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延赏脸色一变。
往仙居院去的路上,神武帝瞧着即将落山的夕阳,问道:“福来啊,你说这案子还要不要审?”
“国家大事,老奴不敢多嘴。”赵福来道。
“少跟朕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这老货!”神武帝道,“以朕看来,人是不是假的倒不要紧,这丹药,应该不是假的。”
赵福来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犹豫着说道:“有没有可能贵妃先前请过脉,走漏了风声?”
“这……”神武帝思忖着,摇了摇头,“就算走漏了风声,可贵妃有孕总是真的,那神龙丹的确不凡!只要丹药是真的,别的有什么要紧?”
“陛下,如果人是假的,未卜先知是假的,焉知有没有包藏祸心?”赵福来小声说道,“陛下,不得不防啊!”
神武帝脚步一顿,脸上就有些着恼:“怎么,连你也觉得朕老糊涂了吗?”
“老奴不敢!”赵福来心中一凛,连忙岔开了话题,“方才老奴送东西过去时,贵妃看起来面色极好,想必这一胎很是安稳,陛下的威风不减当年啊!”
“你这老货!”神武帝笑出了声,“连句话都不会说,什么威风?有用威风二字来形容这事的吗?”
“老奴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陛下都知道,”赵福来笑道,“也就是个睁眼瞎罢了,能说出什么好词来?”
神武帝大笑起来,许久,点着头说道:“这神龙丹,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赵福来的笑容有些勉强,却突然听见神武帝压低了声音:“找几个稳妥的人,悄悄把蒋勤业弄去死牢,竟敢欺瞒到朕的头上!”
赵福来连忙答应下来,又听神武帝说道:“看好罗道人,休让他乱走一步,乱说一句,等找到能替代他炼丹的人……”
他话没说完,赵福来已经明白了,心里说不出是忧是喜,就见他慢慢地往前走着,又道:“传朕口谕,明天在瑶光殿设宴,庆贺贵妃有孕,对了,让青葙回来吧,贵妃有了身孕,一应赏赐庆贺的文书都需要她来办理,这三天端午假期,让她改日再休吧!”
入夜后,蒋勤业的府第熄了灯,郭锻躲在树杈中间耐心等待,许久,就见一条黑影飞快地掠到蒋勤业的卧房屋顶,抽出了腰中刀。
郭锻立刻站起,正要出手时,院中突然飞跑过来一个家仆,敲着门说道:“阿郎,阿郎,宫里来人了!”
屋里的灯还没点亮,就有一队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为首的人开口时声音尖细,分明是宦官:“蒋勤业,陛下传召!”
蒋勤业刚起床,披着衣服蓬着头,还没来得及问,立刻就被来人捆住塞了嘴拖走,紧跟着赶来的蒋夫人正要喊叫,那宦官取出圣旨向她晃了晃,冷冷说道:“敢泄露出去半个字,一家子都是个死!”
一队人很快离开,蒋家人在黑暗中慌乱哭泣着,屋顶上的黑影飞身离开,郭锻一路追踪,穿过无数巷道,就见那条黑影跃进了一家宅第,府门前的金底匾额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徐府。
沈青葙在端午节当天一早接到传召回宫,直接赶去了徐莳的仙居院,此时消息灵通的人多已得了喜讯,各处皇亲国戚赶着差人送礼,又有内外命妇递帖子贺喜,仙居院一众女官侍婢忙得不可开交,徐莳歪在贵妃榻上,看见沈青葙时含笑说道:“十一娘,一会儿九洲池要赛龙舟,你陪我一道去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个铁人,2月开坑到现在,愣是一天都没断更,感觉都快熬成人渣了……
第171章
赛龙舟是每年端午宫中必有的热闹事, 几十条龙舟同时从九洲池最南端出发,一路上各显神通,以最先到达瑶光殿的为胜, 届时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以及神策军、神威军都会选拔精兵强将参赛, 谁能夺得头名, 这一天里便是走路都要带风。
沈青葙知道此事, 是因为狄知非便是左卫龙舟的领头人,早就邀请过她和沈白洛端午当天一道观赛, 只不过沈青葙准备在家陪伴母亲,所以推掉了, 没想到因为徐莳有孕,阴差阳错的,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二十几条龙舟有先有后地在宽阔的水面上排成两行, 徐莳笑着解释道:“这是照着去年的名次拍的,你瞧, 去年是羽林军得了头名,所以他排在第一排第一个,右金吾卫最后一名, 所以就排在第二排最靠外面一道。”
她生性活泼, 虽然有孕, 却还是不肯安生待在瑶光殿观赛, 只让人抬着肩舆, 准备等龙舟一出发,就沿着九州池畔一路追赶观看,沈青葙耳朵里听着她说话,眼睛却从众多龙舟中一下子就看见了狄知非, 他在第一排第三条龙舟的最前面,看见她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跟着举起船桨,用力向她挥了挥。
沈青葙不由自主露出笑容,遥遥向他点了点头,又见船头擂鼓的窦季婴也望过来,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徐莳瞧见了,笑着说道:“十一娘,小狄将军跟你打招呼呢,你怎么也不应一下?”
