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见她一脸歉意,连忙岔开话题:“阿娘,齐云缙是不是在找沈家的麻烦?”
杨剑琼点点头,道:“我听你舅舅说了,齐云缙前些天去过沈家,抽了你阿翁、阿耶一顿鞭子,又把外院砸得稀烂,据说你阿婆当初收过他的东西,所以如今要你阿婆三倍还他,还写了欠债的字据。”
她的神色严肃起来:“葙儿,这事你千万不要插手,若是沈家敢来找事,都有阿娘应付。”
“阿娘,我不是为沈家,我是担心你,”沈青葙挽着她,轻声道,“齐云缙从不讲理,阿娘,要么就在舅舅家里吧?好歹有人照应,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杨剑琼停顿片刻,摇了摇头:“躲得过一世,躲不过一世,你放心,我各处都已经安排过,我能应付。”
话音刚落,车子猛地停住,阿施很快在外面说道:“夫人,小娘子,沈家阿郎来了!”
沈青葙乍一听见还有些怔忪,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沈潜,心里一紧,杨剑琼已经打开了车窗,沈潜的身形立刻跃入沈青葙眼底。
数日不见,他像是苍老了十数岁的模样,鬓边有了白发,眉心中几条深深的纹路,就连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一开口时,声音嘶哑干涩:“阿琼,葙儿,你们好狠的心肠!”
沈青葙怔忪着没有开口,杨剑琼很快将她护在身后,冷冷说道:“沈潜,你我已经恩断义绝,你来做什么?”
“阿琼,”沈潜上前几步,眼圈红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阿琼,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我看你活得好好的,并不像是要死的模样。”杨剑琼打断他,抬手要去关窗,“让开,别挡着路!”
沈潜一把抓住了窗框,红着眼睛说道:“阿琼,齐云缙天天上门打砸,全不把我当人,你看看我现在都成什么模样了!”
他拉开头巾,露出额头上几道鞭痕,又拉下领口,脖子上也有鞭痕:“阿琼,这都是齐云缙打的,我实在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我总有一天会被他打死!”
“与我何干?”杨剑琼冷冷反问。
“阿琼,你明知道与你有关,”沈潜向前凑了凑,眼睛看向沈青葙,声音就哽咽起来,“葙儿,好孩子,你救救阿耶吧,我不知道你娘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葙儿,阿耶当初根本没有答应把你送人,都是你阿婆背地里答应的,你看看阿耶,阿耶快被齐云缙打死了,你帮阿耶说句好话,你帮着阿耶求求齐云缙,葙儿!”
沈青葙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是抿紧嘴唇不说话,杨剑琼很快推开沈潜,关上了窗,扬声吩咐道:“把他拉开!”
“葙儿,葙儿!”沈潜知道杨剑琼一向说一不二,求她是没用的,便一声又一声叫着沈青葙,又挡在牛车跟前不肯走,“葙儿,你救救阿耶吧!”
沈青葙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出声,却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说道:“沈潜,让开!”
杨剑琼听出了这个声音,眼睛一亮:“苏相!他不是被贬去福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连忙开了窗,果然看见苏延赏就在车前站着,沉着脸呵斥沈潜:“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这等不知羞耻?快让开!”
杨剑琼越发意外了。那日苏延赏弹劾裴寂不成,反而被罢去相位,左迁福州司马,杨剑琼感念他仗义执言,原本打算与杨剑声一道去送他出京,后面却听说苏延赏推掉了所有相送的人,悄悄离开了长安,也只得罢了,此时突然看见他,连忙下了车,上前行礼:“见过苏公!”
她有心让沈青葙出来拜谢苏延赏,又想到跟车的都是裴寂的人,又有郭锻在场,回头一说,只怕又要让女儿为难,便回身关了车门,低声道:“车中是我女儿,今日不方便,改日让她去拜见苏公。”
苏延赏略一思索,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计较,只沉着脸向沈潜说道:“还不快走?再这等纠缠不休,我即刻报于衙门,治你扰乱之罪!”
他虽然遭贬,但余威犹在,沈潜不敢多说,又见沈青葙自始至终不肯搭话,今天看看是没指望,只得隔着车门向沈青葙说道:“葙儿,阿耶先走了,你要是听见阿耶那边有什么不好,好歹说句话,救救阿耶!”
