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二日一大早, 卫家打点妥当,一共随行三辆马车, 前一辆老夫人、卫臻及阮氏三人共乘, 后面几辆分给了丫鬟婆子及随行搬运的行礼物件,卫禇驾马而行,余下十余个小厮随从,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伍早早便等候在府外。
临行前, 老夫人杵着拐杖, 经由卫臻、卫禇二人搀扶着去了一趟卫家祠堂,拜别已过的卫老爷子。
卫家祠堂历经百年朝拜, 整面墙皆是卫家先祖,一踏入, 一种森严肃穆的气氛迎面而来, 大白日里都觉得阴森可恐,只下意识的觉得透着股子凉寒气息,难怪小时候的卫庆一听到祠堂二字便两股颤颤。
卫臻倒是不怕, 以往每年要随着一道祭祖拜会,跟着来过几回, 尤其是这两年, 每月初一十五,势必会随着祖母一道前来拜会, 去的次数多了,便也不那么害怕了。
一进去,只见老夫人将拐杖递给了一旁的卫禇, 卫臻立马亲自上前点了几支香递给了老夫人,老夫人捏着香,上前了几步,立在老太爷的牌位前,直直的看着牌位上那几个字眼,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老头子,留下你一人在这里了,老婆子我得去京城去享清福了。”
顿了顿,又忽而道:“这许是最后一回来看你了,下次过来,就是来陪你了。”
卫臻听了,只微微皱眉,悄悄扯了扯老夫人的袖子。
老夫人看了卫臻一眼,笑话道:“瞧,七丫头竟然不乐意了。”
卫禇闻言,也往卫臻这边瞅了一眼,少顷,立马上前道:“祖父,您且放宽心,孙儿定会好生照看好祖母的,待过了明年会试,孙儿每年同父亲回来探望您老人家,若是祖母腿脚方便,也总是会有机会回来探望您的。”
卫禇难得一本正经,神色认真恭奉,卫家所有子弟,对老太爷,向来是敬爱及尊重的。
老夫人又跟着老太爷絮絮叨叨了一阵。
看着老夫人这神色,卫臻忽然意识到,两年前,老夫人一拖再拖,或许不仅仅是腿脚不便的缘故,或许是舍不得老太爷吧,两人少年夫妻,一起祸福与共,相互扶持了数十年,这回应该算是真正意味上的第一次分别罢。
夫妻之间这样相惜的感情,卫臻并不太懂,皇室里的夫妻多为猜忌,利益为先,夹杂着许多外在因素,反而感情是最为单薄的,上辈子除了元翎对卫绾是真爱,在整个皇室中,卫臻并未曾瞧见过多么令人羡慕心动的感情,如今,直到此时此刻,卫臻忽而意识到,最好的夫妻之间的感情,莫过于此吧,在世时,相互扶持,相敬如宾,过世后,能够怀念,而非执念,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最是恰到好处。
看着案桌上老太爷的牌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卫臻对老太爷的印象都并不深刻,只隐隐记得,是一个瘦骨嶙峋、却双目精悍犀利的老者,是个十分睿智的长者。
想到老太爷临终之前还曾提及到了她,还曾安排人着手将她从庄子上接回,就冲着这一点,卫臻都对其万般敬重,不多时,只跪在蒲团上,朝着老头子的牌位磕了一头。
却说从元陵至京城,数千里的路程,通常走水路较快,两年前卫家返京,便是走的水路,可自前年闹了水灾,去年又瘟疫盛行,有一伙流窜的穷苦之人被天灾所逼,逼到东边的水域做起了水贼,打从去年开始,水路便一直不大安宁,不少途径的货船被截获,更甚者,连人有去无回也是常有的事儿。
