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尝试着迈开腿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水温热而干净。
单九一愣,看到天空中金色的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形成一道漂亮的光圈儿。不知为何,单九的鼻子渐渐酸涩。她基本可以肯定,眼前的周辑不是三百年后的疯子。或许所有的神明在诞生之初,内心都是纯净如天地之间的风,高山之上雪。哪怕疯子周辑也一样……
“周辑,周辑……”
单九走得很缓慢,周辑的内心世界太广袤,她失去了方向。
走得很慢,越来越慢。蓝天白云水连天地的精神世界,单九不能动用任何术法,只能以灵魂本身的力量前行。很快她有些累了,脚步很重。而围着她的金色蝴蝶好似发现了她的疲惫,天空中大量的蝴蝶向她涌过来。在她的身后形成了巨大的翅膀。
单九眨了眨眼睛,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半空中飞行。
走了不知道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会儿。在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除了平静和纯洁,别无他物。翅膀煽动着,很快,她就在一个更加明媚的湖中见到了她要找的人。大脑袋的小鬼盘腿坐在水面上,打满补丁的衣服被水沾湿,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神色平静地双手捧着。
明明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单九却从他单薄的身影上看到了从容淡漠与宽宥豁达。这样的场景迅速安抚了单九火急火燎的内心,她错愕之下,竟然更冷静下来。
大头娃娃丝毫不诧异陌生人的到来,对于突然出现的单九没有半点防备之意。啪嗒啪嗒脚丫子踩水的声音并未惊动他,他只是侧了侧身子,扭头向单九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双手。
单九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蹲下来:“你在看什么?”
大头娃娃缓缓张开自己的两只手,手心里赫然是一碰土。黑色的土壤之中,正颤颤巍巍地长出一颗芽。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新芽,嫩绿嫩绿的,在头顶开了两瓣叶子。
他毫无芥蒂地伸到单九的面前,给她看,眼中闪烁着亮眼的光。
单九一愣,诧异地盯着这捧土和绿芽。
她看了许久,许久,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意思:“……你想养活它?”
男孩儿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他收回了手,依旧小心翼翼地捧着。
明明没什么表示,但单九又一次看懂了。他在难过,或者说,他在替这棵小生命难过。单九抿了抿唇角,又问:“……你在难过这里没有供这棵植物生长的土壤?”
男孩儿明显有些诧异了。
他有些惊奇单九的读心,竟然能够猜透他的想法。许久,他才点了头,终于开了口。声音清凉又小,细声细语的:“我希望它活下来。”
“那没有土怎么办?”这里虽然很美,天很蓝,水很清,风很温柔,云也很美。但是这里只有天和水,云和风,没有植物,没有土壤。单九看着他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心中无限的心酸。
“这里甚至没有地让它扎根。”
“有的。”男孩儿抬起头,轻声细语却不发肯定。
“哪里?”单九蹲在他身边,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水中白得晃眼。
男孩儿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固执地举着自己手中的一捧土。
许久许久,单九翕了翕嘴角,哑着嗓子问道:“……你该不会想就用手里这一捧土让它活下来吧?植物离开了泥土不能生长,这里到处都是谁,难道你想就这么捧着??”
“没关系,”男孩儿嘴角微微地翘起,很温柔的样子,“我可以坐在这里,等它活下来。”
单九心口剧烈一震,喉咙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话不出话来。
她怔怔地看着理所当然说出痴话的孩子,为他脸上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孩子跟一般的孩子可不同,这是个生而知之的神胎。显然,他清楚地知道一棵植物生长需要多久,更清楚地知道一棵植物从生到死又需要多久。
“……你知道这需要很久很久对吧?”
“知道。”
“不觉得累吗?”