“快走!”杨剑琼厌恶地说道。
沈潜一步三回头,终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杨剑琼便道:“苏公,我原打算去送你,后面听说你昨天一早就走了,是不是我误听了消息?”
“昨天原本已经走了,”苏延赏一双眼睛望着皇城的方向,脸上流露出坚毅的神色,“只是如今朝中有事,我必须去见圣人。杨夫人,告辞!”
苏延赏离开后,沈青葙下车扶着杨剑琼,目送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昨天黄绰慌张着说东宫出事了,莫非苏延赏回京,也是为了这个?
沈青葙独自坐在车里,听着外面的说话声,蓦地想起昨天黄绰慌张着跑来说东宫出事了,莫非苏延赏回京,也是为了这个?
苏延赏踏进紫宸殿时,神武帝对着一盘残棋正在复盘,听见声音也不抬头,只道:“你不是已经上任去了吗,又来做什么?”
“臣听说陛下不肯见太子,也不准太子上朝,”苏延赏一撩袍角跪倒在地,“特来进谏!”
“哦,”神武帝瞥他一眼,声音冷淡,“进谏什么?”
“太子身为储君,须得百官膺服,”苏延赏神色肃然,“陛下切不可因一时之气,如此折辱太子!”
崇文殿中。
应琏听完裴寂最后一句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为,你说什么?”
裴寂看着他,神色平静:“臣以为,为今之计,殿下须得与太子妃和离。”
“你!”应琏脸色变了几变,到底没能压住澎湃的怒意,“裴寂,你大胆!”
“臣自知僭越,请殿下先听臣说完,之后臣任凭殿下处置。”裴寂沉声道。
“孤不听!”应琏气怒之下,声音也抬高几分,“不要以为孤素日里优待你,你就连孤的家事都敢插手!退下!”
“殿下,”裴寂丝毫不肯退,“杨家已经激怒陛下,殿下一日不割舍太子妃,就一日不能与杨家脱开关系,陛下就一日不会原谅殿下,如今陛下不见殿下,亦不准殿下上朝,长此以往,殿下终会失了圣心,沦为弃子,到时候不止是保不住太子妃,就连自身也难保全!”
“好,好,裴寂,孤来问你,若换了是你,会为着父母之命,抛弃毫无过失的结发妻子么?”应琏气怒之下,也顾不得恰当不恰当,只管恨恨地说了下去,“或者说这个你并不能感同身受,那么,孤听说裴舍人一再要你弃了你那个外室,裴寂,你为何不弃?你连一个外室都割舍不下,却敢要孤舍弃太子妃?裴寂,你好大的胆子!”
裴寂没料到他竟会用沈青葙做比,停顿了一下才道:“殿下,臣,臣的确割舍不下她,但是臣有退路,殿下却没有退路。”
他声音低沉,目光深邃:“我等为臣子的,只要改换门庭,犹不失封妻荫子,可一个失了圣心的太子,会有什么结果?”
应琏浑身冰冷,霎时间想起先皇的嫡亲大哥,数十年前那位太子,先是失了圣心被废,之后一贬再贬,直贬到极南瘴疠之地,困顿得连衣食都不能周全,道最后还是免不了被一道白绫赐死,再往前数,上上一个被废的太子,先是□□在十六宅,之后鸩酒赐死。
裴寂的话不中听,但道理没有错,他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没有退路,一旦退,就是死。
裴寂看着应琏,神色坚毅:“殿下没有退路,要么令圣人满意,要么被圣人放弃。”
满心的愤怒都变成凄凉,应琏垂下头,喃喃说道:“可是太子妃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太子妃没有错,”裴寂叹道,“可是,太子妃姓杨。”
应琏颓然坐倒在榻上,喃喃说道:“你让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肯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肯定能……”
“殿下,裴中允说的对。”殿外传来杨合昭平静的声音。
她慢慢踏进殿中,苍白着一张脸,眼睛里却像有火焰在燃烧:“我愿与殿下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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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蓬莱殿中, 李肃低声向惠妃说道:“殿下,苏延赏进宫了。”
“他来做什么?”惠妃微微蹙了眉,“他不是早走了吗?”
