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挑儿媳妇的话,这样的姑娘她反倒很佩服。
有骨气,总比没骨气强。
杨珩说完,眼神在宿安身上扫过,眼底流露出几分失望。
这一点宿安却没发现。
她本就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她以为自己够心机,以为开了天眼所以做什么都很顺畅。
然而在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眼里,她的那些心思是那样浅显直白,如同几岁小儿对糖果蛋糕的觊觎,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小心思。
偏生她无知无觉,还在为“目的即将达成”而珊珊得意。
代曼在风扇厂做会计。
在这个年代,会计是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
除了杨珩这样的人会嫌弃。
在普通人眼里,念过大学又当上了会计的姑娘在婚姻市场是非常吃香的。
哪怕她有一个母亲和弟弟需要帮衬,大家也觉得她条件不错。
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谁家不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呢?
代曼只有一个老母亲和弟弟需要照顾,已经是非常小的负担了,何况她弟弟似乎也很争气,在学校里成绩非常不错,再供上一两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只可惜啊,这样的姑娘竟然有对象了。
“代干事,厂子门口有人找你,那姑娘长得还挺清秀的,是你们家亲戚吗,帮我介绍介绍呗。”
传话的人是设计部门的小唐,长得人模人样,就是油嘴滑舌,嘴巴没把门,特别爱在嘴上占女同志便宜。
代曼额际突突地跳。
听到什么姑娘,下意识皱起眉:“不知道是谁,我出去看看。”
她是坐办公室的,只有月底稍微忙碌一点,平时会计室里很清闲。代曼跟同办公室的大姐说了一声后走出办公室。
从办公室到工厂大门口这一路,她边走边在想对方是谁。
他们代家没旁的叔伯兄弟。
至于妈妈那边的亲戚,自从她爸去世后,就自动跟她们一家子断绝往来了。理由也挺简单,就怕她们孤儿寡母哭惨,找大家伙儿借钱借粮。
前些年家家户户都难,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代曼理解他们的想法,但未尝不觉得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她当着亲爹的坟墓发过誓,以后永远不会求到那些人头上,她也不会再将那些势利眼当亲戚。
想到从前遭到的恶言恶语,代曼表情一凝。
不管来的人是谁,想做什么,她绝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看。
宿安在门口站得累,浑身汗津津的,一边腹诽杨珩为老不尊,居然把她推出来顶木仓口,一边又骂这太阳讨嫌,怎么能热成这个鬼样子,还有那代曼,到底在磨蹭什么,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她在原地走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简单干净的女人慢慢朝她走来。
这是宿安第一次见到代曼。
老实说,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她听杨阿姨说过,代曼是那种奋力挣扎的杂草,浑身有一股倔劲儿。她以为,代曼是那些年特别流行的贫穷草根女孩,比如流星花园的杉菜。
没想到,她脸型大气,五官单拎出来算不得吸引人,但组合在一块就给人非常舒坦的感觉。
只眉宇间残留着杨阿姨说的“犟”。
代曼:“是你找我?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
宿安将如同脱缰野马的思绪拽回来,对代曼上上下下的打量,这动作有些轻慢,眼神中透露出俯视的意味儿,代曼当即冷了脸:“你在看什么,到底为什么找我?”
宿安啧了一声。
“不是我找你,是蒋陆的妈妈找你。”
代曼脸色倏变。
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那你又是谁?”
宿安心猛地一跳,直视她的眼睛:“我是蒋陆的未婚妻,他没跟你说过吗?他跟我是指腹为婚。”
代曼脸“刷”地一下,惨白惨白的。
宿安发现人在受到惊吓后,脸色真的会白成鬼,那速度就跟开了美图秀秀一键磨皮似的,猝不及防。但很快她就想到另一码事。
当初她找上门逼宿淼搬出宿家时,她装模作样要哭不哭,嘴唇可是一点没变色。
这是不是说明她当时就在做戏??
难怪三番两次找她麻烦都无功而返,该夸一句不愧是小说中笑到最后的赢家吗,果然心黑得很,一点不纯粹。
想到宿淼,宿安心情突然变坏了。
看着眼前的女人受伤的模样,她心里竟涌出一阵快意。
她在宿淼那儿感受到的挫败,似乎从代曼这儿得到了弥补。
“我以为,上次他带你回家就已经跟你坦白过了,难道没有吗?杨阿姨为什么不满意你,除了你的家庭不能给蒋大哥带来任何助力,还因为蒋宿两家有婚约在先。蒋大哥如果悔婚,那就得罪了我们家,两家交情就算再深,也经不起他这样乱来。”
代曼愤怒地看着宿安。
眼中冒出摄人的光芒。
宿安知道,那是怒火。
就听她梗着脖子冷笑一声,说:“蒋陆确实没跟我说,不仅蒋陆没说,他妈也没当着我的面说起你。你可能太高看自己了,或许,蒋陆根本不记得你是谁。呵!”
