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真就丫鬟端了一木盆和一小碗的面过来,言昳那个虽然看着显然精致,上头还有小葱葱花配着鸡肉细臊子,但俩人一盆一碗比起来,言昳像是蚊子吃肉,山光远像是牲口养膘。
言昳让丫鬟们回自个屋嗑瓜子去,别在院子里烦人,轻竹叫了俩人在主屋里换被套枕套,院儿里就剩她跟山光远了。
言昳端着那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小姐碗,托盘上还有给她的三样小配菜,她吃了两口,看山光远迟迟不动。
她皱眉:“不吃刚刚怎么不说。得了,拿去喂猪,今儿猪是能吃个水饱了。”
山光远也不跟她那破嘴生气,端着盆,想往廊下台阶一蹲就这么吃,言昳小绣鞋踢了个竹马扎给他:“都能跟我甩脸色,还装什么不配坐椅子的奴才样。坐下吃。”
山光远确实饿坏了。他中午跑出去了,其实是想去找言昳去了哪儿,先是去了上次让他查什么黄豆价格的交易所,去了山光远才后知后觉——这是在干什么啊。
言昳有不愿意告知他的秘密这一点,让他有点急迫了。但细想,也正常,他也从没有多透露过任何自己的事情。言昳不是依靠别人的性子,更不可能依靠他这个还有秘密的人。她自己有主意的很,对他有信任也有提防,分的那叫一个里里外外,亲疏分明。
山光远吃着面条,自己本来就算不上生气,这会儿想通了,心态也平和了。
言昳吃饭那叫一个磨叽,以前也是。她是条件不好的时候咋样都行,炖的稀烂的馊菜配干馍馍她都能囫囵吃了;条件一旦好起来,吃饭是蜂鸟啄花,喝茶是蝴蝶饮露,作不完的毛病,提不完的要求——她还特有理:老娘有钱日子好了,还不能享受?
山光远把一盆面条跟不嚼似的吞完了,言昳也把她那两根破面条给品完了,她瞧着他:“是知道你长个儿,能吃,但这么个吃法,你不怕一会儿肚子疼。”
山光远确实一直有胃病。
只是她怎么会知道?
山家没了之后,他流浪落难那几年,恰逢河北山东一代的饥荒大潮,他没饿死就是万幸,曾为了肚子里有东西吃,树皮、泥巴饼、草根,什么都吃过。因他还有点小本事能偷到些馊沤干粮,所以不至于饿死在路上。
到了金陵之后,他先在孔管事家里住了几日,别说吃饭了,连喝粥都吐。越是金贵的、油脂的、热烫的,他越吃不了,肠胃绞痛直打滚。孔管事的媳妇是个老实好人,先拿粗粮杂面饼子掰碎了,沾了糊糊一点点给他喂,一天喂六七次,待稍微好一些才开始吃饭喝粥什么的。
但山光远一直肠胃很不好,特别是前世二十多岁之后打仗那些日子,又严重起来,但他几乎没对外表现过。年纪大了,忍痛的能力也强了,再痛他都能捱过去了。
言昳说着话时候,还瞧他脸色。
胃隐隐作痛的山光远:“……没事。”
“没事儿个屁。”言昳扯着嗓门在院子里喊轻竹:“我那个酸枣糕还剩不剩呀!”
轻竹在屋里没听见。
山光远靠近一步:“别喊。”
言昳撇嘴,还想起身叫轻竹,山光远知道她要是咋呼起来,简直是一千只雀对骂般叽叽喳喳,伸手按了她肩膀一下:“不用!”
言昳突然一颤,回头瞧他。
不是瞪他,是看他。
山光远知道她不爱让人碰,放开手来,又退了半步,就那么站着。
言昳目光从他臂膀上滑下去,落在他手上。
他一向生了双很可靠的手,掌宽指长,指节凸起,手心里全是茧却很灵巧,干燥温实,有种一只手能把所有事儿扣住的魄力。
他俩少年离散后,多年再见面,他在西北当兵,头铠下的下半边脸被几层麻纱蒙着,遮蔽风沙。她当时瞧见他那双手拿窄刀割开细秸秆,一把秸秆丝在他手里编一编,编成了个装蛐蛐用的小笼子。
没认出脸来,就先认出这双手来了。
言昳突然不叫了。简直跟点中了哑穴似的,只回过头去,因觉着气氛尴尬,跟找事的猫儿似的,不喵喵,只拿爪子没头没脑拨弄空了的碗筷。
山光远拖了竹马扎过来,离她一臂远,突兀道:“我。姓山。”
言昳脑子里在琢磨以前在西北相遇的事儿,心不在焉,只稀里糊涂的应着:“唔。”
山光远哑着嗓子,慢慢说,说几个字便看她的脸色:“京师,山家。二、小姐,知否?”
