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了一眼芳喜的手,充满了做粗活的痕迹,似乎清瘦了很多,但还努力维持着洁净的体面。
言昳顿了顿:“我帮不了你。以我的感觉,从你被他带到金陵,公主应该就知道了你的存在。如果是公主要你们的命,芳喜,我帮不了你。”
芳喜哭道:“奴婢努力逃了,可为何老天爷还要这样!二小姐,哪怕收留了我这孩子也行!”
言昳摇摇头。
她觉得公主是心狠手辣的类型,不大可能容得下驸马的私生子,说是芳喜无辜,但天底下在强权下没命的无辜人太多了,言昳不可能都去救。
言昳转头道:“你带芳喜去靠后门的小院先安顿,待我想好了再做决定。我去找老爷。阿远,跟我一同来。”
山光远接过灯笼,走在她身前撑着灯,言昳出了西院的门,端着身子静静地走,前后甬道无人,她忽然猛地抬腿,踹了一脚西院门前的祥兽石像,骂道:“操他大爷的!”
山光远一惊,忙抱住她胳膊下头,拖着她:“你做什么?”
言昳咬牙:“我就气恨,憋火。一个男人的错误,可能要一对母子的性命买单,一个孩子惶恐不安的童年打底!狗男女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什么要搞些尽是让身边无辜者遭殃的闹剧!”
言昳被他从后头整个架起来,蹬空了两脚,也不说话了,垂头道:“我不踢了。脚疼。”
山光远看她衣裙下薄底绣花鞋,鞋尖都是软缎包棉做成,踢一脚石头不疼就怪了。
他将她放下来,道:“你要不要坐着揉一下。踢得太猛,真有可能断了指骨。”
言昳神色又恢复如常:“那倒不至于。啊!疼疼疼。”
她刚想逞强走两步,就有点站不住脚,自己也觉得自己蠢,背过脸去:“好像有点……疼。”
山光远要扶她回去找守门的丫鬟拿个凳子,她却要脸,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嘴里还咕哝着:“哎,气了就砸东西,我乱踢什么呀,疯了吧还踢石头,下次我怎么不拿脑袋砸呢。真就是一下子火就上来了——啊呀,你干嘛呀。”
他扶她靠着墙站定了,把灯笼塞到她手里,弯下腰去,抓住她脚腕,把她绣鞋脱下来了。言昳吓了一跳,想都不想就骂道:“你干嘛,我的脚好着呢!”
天冷,她倒是穿了双厚罗纹棉袜,脚显得圆乎乎的,她乱扭着脚腕,不安生的要逃。
山光远喝了一声:“别动!脚趾若是折了,你要两三个月下不了床!”他神情格外认真严肃,简直像是骨科医生会诊。
言昳刚要说“不会”,他就拿起衣裳下摆,包住了她脚掌,轻轻捏了几下。
言昳疼的嗷呜两声,靠着墙,人也软下去,哼唧道:“你真讨人厌,你弄疼我了!我本来没这么疼的,都怪你,完了完了,我要走不了路了!”
山光远捏了捏她脚趾,反倒她没什么反应,他放下心,只慢慢推揉了几下:“没骨折,没大事。别当自己是铜人。”
言昳瞪起眼来。
他前几年嗓子没恢复好的时候,还总是沉默不言语,有气就受着。怎么现在她给他支钱治的嗓子好多了,他又开始跟上辈子似的,冷不丁回她一两句气人的话了!
他揉捏几下,她觉得舒服多了,却找茬道:“你拿衣服包着干嘛,哦,我知道了,你嫌我脚脏!哼,我还嫌你衣摆脏呢,我的袜子都可白可干净了!”
山光远能被她气死。
她又不真是个小丫头片子,都活了两辈子了,半点大防也不懂得?别人直接捏她脚趾,她也觉得没事儿吗?
前世就这样,她不知道是脑子里没有这概念还是性子狂不在乎。一点她不自知的逾越,总被周边各种人误会成“喜欢”。
她天生就跟个四处抖粉的大蜜蜂似的。
山光远放下手:“你自个儿穿鞋吧。”
言昳大小姐脾气还上来了:“那怎么行,快点,我不想弯腰。”
山光远忍不住顶道:“你再这样,我把鞋给你踢走了。”
言昳被他惯得没边儿了,他一点不照顾,她就不高兴:“你敢,以下犯上!快点快点,我还要找白旭宪呢!”