宿安脸上有一瞬扭曲。
她死死瞪着代曼,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火光四射,都看见了彼此眼底不愿退缩的执拗。
半晌后,宿安先挪开视线。
她看着路旁的梧桐树,深深呼吸了一口,故作轻松道:“是或者不是,你说了不算。走吧,杨阿姨在四季茶馆等你,你不会不敢去吧?”
事实证明,自尊心强的人永远会吃激将法这一套。
尽管代曼不想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打交道,但她还是被激得一口答应了。
从风扇厂到四季茶馆约莫只有几分钟距离。
一路上,宿安没有再拿话刺激代曼。她是利欲熏心,但也知道,哪些人能骂,哪些人不能做太过。
像对宿淼,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讥讽她。
因为她占了自己十几年的好日子,她言语再过分,也不过是事出有因才心里不平,即便爸妈、大哥大嫂不喜欢她这样,他们也绝不会真的恨上她。
但蒋陆不一样。
蒋陆是她的攻略目标,她可以在宿家人面前大吵大闹,为原身讨公道鸣不平。
但她不能让蒋陆觉得自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
反正不管她说不说难听话,杨阿姨都不会同意代曼继续跟蒋陆在一起,她只要老老实实等杨阿姨把代曼解决掉,再温柔地安慰蒋陆就好。
她就不相信,失恋的男人能抵挡住送上门的温柔乡。
宿安心里有了成算,等代曼进了茶楼包间,她便老老实实坐在一旁,一点意见都没发表。
杨珩睨了她一眼,猜出她心里的小九九,但她丝毫不在意。
她既然想维持两家的婚约,自然希望宿安嫁进来能跟儿子和和美美。
有小心思不重要,反正她找儿媳妇的标准也不是看人单不单纯、善不善良,而是看对方能不能在事业上帮助儿子。
宿安本人的资质很普通,甚至有些小家子气,她其实不是很满意。
但宿家这一代却不错。
宿池在安南市政府干得不错,顶头上司非常器重他,要往上升不算难事。
最重要的是宿牧,他的身份非常特殊,参与的项目保密级别非常高。科研工作者的身份平时显不出什么,但关键时候是有大用处的。
看在这两兄弟的份上,宿安哪怕一无是处,在她眼里都是可以再□□□□的。
“知道我找你出来干什么吗?”杨珩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悠悠开口。
代曼目光直视着她,刚毅不屈道:“我不知道,杨阿姨想说什么尽管说。”
杨珩放下杯子,也看向她,笑道:“我想,请你离开蒋陆,你能答应阿姨这个请求吗?”
代曼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在蒋家感受到的屈辱再次回到她身上,她不明白蒋陆那样温柔君子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嫌贫爱富的母亲。
她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悲愤眨去,冷声说道:“我已经跟他提过分手了,您大可不必再来找我。”
杨珩嗤笑一声。
不客气地问道:“你是真的想跟我儿子分手吗?还是欲擒故纵?你之前跟蒋陆分过几次吧,不都是过几天就和好了吗?代同志,蒋陆说你是坚韧不屈的荆棘,没有水分也能顽强的生活,但你是吗?”
“你真的一点不在乎我们家的家境吗?如果你不在乎,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手和好。是不是权衡后,还是觉得嫁进蒋家对你们家更好?”
代曼噎住。
她被这话气得双颊通红。
明眸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苗,还有委屈的泪光。
亮得灼人。
“我爱蒋陆,爱他这个人,而不是蒋家!我和蒋陆谈对象前根本不知道你们家什么情况,杨阿姨,你这样说不仅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儿子,更侮辱了我们真挚纯粹的爱情。”
杨珩嘲讽地笑了。
“爱情?”
“你认为什么叫门当户对?”
代曼双手撑在桌子上,大声斥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门当户口?你爱过人吗,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知道为一个人心动是什么感觉吗,爱情是干净的,不是看重对方的钱财,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难道生在穷人家庭就不配爱上别人吗?杨阿姨,我跟蒋陆分手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如果和好了,也是因为彼此对这段感情放不下,我没必要跟你做任何承诺。”
她说的话,严重刺激到了杨珩。
她双眸微眯着,温柔褪去,态度陡然变得强硬起来。
“你以为我说门当户对就是我嫌贫爱富?”