言昳侧脸对着他,她钝钝的点头。
山光远:“当真?”
言昳眼睛直视着墙角几盆花,声音呆呆:“嗯。那个山家。”
山光远前世并没有正面告知过她,是他打探的时候,她伸了耳朵听见的。所以上辈子大家小时候都装彼此不知道,她不问,他也不解释,但言昳私下估计也没少查山家的事儿。
他还算是头一回在她面前说。
只是可惜自己现在口舌实在不利落。
他说的也只好很简短,言昳的回应更简短:嗯、啊、这、是。
马褂一穿,她都能去当捧哏了。
山光远觉得不大对劲儿,她怎么这么不关心也不吃惊?他从竹马扎上站起来,去看言昳的脸。
她眼睛直的跟前世学书时候似的,人在金陵城,魂在渤海湾,早走神了!
山光远差点气笑了。
好呀。他在这儿吐露威胁性命的身世秘密,她在那儿神游发呆了?!
山光远声音低哑,突然拔高一点音量,就跟古琴重弦被狠狠一拨:“……白昳!”
言昳一激灵,回过神来。
山光远无奈:“……我说的。听、到了?”
言昳竟然点头:“嗯。你是大家口中那个贪墨受贿、奸邪狡诈、杀戮成性的将门山家仅剩的独子。”
山光远有点吃惊,真没想到她听见了。
言昳眼睛转了转,把手放在嘴边,小小声道:“你叫什么?山什么?偷偷告诉我就行。”
“山光远。”他老老实实,一字一顿地回答,像是希望她好好记住。
言昳心里在笑,面上却皱眉:“三观演?”
山光远:“……”他伸手,要借她的软爪子写字。
言昳不情不愿的伸出来。
山光远指尖一笔一划写下,言昳就跟手抽筋似的,痒的那泛粉指尖乱哆嗦,最后跟个八爪鱼似的,指尖一攒,包住他写字的食指:“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山光远。大山的山,发光的光,很远的远。真难听。又拗口,又没文化。你这名字,能是个男三就不错了,要别的讲究的书里头,只能是个小兵。”
山光远:“……”她说什么呢?
言昳睥着眼睛思索:“你家人名字起得都挺简单的。我记得你爹是山以将军。你大哥叫山广汀。你这个远字,都算你家里比划最多的了吧。”
她竟知道他大哥的名字。
山光远没说话,言昳又松开“八爪鱼”,放过他的食指道:“哎,别生气。我不是打趣你家。我知道山家是忠良,若非袁阁老当年——哎,反正他也被韶家斗倒了嘛。”
山光远看她。
这时候还把山家当忠良的人可真不多,而且这里头也有一半的人还私底下嘲笑山家愚忠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告诉她身世这件事儿,没那么重,但山光远乐意让她知道,他就是有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的欲望。
言昳托腮道:“我知道啦。你要报仇。确实,谁没有恨的人呢。”
山光远垂下眼睛,没有接话。
言昳一挥手,非常理解他,跟个喋喋不休的叽喳百灵鸟似的道:“有啥需要帮忙的,跟你老板我说,我是关心下属,每年涨薪,发放奖金的好老板!行了行了,酸枣糕还是要吃的,否则你真的会犯胃疼的。轻竹!我的酸枣糕,哎呦,我的天!不要那个绿的床单被罩,弄得跟睡在草丛里似的,你再给我换一床!什么?我说酸枣糕啦酸枣糕!”
山光远被她这嘴吵得捂住了半边耳朵,叹口气垂下头去。
可惜地上没有一洼清水,否则他该能瞧见自己垂着的脸,在月光的阴影下,像涟漪似的泛起由心的笑影。
第32章 .言家
言昳本以为不用上学的休沐, 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躺在被窝里看会儿话本子、小人书,甚至吃两个枣泥千层糕再起来。
但天才刚放亮没多久, 几个丫鬟又把她抬起来了。
言昳气疯了:“今日又不用读书, 这才几点啊!几点!我这是又要去哪个奶奶庙祈福了吗?”