此番随行多为老弱妇孺,为了安全起见,卫禇便走的旱路。
可是旱路所需时间较长,老夫人年纪大的,经不起颠簸,一路走走停停,快则要一月半,慢则要走上两三月。
卫臻上辈子跟随卫家的队伍回京时才九岁,那个时候她身子羸弱不堪,又胆小如鼠,一路上都窝在马车里,双脚都不曾下过地,错失了一路难得的大好风光,而这一回,老夫人见卫臻一脸兴致冲冲,知道她长这么大起便从未曾出过远门,便也没忙着赶路,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遇到景致好的地方停下赏赏景,到了繁华的镇上停下了歇歇脚,添些当地的土特产,还曾到一个穷苦的村子里住了两日,最后,到河北境内时,时间已过了俩月。
阮氏原本见了老夫人便如老鼠见了猫儿,最起初跟老夫人同乘一辆马车,她心里紧张得不行,前三日,连句话都不敢说,一个人缩在马车的小角落里,一脸委屈巴巴的瞅着卫臻,无数次想要下马车跑到后头跟丫鬟婆子们挤在一块儿,也好过跟老夫人共处一室来的自在。
直到有一回老夫人发了烧,她们在客栈停了两日,阮氏是照顾人的好手,她心细如尘,又麻利松快,衣不解带的伺候了老夫人整整两日两夜,老夫人退烧后,拍了拍她的手,阮氏脸涨得通红,激动得又是一夜没睡着,自从那一回后,对老夫人便不再那么生憷了,慢慢的,又有些嫌弃卫臻伺候老夫人不够细致,竟然开始挑三拣四挑她的毛病,到了半道上,老夫人已经完完全全由阮氏手把手的伺候了,卫臻唯一的任务便是吃吃喝喝睡睡,然后陪着老夫人说笑。
到了河北境内,不过七八日便可回京,想起前世京城里那些纷纷扰扰,卫臻难得静了下来,只盯着马车上那盆白玉兰发着呆。
老夫人看了看卫臻,又看了看那盆玉兰,她活了大半辈子,眼光最是毒辣不过,见离京城越近,卫臻的情绪便越发异样,只以为卫臻又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不由捏了捏卫臻的手道:“怎么,怕了?”
卫臻愣了一下,一抬头,只见老夫人笑着看着她,眼里满是和睦慈祥,卫臻不由挠了挠老夫人的手心道:“怕什么,臻儿除了祖母,何曾怕过谁?”
卫臻一脸得意道。
老夫人笑了笑道:“老婆子我有何惧的?”顿了顿,只垂着眼,忽而缓缓道:“也是,怕旁人作甚?记住,丫头,只要胸有丘壑,内有乾坤,何处不山水,心中无畏者,便可无惧任何人。”
说着,又捏了捏卫臻的手。
卫臻听了这话,愣了好一阵,只觉得老夫人这话另有深意似的,正愣神间,忽而见老夫人指着矮桌上那一盆白玉兰道:“这玉兰养得好,听说是苏家那皮猴送给你的?”
卫臻这才后知后觉从之前那句话中抽离出来,过了好半晌,笑着道:“哪里是送,分明是他赔给臻儿的,祖母可还记得,表哥当年刚来咱们家时,将臻儿后院那座后山给炸了,一并毁坏的还有这样一盆玉兰,如今表哥不过是赎罪罢了。”
说着,想起了什么,忽然拉了拉老夫人的袖子,一脸八卦道:“祖母,臻儿曾无意瞧见过大伯娘给您来的信件,说想要将大姐姐多留上两年,待表哥长大后,便将大姐姐许配给表哥,好亲上加亲,臻儿当时觉得甚好,大姐姐跟表哥一同长大,表哥那霸王性子也唯有大姐姐才收拾得了,他们两个本来就是表亲,若是亲上加亲,定能成就一番佳缘,臻儿本以为能成的,可如今缘何到最后大伯娘不将大姐姐许配给表哥,反而许配给了辕文家呢?”
