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姮抿了抿唇,恩怨两头分,前世的账另算或不算,今世这个小李琰的人情她记一笔了。
卫姮忍不住揪住少年黛青绣云纹的袖子,说:“那琰师兄可走了,谢师兄点拨。”
李琰黑玉般光泽的凤眸里,漾了一丝哂笑:“无须客气,肥翘儿今后别总犯傻。”
肥翘?……
卫姮抚在李琰袖上的手一顿,却便忽然看到李琰腰间的玉扣。
前世李琰的腰带总往左扣,但成亲后卫姮每每晨起帮他穿衣,都习惯往右扣,李琰起先矛盾,过了二三月,之后便都改到往右了。今生他此时并未被自己改变习惯,所以是……?
她心间涌起一个震颤的想法,眼前又浮现那雍凰台寝屋里,男人沉沉压下的身躯和后背的热。
所以……也就是眼前的人也已经是后来的那个了?那么此刻对自己的态度是什么,便很好理解了。一边不愿搭理,就是厌倦吧,想自此甩开,一边却又矛盾于良心自责。
呵。
卫姮忽然扬声叫了句:“李琰!”
分明仍是幼女津甜的嗓音,怎的语调与底蕴却如灵魂深处般的熟悉。
李琰正欲下台阶,听得恍惚一震。
那棱角分明的清俊脸颜上,神情再莫更熟悉了。
回头看,卫姮弯起娇赧而明亮的桃花眸:“琰哥哥,翘翘觉得你真好。”
见他被甜得发麻,修挺背影离去,又逐渐冷了下来。
~*~
后院操场旁,巫旋正百无聊赖地练着武功把式。方才见公子与小夫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地说着话,巫旋心里竟生出了老妈子般的用心良苦。
须知公子现在年少,不通风情,可他年遇到了夫人后,心里是有多爱夫人。整颗心都被夫人吊着搁不下,就连杀人时还能突然嘴角哂笑。
他若笑着,夫人一句话可让他凛眉气得七窍生烟;他若怒着,夫人一个笑可叫他如冰霜融化,偏还就是强装不承认。不过不承认也没法,整个齐国公府三房院里与折冲府营房,就没有一个人不知晓。
巫旋可记得新婚头一年,有次公子不知何事惹了夫人生气,为了讨好夫人,愣生生不管夫人怎么赶,都硬赖在她房里打了七天的地铺。后来许是悟出了道,说出了几句甜言蜜语,两个人便又在寝屋里柔情蜜意,恩爱了大半宿不停不歇。
别问巫旋怎么知道的,实在那动静过大,而巫旋自幼近身随侍公子,对公子所长更无有不知。
所幸老夫人大半年都不在,他那个小院子也平素少有吵扰。
便后来册封了大将军王,为着迷惑新帝的注意力,宁自己在鸣鹤堂环抱美人,惹得夫人误会生气,抱了个麻辣汤锅顿顿吃。他为着夫人肯出关,也要将夫人如珠玉珍宝般护在雍凰台,忍着不对她解释,嘱咐自己将她安然送到关外的情敌手中相护。
这是有多爱了,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可惜公子已经去了。
现时的小公子这般冷漠不通窍,夫人再又是姣美绝尘、众星捧月,不晓得它年还看不看上他。
见公子今日沏茶后,他两人终于甜蜜蜜说上话,巫旋才总算松了口气。
此刻看到李琰从前边走来,连忙敛起动作冲过去道:“公子忙完了?公子方才帮卫小姐送茶,可觉得心情甚愉悦?我见你此刻面上笑意柔和,想来是做对了。”
李琰脑中过了遍他刚收起的动作——起手式千斤化羽坠地,他倒是练得舞舞生风。
少年微勾了下薄唇,凤目中掠过一丝粼光,应道:“你小子方才看见卫翘翘,脱口而出的那个字是什么?”
呃?是什么,夫人?有吗?
巫旋楞了一下,拍拍脑袋,左右是没念出声来过。
*
夕阳西下,闭市关城的钟鼓三百声,沿着盛京城的天空层层绵绵递远。
靠近皇城的兴道坊,一栋豪阔的贵族府邸,门前两座石狮高大气派。
“迂——”散学的马车停在齐国公府门外,门房见着三公子落地,连忙鞠腰恭敬迎出:“三公子回来了!”