她弯腰抓了沈青葙的手,强着她向狄知非挥了几下,狄知非看见了,手里的船桨挥得更加起劲,左卫的龙舟上响起一阵哄笑声,沈青葙脸上一红,连忙挣脱徐莳躲到肩舆另一侧,嗔道:“殿下,真是的!”
“你猜今天有你在边上鼓劲,小狄将军能不能夺魁?”徐莳笑嘻嘻地说道,“陛下的彩头是一匣子珍珠,正好给你串一只珠花。”
说话时岸边一阵鼓响,却是出发的号令,二十几条船谁也不让谁,高呼着号子蹿了出去,前面的船还没彻底离开,后面的就紧紧跟上,忽听扑通扑通接连几声水响,却是排在最后一名的右金吾卫抢着要走,前面的右监门卫又不肯让道,推搡之下龙舟一歪,坐在边上的几个健儿都掉进了水里。
观赛的人们顿时大笑起来,笑声中那几个落水的健儿抹了一把脸,扒着船舷爬上去,湿淋淋地坐着又开始划桨,惹得人们越发笑个不住。
瑶光殿外,神武帝笑出了声,起身走到水边看着,道:“一年比一年热闹了,这才刚出发,就打成这样,待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闹?”
说话时瞧见了徐莳的肩舆,又看见了旁边的沈青葙,笑容越发和煦:“贵妃就是爱玩,总不肯老实待着,引得青葙也跟着她瞎闹。”
“陛下你瞧,她们在给小狄将军鼓劲呢!”赵福来指着冲在前面的狄知非,不失时机地凑趣。
“哎哟,还真是的!”神武帝哈哈大笑起来,一双眼睛瞧着不远处的裴寂,脸上就有些幸灾乐祸,“去年知非得了第三,今年有青葙给他鼓劲助威,说不定能拿个头名呢!”
眼见裴寂万年不变的沉稳神色生出一丝裂痕,神武帝越发得趣,又道:“福来啊,你去把朕收藏那件虞世南临王右军的字帖拿来,要是知非能拿头名,就把这个单赏给他,正好青葙也用得上!”
“好咧,老奴这就去取!”赵福来笑着说道。
瑶光殿建在九洲池正中央,左右以白玉长桥连接两岸,赵福来踏上长桥时,狄知非的龙舟也头一个冲出出发地狭窄的水道,冲进了巨幅绸缎一般辽阔的水面,两岸围观的人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助威声,娘子、小娘子们纷纷向龙舟挥舞着手里的帕子,更有些胆大的,还将身上系的香囊、头上戴的鲜花往船上抛掷,只不过水面太宽,那些鲜花香囊飞到一半,终于还是无奈地掉了下来。
“你们看,你们看!”神武帝看得欢喜,笑着说道,“知非这相貌,这风度,不知道勾走多少小娘子的心哟!”
“不过我瞧着,小狄将军的眼里,自始至终可只瞧着一个人。”应珏笑着向裴寂举起酒杯,“无为,你猜猜他瞧的是谁?”
裴寂一言不发地举杯,一饮而尽。
“黄镜,去给裴舍人添酒。”神武帝笑吟吟地说道。
黄镜果然走去添酒,裴寂遥望着对岸,一言不发,再又饮尽。
“再给裴舍人满上,”神武帝吩咐道,“别让酒杯空着。”
他瞧着远远落在龙舟后面的沈青葙,摇了摇头:“知非划得太快,青葙都跟不上了,文收啊,让人给青葙送匹马去,朕允准她乘马观赛!”
王文收离开去牵马时,裴寂饮尽了第三杯,玉薤酒醇厚绵柔,入喉时一线甘甜,回味中却带着辣味儿,酒杯刚空,新酒便已添上,裴寂低垂凤目,看着杯中倒映的自己落寞的脸,跟着再又饮尽。
“无为,”应珏伸手虚虚盖住酒杯,“喝得太急了。”
“行了,”神武帝笑着说道,“朕知道他的酒量,再有三壶也放不倒他,让他喝!”