山光远转身,但也只是佯装一下,他觉得言昳肯定很快就软下口气来。但言昳握着灯笼的手压住他肩膀,灯笼一下子晃到他身前去,她弯腰捞起鞋来,利落得给自己穿上了,哼一声:“小远子,你不伺候我,以后我还不给你伺候我的机会了!”
山光远无语。
言昳掐他肩膀一下:“快走。扶着本宫啊小远子。”
不用她在这儿使唤,他也知道扶着她。言昳瘸着走了一阵子,也好多了,他们到主屋前头,发现里头摆着筵席,周围回廊上的奴仆似乎都被遣散了,只有两个女人在给伺候着茶酒。
言昳把灯笼递到山光远脸前,他默契的吹灭,又轻声道:“你自己也可以吹。”
言昳脸蒙在黑暗里看不清,就一只手精准无比的找到他肋骨旁,徒劳的掐了他厚棉袄一下,还以为掐着他软肉了,哼哼威胁笑道:“我那嘴巴涂了三百两一盒的唇脂,能做吹得口水乱飞这样不雅观的动作吗?”
山光远在黑暗中笑的直摇头,抓着她胳膊,二人静悄悄的靠拢向主屋一处影壁后。
足以听见主屋内饮酒二人的说话声。
言昳探头快速看了一眼,有些吃惊。前头伺候的人,除了钏雪,另一个竟然是陶氏。
言昳这几年没怎么见过陶氏。
说是李月缇之前选几个姨娘来她开设的“小课堂”帮忙,但陶氏因为识字太少没被选上。后来因为选来的姨娘跪舔李月缇舔的太厉害,还彼此铆着劲想讨好她,李月缇被打扰的不太清净,就都给赶回去了。
陶氏生白瑶瑶的时候,好像才十五六岁。算来如今都只有二十八岁,底子倒还算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性格乖顺,竟然被白旭宪带出院来端茶倒水了。
白旭宪声音悠悠传来:“你要知道,我根本帮不了你。她要是知道了,杀到这儿来,我还是要交出来人的。”
驸马爷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我一路小心,她耳目没那么灵活。更何况现在她正在忙船厂的事。白旭宪……咱俩同窗这么多年,你别跟我做这样的表情,你不帮我,我便——”
白旭宪慢慢倒茶:“你还能怎么着,手别指了。宝迁,不是我说你,公主不是你能克得住的,打从一开始你非站出来要与她成婚,就是豪赌。”
驸马爷压低声音:“她当年在京师是有五六个常来往的,可我掐过时间,觉得她当时肚子里的肯定是我的。我当时应下来要求娶,就是应下来了自己没成婚就搞了公主的大罪,也挨了先帝的板子!吃了这一遭苦,她不但不感激,新婚之夜就逼我立死誓!”
白旭宪摇头:“当时在京中,公主喜爱玩闹出了名,面上冷艳,内里浪荡,但我觉得这女人绝不是好相与的,是不是劝过你。可你当时脑子里只窜了烟花似的觉得自己能娶到公主、娶到这般美人怎么能不占便宜!”
驸马喝了口酒,半晌才苦着声音道:“她要我立誓不能再有后,不能闹出腌臜事伤了她脸面。十几年来我怎么不遵守了,但前提是我自己有个孩子!我一直以为宝膺是我的孩子,现在越看越像——”
白旭宪:“嘘!”
驸马闷了声:“我总不能砸在她手里连个孩子也没有。你也不想我最后无后吧!你的事儿我给你担待了多少,早些年卉儿的事儿,今年让你参与进卖船的大事。你要知道这事儿办好了,你就是钢丝上行走的唯一一个,就等着扶摇青云了!”