小孩儿歪了歪脑袋,没说话。显然,他不在意。
单九:“……”
但就算知道这些,他依旧愿意等它活下来。
单九沉默许久,突然问了一句:“周辑,你憎恶那些欺辱你的人吗……”
男孩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剧烈地震动了。
显然,过去的五年里,不,应该说是四年,从他诞生至今,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他们一直叫他怪胎,叫他扫帚星,叫他去死……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平静的睫羽颤抖了起来。
“嗯。”
“你怎会……”
“我就是知道。”单九喉咙里低低的声音,她慢吞吞道:“你叫周辑,字子御。”
周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红了。
过了好久他才歪了歪脑袋,蜡黄的小脸上一脸羞涩:“从出生起就没有人唤我名讳,第一次听到,原来是这种感觉。”
单九笑不出来了:“……周辑。”
“嗯?”
“你憎恶他们吗?”
“谁?”
“那些迫害你的人。”
“不会,”周辑思索了片刻,抬眸定定地看着单九的一双眼睛,他真诚而认真地回答,“他们不是有意的。他们的日子过的很苦,我确实有些招惹麻烦,他们憎恶我,我可以理解的。”
单九没想过,曾经的周辑,原来内心是这样豁达且通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白色染血,便再也变不回白色
第六十八章
原本是单九进来是想抚.慰周辑, 没想到自己却在获得了平静。
她学这个孩子盘腿坐在水中,静静感受不知从哪个方位吹来的暖风,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这种感觉让单九颇为沉溺, 自从师父身死道陨之后, 很多年,她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安全感。
两小只就这样呆呆地坐着, 什么都不做, 直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背后传来将单九惊醒。
她骤然从周辑的内心世界脱离, 背部强烈的疼痛让她卷起了身子。
单九睁开眼, 看到的是一个马厩一般的棚顶。她躺在一个破烂的马厩里。四周是大大小小用黑布盖起来的箱子。不知何时, 他们已经离开山道, 在一个人声鼎沸的镇子上停下。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矮个子男人。枯黄的头发用一个破布袋子扎着,满脸横肉。
他身上穿着卖艺人特制的衣裳, 袒胸露乳的。两撇小胡子,一双眯缝眼, 长相十分的凶恶。此时手中扬起皮鞭,正一下一下抽在单九的身上。
当初在路边捡到这两个小东西时, 黄牙, 也就是这个马戏班的班主就被单九出众的皮相镇住。
他养得那些小东西, 就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
这等水准的孩子他们往日倾家荡产都买不到一个,结果他黄牙运道好儿。天上掉馅饼,给他大马路上捡到一个。黄牙不用说,当时就将单九给丢到笼子里去。原本黄牙是不想管旁边一个的,不晓得打哪儿弄得一身的伤,又瘦骨嶙峋的,还不知能不能养活。
但见这丫头死死抓着那小子,扯也扯不掉。又舍不得砍了丫头的手, 他只能一起带上。
原以为捡了个大便宜,结果现在黄牙才觉得不对。这丫头好似丢了魂,身上没什么伤但就是不醒。眼看着白捡的摇钱树成一场空,黄牙情急之下抽出腰间的皮鞭就是一通抽打。
这会儿见单九醒过来,黄牙心里才吁出一口气,高兴了。
没丢魂就好,丢了魂还怎么赚银子?城里的金贵老爷们虽然喜欢年纪小的,却也不喜欢玩起来没点儿反应的死孩子不是?
人醒了,鞭子自然是收起来。黄牙龇出一口大黄牙亲亲热热地将单九给扶起来,仿佛刚才动手的人不是他一般:“哟,你可算是醒了?肚子可饿了?爹爹给你弄口吃的?”