对岸上,沈青葙接过马匹,正在迟疑时,徐莳已经笑着催她:“快去!我这也是现在不方便,不然我早骑马追上去看了!”
耳边轰地响起一阵呐喊声,却是羽林军的龙舟追了上来,离狄知非只剩下半条船的距离,眼看两条船越拉越近,沈青葙不由自主跃上马背,朝着龙舟前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水面上,狄知非的衣甲已经湿透,大颗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落在睫毛上,蛰得眼睛都有些疼,耳边的军鼓声越敲越急,余光里瞥见羽林军领头的那个就要与自己并列,却在这时,突然觉得心中一动。
划桨的动作不觉就停住了,回头一看,正对上沈青葙的目光,她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风驰电掣一般,沿着九洲池向他追来。
满身的疲累突然就消失无踪,狄知非粲然一笑,举起手中船桨,用力向她挥了挥。
这一刹那的停顿,羽林军便已冲到了前面,两岸上刹那间响起一声声欢呼,又有一声声尖叫,沈青葙夹在无数声浪中,生平头一次放下所有顾忌,高声向狄知非叫道:“冲呀!”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中,沈青葙分辨出了狄知非的声音:“好!”
暂时落后的左卫龙舟突然开始加速,像插上翅膀一般,眨眼间越过了羽林军的龙舟,不等小娘子们的尖叫声落定,羽林军再又追了上来,紧跟着左卫反超,瞬息之间,已经是几个来回。
沈青葙紧紧攥着缰绳,抓得太用力,手心里出了汗,手指都有些僵硬,明知道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比赛,可这紧张激动的心情,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马儿急急飞奔,沈青葙迎着水面上吹来的熏风,看见狄知非百忙中向她回头,不觉又高叫一声:“冲呀!”
伴随这一声呼唤,左卫的龙舟再次加速,这一次狄知非再没有给羽林军任何机会,激越的鼓声中,龙舟越走越急,彻底将羽林军甩在了身后,碧绿的水面被船头劈成两半,雪白的浪花飞跃着向四处落下,狄知非奋力划着船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我快些!
呼啦一声,终点处横挂的大红绸带被龙舟迎面冲开,带得两头用来固定绸带的小船也被拖出数尺,左卫的龙舟头一个冲过终点,在两岸猛然爆发的欢呼声中,狄知非将手中船桨一抛,不等龙舟泊进船坞,一跃跳上了瑶光殿的白玉台阶,跟着一撩袍,向神武帝单膝跪下:“陛下,臣前来复命!”
“好,好,好!”神武帝眉开眼笑,亲手上前扶起他,“知非啊,为了庆贺你夺冠,朕给你备了一份礼物,单给你的,别人可都没有!”
赵福来连忙将字帖连着锦盒一道奉上,神武帝接过来,递到狄知非手里,含笑说道:“这是虞世南临的王右军贴,知非啊,你知道该送给谁吧?”
还有谁?当然是她了!狄知非仰头一笑:“臣知道。”
说话间龙舟上其他的左卫健儿也纷纷近前行礼,羽林军的龙舟跟着也停住上岸,狄知非双手捧着字帖,正要归队,就听神武帝说道:“去找她吧,你们自在说话去,就不用过来了!”
狄知非喜出望外,立刻双膝跪下,朗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去吧,”神武帝笑着瞥了裴寂一眼,“去吧。”
食案上,一壶玉薤已经见了底,黄镜又添上一壶,把盏再斟时,忍不住问道:“裴舍人,还喝吗?”
裴寂仰头饮尽,眼皮上沾染着红色,遥望对岸时,就见红马迎着疾驰而来的白马,很快凑到了一处,白马背上的男子将手中锦盒递给了红马背上的女子,而后两人双双下马,牵着缰绳边走边说,慢慢地向远处走去,四周的呐喊声还在继续着,一条又一条龙舟陆续靠岸,彩头被一一领走,丝竹之声奏响,舞姬跳起了绿腰,玉薤酒再次斟满,而岸上那一双身影,始终没有回转。
入夜时,瑶光殿中依旧是歌舞不停,觥筹交错,沈青葙饮了几杯雄黄酒,脸颊上眼皮上都觉得热辣辣起来,眼见得众人都没注意,连忙悄悄退席,从侧门出去,往殿后那一带藤花架下去散酒。
还没来得及坐下,突然被人拦腰抱住,酒气顿时充满了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