轻竹连忙哄她:“哪能呢,是家里来了客。一大家子擎早便来了, 正跟老爷说着话呢, 二小姐肯定没见过, 是京师来的, 那家大儿子是老爷当年的学生。”
言昳转头:“哦, 是言家来了?”
轻竹没想到言昳竟知道, 一边忙活着给她敷脸,一边道:“正是。言家也是武将世家, 言老爷跟长子都是在天津卫军校出身的,平日做事都比较简素。所以咱也不能太招摇。”
轻竹家以前毕竟是当铺的, 很知道如何跟各种地位的人打交道。只去取了两个滴珠发带,给她绑在小髻上, 耳朵上也不戴珍珠玛瑙, 而是彩线编的小花。言昳衣柜里没什么特别简素的衣裳, 最后还是挑了个鹅黄色半臂配宽条纹青裙,脖子上戴个细金项圈,打扮的像个小户人家的宝贝明珠。
言昳一路打着哈欠往前头去,刚路过花园的回廊,就瞧见了一个脑袋炸毛的少年从院中牡丹丛里窜出来,攀住回廊的栏杆,利落翻身上来,边跑边笑道:“雁菱, 你丫跑不过我的!哈哈哈哈你一会儿就等着丢人吧!”
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小丫头紧紧跟在后头,直接跳起来抓住回廊栏杆,一个漂亮利落的空翻,稳稳落在了回廊上,伸手就戳那少年的后屁股,想来个千年杀:“二傻子!你还我!要不我就弄死你!”
二傻子不是别人,正是言涿华。
他手里正捏着一截长发带,眼见着要撞上从回廊那头娉娉走来的女孩,连忙刹住车低头看她。
瞧见言昳,言涿华傻眼了,连后屁股都没能及时躲开大招:“啊!”
言涿华惨叫一声,捂住身后,两腿叉成剪刀,艰难的平移几步,对她还挤出客气的笑脸:“好巧。吃、吃了吗您?”
言昳:“……”
言涿华挪开身子,后头披头散发的女孩探出脑袋来:“二傻子,你跟谁说话呢?咦?”
女孩抬手,将眼前的头发朝后拨去,露出一张英气利落的尖脸,跟言涿华是一样的浓眉挺鼻,眼睛圆溜溜的乱转,机警灵动,野性未驯。
可能也就比言昳大一两岁,却比她高一截,有着言家人的结实修长的身量。
应该就是那位言家四小姐。言雁菱。
就像言昳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但因为上头有个足了三岁才夭折的哥哥,所以行二。言家现在就三个孩子,但因为行三的男孩也是夭折了,所以言雁菱依旧被叫四小姐。
雁菱好奇的对她咧嘴一笑:“您是?”
言涿华背在后的手捏她胳膊,对言昳一作揖:“二小姐。”
雁菱这才啊了一声,才明白刚刚是在人家家里上蹿下跳,丢脸尴尬到面上泛红,赶紧学着她哥也作揖,就是动作猛地跟下腰似的:“啊啊啊啊原来是白家二二二小姐,失敬失敬!早听说是金陵小美人,真是漂亮的,哎呀我的眼睛都瞧不上牡丹花啦!”
言昳想笑:看来雁菱文化水平,还不如她哥呢。
言昳道:“言涿华,你在我家院子里演杂耍呢?你爹呢?”
雁菱没想到这女孩跟二哥说话口气还挺随和熟稔的。
而后就瞧见自己平日脑子缺根筋的二哥,两只手的手指在背后缠着她的发带,紧张道:“爹和大哥在主堂跟你爹说话呢。我们俩就说出来透透风,结果雁菱说发带松了,让我帮她重新紧一紧发带。但我本来就不擅长,没弄好,反而头发散了,她就嗷嗷乱喊要追杀我了。”
言昳笑:“都怪你妹妹,不怪你了?”
言涿华偷偷踢雁菱,雁菱猛地探头,关键时刻很给他哥面子,指了指自己:“对,都怪我!”
言昳笑了:“你们是要在院子里再追杀一会儿,还是一起去主堂?”
雁菱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我这样没法见人啊。”
言昳:“轻竹,你帮忙给言四小姐梳梳头吧,等会儿咱们一道过去。”
雁菱也不好意思闹了,乖乖坐在回廊栏杆上,轻竹抓着她那稻草似的黑色长发,一边犯难一边努力给她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