言昳忽然身子一僵。
卉儿的事儿?他们是说她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母亲的事儿,言昳上辈子当然也有查啦。
只是她开始查的时候,已经间隔的太久远了。
第61章 .紧拥
言昳脑子有些乱。
赵卉儿是她母亲。从上辈子她十二三岁, 在苏女银行拿到那封信开始,一直遭受白旭宪虐待的言昳就怀疑过,母亲的死, 跟白旭宪有关。
前世她也一直在查这件事, 直到自己二十多岁站稳了脚步,也才将母亲当年的一些事情, 查出来个轮廓。
为什么言昳前世受了这么多苦, 自己的祖父、舅舅之类的, 却从来没出现过。
因为他们早就不在了。
其实赵家跟如今李月缇嫁人时候的李家地位差不多, 算得上中下层的言情书网, 当下没什么朝中做官的, 也没随上经商的波流,但祖上与白家来往还算密切。听说赵卉儿和白旭宪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 赵卉儿也去书院读过几年书,估计也是那时候跟白旭宪、宝迁都认识。
白旭宪迎娶她的时候, 俩人都不大,成婚完了之后, 白旭宪去京师科考高中, 在京师任官, 赵卉儿与他同住在京师。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在那边出生的。
但好景不长,第一个孩子好像是夭折了。时间久远,言昳前世也没查出来第一个孩子是怎么夭折的,但夫妻二人关系似乎大为不好,赵卉儿也有些郁郁寡欢,精神不佳,就一个人回到了金陵白府居住了一两年。
中途白旭宪因为外派的工作,也回了金陵几个月。
赵卉儿那时候怀上了她。
不知夫妻关系如何, 她前世听一些白府的老奴说,言昳在她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这二人倒是回归了一点浓情蜜意。只是到言昳三岁多的时候,赵家卷入大案,是袁阁老在位期间包括山家灭门一系列大案中的一桩。
赵卉儿请白旭宪帮忙,但白旭宪无能为力,二人关系又降到了冰点。
之后赵卉儿就一直陷入了情绪低落自暴自弃的状态,甚至闭门不出连孩子也不愿意见。赵家倒了之后,她大受刺激,没半年多便也病故了。
言昳前世甚至还去调了在金陵府衙的黄册,确实写的是赵卉儿病故下葬。但没有葬在白家的祖坟中,而是说跟获罪问斩的赵家人葬在了一起。
当时战乱,卷宗丢失了许多,言昳没查到是葬在何地。言昳因为幼时发烧,也根本记不得赵卉儿的模样,只知道这是她的母亲,更对不出来太多的信息去找赵卉儿的墓了。
言昳上辈子的怀疑只到此为止。
重生后的言昳,看到那小柜中的首饰、金银虽然金额不少,但都看起来是不同时间段存起来,零零碎碎的,也只觉得是病后的母亲决定为她攒一笔钱。
而且她也偶尔跟府中人提起过,都有人提及过夫人病了、神智不好了,缠绵病榻很久等等。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稍一联想,怀疑白旭宪杀了赵卉儿的想法,就如星火燎原,烧的她满脑子容不下别的!
宝迁有能力替他掩盖此事,赵家败落后也没法替赵卉儿撑腰,白旭宪想要杀妻……易于反掌。
只是他要杀妻的原因是什么?
到底赵卉儿死前的生活是怎么过的?
那封苏女银行中的信,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来的?那信中满满爱意的背后,是不是更大的绝望?!
山光远感觉到言昳站在影壁后的阴影里,身子直的像杆子,她痉挛似的极其细微的颤抖着胳膊。山光远并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手掌想要去压住她圆润的肩膀。言昳忽然猛地转过脸来,一把抓住他手腕,指甲狠狠扣进他皮肉中,枝叶摇摆,斑驳月光就跟大颗的雨水似的落在她脸上。
她眼里是几乎要发疯的怒火——
他猛地怔住,想都不想,猛地用力抱住她肩膀!
上辈子,她露出这表情的时候,人在西北的某座黄沙小镇中,抓着一把断了刀柄的匕首,满手是血的扎进旁人脖颈中……
山光远当时也是这样用力抱住她,她却将那匕首发了疯似的扎进他甲胄中。
一如现在,她指甲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料,几乎要划开夹棉,抓进他肉里去。
但距离前世种种也有几年了,言昳也已经重生了,成长了,改变了。她在他怀里猛地摇了一下头,松开手,一只手狠狠拍向自己的额头,咬牙对自己道:“先想想别的、先冷静下来想想别的!”
她磨着牙齿,用手腕狠狠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竟真的强行理智几分,靠着水一样凉的瓷雕影壁,往那头听。
山光远不敢撒手,紧紧抓着她手腕,任凭她指甲不受控似的扣在他手背上。
那头白旭宪和驸马的对话还在继续,吹皮胡扯为主,言昳心中情绪如此波动,竟然能压着性子静静的在听。
“白大哥,我是不是把你当自己人。”驸马抬起杯盏:“你抓住了这次机会,或许明后年便能回到京师任职了,到时候我说不定还要仰仗你。”
白旭宪也碰杯:“别点我了,那女人我先收下。但就是真要是公主杀来,别想让我保住。”
驸马笑了起来:“白哥,哥们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兑现着诺言,我不论高低,都不会忘了你。给那个女人再鞍前马后也是没用的,出门在外还是要靠当年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