卫臻双手撑着自个的下巴,作捧花状,一脸好奇的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鼻子道:“真是不知羞,一口一个亲上加亲,一口一个嫁人,回头让旁人听了,岂不是笑话死去。”
一旁的阮氏忙道:“老夫人莫要怪罪,安安她还小,她……她还什么都不懂,回头,回头妾定当好好管教她。”
老夫人瞪了阮氏一眼,道:“她不懂,你懂?哼,我看你比她也懂不了多少?”
阮氏听了一脸悻悻地,心里有些紧张,可见老夫人好似并未曾动怒,心里又立马松了一口气,只悄悄冲卫臻使了个眼色。
卫臻觉得好笑,只装作没瞧见,还一个劲的拉着老夫人道:“祖母,祖母,您就说道说道呗,臻儿好奇得紧,最要紧的是,此事毕竟事关大姐姐的终身,臻儿怎么着也要弄清楚其中的缘故的。”
老夫人哼了一声,这才缓缓道:“你大伯娘素来将那皮猴当成了自个儿子养,自然是想要将岚儿许给那皮猴的,苏家也一直撮合着,只那皮猴……小世子不同意,哎,那孩子,亦是个可怜的,你们还小,还不懂,将来长大便知道了。”
老夫人说话说到一半,忽而戛然而止。
卫臻听了一脸懵,苏万里那小子拒绝的?感情苏卫两家有意结亲,竟是苏万里那小子自己拒绝的?
不对啊,苏万里不是一直……爱慕大姐姐么?
每年,一到了卫岚生辰,苏万里都一掷千金,十分用心,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大姐姐言听计从,大姐姐好似对他亦是疼爱有加,他缘何会拒绝呢?苏万里那霸道的性子,只要他看上的,就势必要得到,缘何这一回……
卫臻百思不得其解。
只又隐隐觉得对于苏家,对于苏万里,有她们小孩子不知道的内情在其中。
正愣神间,只听到吁地一声,外头一阵喧哗声响起,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周妈妈来到马车外禀告道:“老夫人,驿站到了。”
老夫人听到动静,缓缓问道:“外头何故如此热闹?”
这时卫禇驾着马车来到窗前,冲老夫人禀告道:“祖母,前头是入宫待选的秀女,恰好路径此地,留宿驿站,今儿个驿站有些满了,只剩下一间厢房,可天色渐晚,赶赴下个镇子可能得到半夜了,可能得委屈祖母,今晚在此地挤上一晚。”
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道:“出门在外,本就劳苦,能够夜宿驿站者不过寥寥数人,谈何委屈?”
说着,领着卫臻一道下了马车。
第105章
才刚下马车, 便瞧见驿站外被团团堵住了,外头堵着六七辆马车,随行的丫鬟婆子小厮,又加上驿站的官兵, 七七八八共数十人, 全部堵在那驿站口, 里头的人出不来, 外头的人进不去,各自都不让步,生生将卫家的马车堵在了十数丈之外。
老夫人杵着拐杖立在原地, 没有立即上前,面上倒无任何不耐之色, 只卫臻担心老夫人坐了大半日马车,身子困顿, 不由抬眼朝着远处细细瞧了一阵,正要打发人过去瞧, 却不料,话还没张口, 便见冬儿那小妮子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冲老夫人及卫臻道:“禀老夫人, 禀主子,前头两位秀女途径此地,一位是金陵太守千金,好像姓孟, 孟小娘子,另外一位是杭州前一品御史大夫陈老的外孙女,现一品户部侍郎宋大人发妻的亲侄女儿,好像姓蒲,蒲小娘子,两行人正好一前一后到达了驿站,原本孟家马车走在前头的,却未料蒲家小娘子嫌对方寒酸,便当场发了话,说她将来是要入宫当娘娘的,便命人堵了孟家的马车,不许孟家马车走在蒲家的马车前头,要待她先进去选了厢房,剩下的才能够赏给孟家的,而孟家小娘子好似生病了,如今昏迷不醒,两家便争执起来了。”
冬儿绘声绘色道,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前头的情况摸了个底朝天。
周妈妈笑话道:“你个小丫头,是如何打探得这般仔细的。”