单九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还在,冷眼看着这个自称是她爹的中年男人。
“不说话?还是不饿?”黄牙往日见多了对他不友善的孩子,单九这种只是瞪眼睛没扑上来踢打撕咬的已经算十分乖巧的。他自顾自地将单九抱起来,放到一旁简陋的小板凳上坐下。笑眯眯地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酥饼,递到单九的嘴边。
“孩子,你别怕,爹爹不是坏人。爹爹是路过你们村子,意外在荒郊野岭捡到你们的大好人。“黄牙可没觉得自己说了谎话,他可不是在荒郊野岭捡到这两孩子?“想着你们两个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孤身在外也活不下去。爹爹心善,就当多生了一个孩子,给你们两个一口饭吃……”
单九看也没看那酥饼一口,只是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黄牙。
这黄牙也不是吓大的,这些年缺德事儿干不少,手上人命也有不少条。这还是头一回被一双眼睛给看得心虚。这眼睛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能看到人心理最阴暗的地方似的。黄牙不自在地躲开目光,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不吃拉倒,往后你想吃还得求老子!”
说着,狠狠啃了一口酥饼。饼渣子掉一地,他转头去踢那装在瓶子里半死不活的骷髅小孩儿。
这男娃他原先是不想带上的,一看就知道活不了。但想着前头养的那个瓶美人活了不到两年就死了,这看起来一小把的东西塞进去,运气好活下来撑他个一年半载,他也是赚了。
眼看着瓶中半死不活的小子还喘气儿,黄牙又高兴了。
“老天保佑老子赚大钱,就是走运!”
他每个箱子都敲一遍,确定里头的东西都还活着。两手往裤腰带上一插,哼着小调儿走出马厩。外头门口拴着两条人头狗,就是头是人,身子是狗。黄牙从兜里摸出两个酥饼一边丢一个,恶声恶气地吩咐:“看好了,丢了一个,回来就那你们的命填!”
眼看着两只人头狗瑟瑟缩缩地点了头,他才大摇大摆地准备去镇上的酒庄喝一口。顺便看看有没有生意,最好是那种富户没看过热闹,他刚好将这一帮子狗东西拉去赚他一把。
人一走,门口拴着的两只人头狗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单九刚一动,两只就抬起头。
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脸,圆头圆眼睛的,瞧着有七八岁的样子。
那女孩子嘴边儿还沾着酥饼渣,警惕地看着唯一没有被打断手脚也没有被烫伤剥皮的单九,眼中冒出了既羡慕又嫉妒的恶意。她死死地盯着,单九动一下,她就小心翼翼地蹬直了腿。不只是这个女孩儿,旁边那个男孩儿吃的尤凶狠,吃的嘴里都是土了还不忘觊觎旁边女娃娃的酥饼。
他虽然没有盯着单九,但身体显然是绷劲的,蓄势待发。
单九也没有为难他们,毕竟黄牙的那句话就是在说她。他的人都被锁进箱子,在外面且没有被锁的只有单九。她若是逃了,指不定外面这两个孩子就要去半条命。何况周辑在这里,单九不可能走。
绕着马厩走了一圈,这是个早已废弃的马厩,在离镇子中心很远的地方。里面堆着的干草早已经发霉腐坏,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刺鼻的味道。单九走到花瓶旁边,靠着花瓶的边缘坐下来。那两个孩子见她乖乖坐下来,脸上的紧张神情才渐渐松弛下来。
单九闭着眼睛,后背上的伤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愈合。某种程度来说,单九跟周辑有某些特征还是很相似的。她带着后世的记忆投胎转世,也算是生而知之。只是不如周辑天生神胎的纯粹。身体上受的伤,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但她并非是不死的,只是大多时候没那么容易死而已。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区区致命伤,不值一提。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师门说她才是真正的天命神女,单九实内心并不认同的。比起周辑这种,她的那些异于常人之处都是掺水的。或许,沈家算错,那些人算错呢?天命神女不一定得是女神,就像观音菩萨是男子一样?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单九的神识再一次潜入周辑的潜意识世界。
他还坐在那片水中,手里还捧着那捧土。手中的捧着的那棵嫩芽这么一会儿已经长大了一点,头顶的两半叶子长高变绿伸展长出一片新叶子。小孩儿仿佛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走了又回来的单九。虽然没说话,但眼神完全就是在向单九表达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