一跳:“爹,爹您哪里不舒服?”
那老汉眼睁睁看着周辑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又想起劝了婆媳俩的事:“走吧,这客栈里头不干净!有恶鬼在!顺才昨夜就遭了毒手,咱们趁着天亮赶紧搬走,别住了!”
儿子夜里死在屋里,一家人都吓得不轻。只是与公爹坚持是恶鬼作祟不同,年轻妇人总觉得是遇了歹人。恶鬼杀人哪里是这模样?这分明就是人为。心里这般想,妇人嘴上又不敢辩驳公爹。毕竟在夫家素来是男人说话才算话,女人家哪有做主的权利。
年轻媳妇看向婆母,等着婆母开口。
老婆子心里自然是相信自己相公,之所以不想走,是舍不得这房钱。他们家大孙子自从被选中成为灵童,一家人就拿着灵童的卖命钱准备给孩子过点最后的好日子。这上房一晚上一两银子呢,他们交了十两,一大家子小一年的嚼用。就这么搬了多可惜……
“看看你,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要钱不要命了是吧!”老汉此时惊恐全化作脾气,怒了,“你要住,你自己住吧!正好送了命,也好下去照顾顺才,媳妇儿跟大孙子跟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