冬儿吐了吐舌头道:“前头一位驿站的官爷被蒲家下人推了一把,闪了腰,正躲在一旁骂骂咧咧,冲他的伙伴倒苦水了,冬儿正好听了个正着。”
老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看向远处那番大动静,微微挑眉,不多时,冲卫臻缓缓道:“行事切忌鲁莽,在这个世道,多一个朋友,便少一个敌人,树敌太多,将来可是会有苦头吃的。”
老夫人意有所指。
而卫臻听了却是一愣,只觉得这番话不是对前头两位起了争执的小娘子说的,而是对前世的卫臻所说的似的。
前世卫臻就是过于鲁莽,无论是在卫家,还是太子府,亦或是对外,都过于嚣张霸道的,继而树敌过多,哪里她惨死太子府,看笑话及拍案叫好的也远远多于同情亦或是怜悯她的。
前世她便是吃了这样的亏,如今瞧到不远处那样的行径,第一次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愚不可及。
卫家一行在外头等候一阵,约莫一刻钟后,僵持不下的两行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孟家人相让,已经驶入驿站的孟家马车生生调头出来,给蒲家人让路,蒲家人气势汹汹、一骑绝尘,率先进了驿站。
而待那两路人马先后进去后,驿站门外竟然还停着一辆马车,不多时,马车里的人打发了一个小厮过来,那个小厮恭恭敬敬的朝着老夫人及卫臻一行行了一礼道:“不知几位可是元陵原卫太师府上的?”
老夫人看了小厮一眼。
卫臻跟跟着看了小厮一眼,又看了看马车方向一眼,笑着道:“你们是?”
小厮立马恭恭敬敬道:“回小娘子,家主打洛阳而来,原与卫家大老爷乃同科进士出生,家中两位小主子听到家主提及过,方才无意得知卫家经过此地,小主子便特令小的来招呼一声,还请老夫人先行!”
小厮恭恭敬敬的朝着卫家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卫臻顺着瞧去,只见对方将马车停在驿站门外,给卫家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这样的举动兴许放在往日不过是稀松平常,可与方才驿站在闹出的那一番动静相比,就显得谦逊有礼得多了。
对方出行较为简单,就一辆青棚马车,随行的不过一位车夫,一个小厮,十分简朴低调。
对方礼让,老夫人便也未曾推辞,只冲小厮微微颔首。
经过对方马车时,只见打从马车里掀起马车帘子一角,卫臻抬眼看去,只见马车里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对方白净素雅、温婉可人,身上的衣裳饰品极为简朴,仅仅只在头上别着一支小小的珠花,可整个人洁白无瑕,冰清玉洁,身上有种如山泉般透澈的干净舒适感,不过一眼,便令人心生好感。
卫臻有些诧异,只觉得对方好似有些眼熟,却又一下子如何都想不起来。
卫臻看她的时候,对方也正好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大约是卫臻亦是个相貌不俗的,对方看向她的眼神略有几分惊艳,二人年纪相仿,目光互露打量、欣赏,许是都察觉出对方眼里释放出的善意,不多时,两人相视一笑,一直待走远了,还在相互张望。
老夫人瞧出了卫臻眼中的好奇与渴望,心知这两年卫岚走了,卫庆跟苏家小世子也不在跟前,她跟前的玩伴都不在,而元陵城里的那些个娘子千金们,素来有些捧高踩低,阳奉阴违,六娘子卫绾倒是结交了不少手帕之交,就连卫姮也有几个玩伴,不知缘何,偏生卫臻一个都没有,许是这两年有些孤寂寂寥吧,不由笑道:“祖母瞧着方才马车里那户人家是个知情知理的,既然人家礼尚在先,咱们也得往来于后,一会儿安置妥当后,臻儿待祖母挑些个老家的吃食给对方送去吧。”
卫臻听了顿时双眼一亮,道:“是,孙女儿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