“为着太子的事赶回来进谏, ”李肃道,“好像又与陛下起了争执, 紫宸殿那边吵嚷得厉。”
惠妃轻哼一声, 道:“也是不怕死, 由他去吧!”
“东宫那边,裴寂还没有走, ”李肃又道,“一直关着门在里面商议, 四面都有守卫,也打探不出来说了些什么。”
惠妃沉吟着正要说话,宫人近前禀报道:“殿下, 公主来了。”
李肃连忙退下,不多时就见应长乐分花拂柳走来, 行过礼后便扯着惠妃的衣袖开始撒娇:“阿娘,长清宫使的事,你跟阿耶说了没?”
“没有, ”惠妃看她一眼, 道, “你阿耶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应长乐不肯死心, 只是扯着她的袖子央求,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职,五哥能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
“长乐,你是女子。”惠妃道, “女子就要有女子的规矩,你看朝廷哪个官职是给女子做的?”
应长乐娥眉一挑,语调里就带出了傲气:“我以为,选官当是看够不够资格,不是看是男是女,此事分明我比五哥更合适,就该由我来做!”
“你这话私下里跟我说说就罢了,让你阿耶听见了,该怪你不懂规矩了。”惠妃知道她这是执拗劲头上来了,一时半会儿说不通,便岔开了话题,“昨日裴寂带着他那个外室去你府里了?”
“对,”应长乐随便应了一句,立刻又转回先前的话题,“阿娘,五哥六哥,乃至齐忠道那个军汉都担着个梨园使的差事,他根本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楚,阿耶却肯要他来办事,他都能行,我为什么不能行?休说一个长清宫使,就算是更紧要的……”
“长乐,”惠妃打断了她,“如今是什么时候?阿娘昼夜忧心,吃不下睡不好的,你却只是想着这些闲事?”
应长乐看见她双眉紧皱,脸色沉肃,心里突然一线通明:原来太子如今的处境,都是她的手笔。
再一细想,杨家固然从上到下都是昏聩,但最近这一个多月的所作所为,却像是被鬼抓住了手似的,没有一件不是寻死,从杨万石贪墨事发,到刘氏撒泼硬闯紫宸殿,再到杨士开不肯赴任,杨万仞乔装改扮往东宫私会太子妃,没有一件不是神武帝厌恶的事,最要命的是,每一件事情过后应琏的应对,都会令神武帝对他的不满增加一分。
她最了解神武帝,那是宁可儿女在仁义上头缺一点,也不想看见儿□□柔寡断,没有魄力的。
再想起昨天应琏私召杜忠思,原本是卡着两头都不知情,东宫那边只道他去了她这里,她又以为应琏已经回宫,就算中间拐去了永兴坊,也无非是小半个时辰就能办完的事,按理说该是万无一失的,偏偏就能因为杨万仞事发,被神武帝抓了个正着。
原来,都是母亲从中筹划。
应长乐一时间肃然起敬,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阿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
“眼下阿娘还能应付。”惠妃见她会意,眼中带出一点笑意,轻声道,“你只管哄着你阿耶欢喜就好,其他的事阿娘来办。”
应长乐点点头,想了想说道:“阿娘,六哥那边你要多留心提点着些,昨日听说二哥出事,六哥那个傻子,立刻就要同着五哥他们过去求情,倒是五哥拦住了他,让他等等再说。”
“你五哥是个精明的,不像你六哥,被先皇后养得傻了。”惠妃叹了口气,“我真是后悔,早知道就该亲手教养他的,如今什么事都不开窍,让我操碎了心。”
“阿娘,”应长乐见她伤感,连忙劝慰道,“六哥虽然老实了些,但对阿娘对我都是极好的,又肯听劝,岂不是比那些满肚子盘算的更好些?”
惠妃不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如今,倒是宁可他多些盘算,你看你五哥,那才是个人精,你阿耶那边,你二哥那边,乃至你我跟前,都能周旋妥当,也就是他出身差点,借不上力,不然真要让人发愁了。”
应长乐轻嗤一声,道:“四处讨点残羹冷炙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惠妃想了想,又道:“我听你阿耶的意思,大约要让裴适之往上走一步了,裴家眼看着是要起来,长乐,你真不嫁裴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