代曼:“不然呢?”
宿安也想问,难道不是?
就听杨珩已经调整好情绪了,笑年轻人懵懂天真:“代同志,我确实不喜欢你,但我来见你也是为了你好。”
代曼怔了怔,可笑,上门侮辱她的人格,竟说是为她好?
杨珩道:“婚姻不是你和蒋陆的事,而是你们代家和我们蒋家的事。一段和谐稳定的婚约一定是建立在相似性上,你们经常吵架闹分开,不就证明光有感情不够,还得有共同语言吗?你和蒋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你们担心的问题也不一样,你觉得这段感情能走下去?”
“我们家只有蒋陆和他妹妹,他妹妹以后得嫁出去,那家里只有蒋陆一个,所以蒋陆是不可能搬出去单独住的,如果你执意跟蒋陆结婚,我拦不住他,却可以坚持我的态度,我不会接纳你这个儿媳妇。男人嘛,一天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打拼事业,跟你相处最久的反而是我,我对你不打不骂,但我也不搭理你,以你极端的自尊自卑,能受得住吗?”
明明是极平淡的话,却听得宿安和代曼浑身发凉。
如果说,代曼之前还想着反驳杨珩的话,那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被代入到她描绘的情景中了。
脸上的冰冷被打破,渐渐感到痛苦。
她承认杨珩的话有道理。
但她却还是不甘心。
“您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您真的是位通情达理的母亲,为什么不欣然接受蒋陆的选择?我跟他同一所大学毕业,我的条件真的就那么差吗?”
她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成为别人眼中的佼佼者,却在对象的母亲面前直不起腰,这是何等讽刺?
杨珩不紧不慢道:“你很优秀,但不适合蒋陆。”
“我不怕说得更明白些,蒋家就蒋陆一个独苗,我和他爸对他的期望很高。我们需要的是像安安这样能帮他忙的儿媳妇,而不是需要我们帮衬的亲家。”
“我来找你前,先去探望了你的母亲。”
“我知道你们家生活有点困难,如果你跟蒋陆断得干干净净,我可以承诺你一个要求。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宿安一听这话,就知道糟了。
果然,代曼气冲冲地站起身,厉声质问:“我和你儿子谈对象,又没杀人放火,你凭什么去找我妈?蒋陆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他如果知道自己心目中大方优雅的母亲是这样的人,肯定会非常失望。”
杨珩表情不变。
“你可以告诉他。”
代曼气得胸脯起伏不断,她咬着牙,恨恨道:“你不要再打扰我的家人,我绝不会跟你儿子再有一丝瓜葛。你看不上我,我也不稀罕进你们蒋家的大门。”
“我真替蒋陆可悲,竟然有你这样的妈!”
杨珩眸子微沉,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去:“蒋陆可悲不可悲,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说到做到便好,否则,我还得再找你妈谈谈,问问她怎么教得女儿攀龙附凤,不走正道。”
代曼:“你——”
“你不仅仗势欺人,还空口污蔑我的清白。你以为你们蒋家是什么了不得大人物吗?你对着其他人不也唯唯诺诺,一句大话不敢——”
杨珩也站起身,恼羞成怒地抬起手,将茶杯里的茶水泼过去。
代曼被泼懵了,狼狈地抬起头。
宿安见这场面似乎要失控了,赶紧上前扶着杨珩坐下:“杨阿姨,您别动气,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劝完杨珩,宿安就没法隔岸观火了。
她觉得这代曼真是不识抬举,便道:“仗势欺人怎么了,等你有了势你可以再欺负回去。你要是还有点自尊心就别缠着蒋大哥,明知道蒋大哥有我这个未婚妻,你还舍不得分手怎么就那么贱呢?真是有娘生没娘教。”
代曼怒视着宿安,抬起手就要打人。
宿安捉住她的手,两人扭打成一团,打架时她嘴里骂人的话也未停歇。
……
最后,两个女人打了个灰头土脸,还是茶馆服务生发现这场闹剧,跑进来把人给拉开了。
等代曼离开,杨珩两人没有立刻回友谊招待所,而是偷偷跟在她身后。
就见代曼直接冲得财政局跟蒋陆大吵了一架,如杨珩所料,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整个吵架过程就显得代曼咄咄逼人,蒋陆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