“唔。”李琰下马走进去,自有家仆过来取过他的书盒。
此时的齐国公府正当风头焰盛。傅太后与英国公府各分持兵权,皇帝谦雅仁和,待傅太后所出的广阳公主关怀备注,广阳公主所嫁的齐国公府,除却驸马二爷身事闲职,其余皆在军中,乃是与英国公府不相上下的所在。
三房李陵将军捷报连连,宫中皇帝嘉赏无数,是以,三公子李琰在府上也倍得尊崇。
李琰去到后头的齐祥院,三夫人云瑶正在厅堂的一张大桌上裁剪着衣袍。
见着儿子回来,抬头笑道:“琰儿回来了。你父亲来信,下月中必赶在你生辰前回来,他今岁打了不少胜仗,回头必要进宫面圣,我这给他做几件好点的中衣。也免得他军中带回的那些,总是这儿那儿多有磨损。你快去洗手歇会儿,一会就该用晚膳了。”
父亲英勇魁梧,尤擅布兵闯杀。母亲多有深爱父亲,为着自己这个儿子,有心融入贵妇权势中经营,曾叫李琰对哥哥们诸多隐忍,尤其广阳公主所生的二哥李瑞。前世父亲败仗后,她便也消了意想,只守着院子平淡度日。
这一世,李琰未曾收敛心性,便有诸多优势,也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地展示出来,几个堂兄弟见他有些斤两,竟也逐渐心服。今生李琰便为着父亲的荣耀里程,也须得让它结果不一样。
用罢晚膳后,便独坐于书房前的窗旁,研究起关外布阵的地图。
入夜清寒,少年披着月白衣袍,沐浴在淡雅的烛光里。只见浓眉高鼻,肤如皓月,棱角分明的五官在俊美中,透着几分夜鹰般的锐利之气。
“咻、咻——咻——”初冬幽暗的院中,巫旋那小子却似有使不完的精力,又在平地上练起了武把式。
李琰淡漠地瞅着他手起脚落,心中把他上上下下的招式默背了个遍。见巫旋兀自沉迷,蓦地便拇指与食指轻轻弹出。
“鹅?”巫旋正待要使出个破玉拳--傍花拂柳,两只交叉的手掌却忽然被定住了似的,绵软不听使唤。
月光打着他尚且细弱的胳膊,毕竟他眼下也不过十一二岁,真糟心,使不上力了。他着急得眯眼一看,却见手腕上一根轻盈细透的琉璃针,正扎在自己的太渊穴上。
那针,他太熟悉了……主、主、主子?
巫旋只觉得浑身一震,像浑身热血腾涌,马上就要哭出似的,蓦地转头向公子书房前看去:“公子,方才可是你?”啪嗒跪下。
李琰修长手指合起布阵图,兀自沉定道:“下午和方才的这些招式,哪儿学来的?”
巫旋整个人怔怔地,又不确定到底如何:“公子,是公子教给小的啊。小的想练得熟练些,才能更好地保护好公子和……和……”不敢说下去了。
“旭徽十八年我才教你的,如何此刻十五年,你便已如此熟稔?”李琰勾了勾唇,凤目里隐隐流光,不知是喜怒悲忧。
巫旋仰头,睇了眼李琰清俊的身影。虽即此刻尚少年,但公子目中的神色,冷意,还有一贯难于揣测的表情,都和前世太像了。而那银针,乃身为“逍遥室”堂主的公子独有。
确定没错了,竟是真的!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主子,想起前生的种种,巫旋面伏于地,感慨得湿了眼眶:“所以,主子……你没死,难道如卑职心里所想的一样?公子也已回来了?”
说着大人话,操着无须有的老媒婆心,嗓子一张开,却还是个鲁莽小子。
这怪煞的重生。
“我比你早,起来说话。”李琰叫他。
*
“后来呢?”静谧的烛火在夜色下跳跃着,两道少年身影在书房里低语。李琰侧耳听着,启唇问道。
他冷淡的俊颜此刻稍有缓意,为着几年来,终于在这个轮回里不再有那奇怪的孤独。
巫旋道:“卑职奉公子之命去运送夫人,可到得夫人雍凰阁门口,里头却起了火。火势渐重,卑职冲进去之时被房梁砸晕,再醒来便是前些时候的梯子下了。因记着公子前世对夫人的深爱,这便一意希望公子与夫人今生也能够交好,莫要再演一遍彼此误会。”
“我对她没有深爱。”李琰纠正地说道。
“可是卑职看公子……反正是有爱。”算了,巫旋说到一半想想又闭嘴,反正公子爱不爱的,他自己心里十分晓得。
便继续道:“就怕公子会后悔。公子莫忘了前世夫人对你有多好,公子的衣裳破了,夫人一针一线给公子缝好;公子带兵受了伤,上臂不便,夫人亲自来到营帐中,为公子搓澡揉背,连公子腰带都是夫人解的。这可是府兵营房所有人都知道。”
“那段时日,公子让卑职在雍凰阁外观望,卑职瞅着夫人有时会轻微泛呕,还以为……还以为你们都已有,怎知道竟然落得如此结局。前世老夫人那样疼爱夫人,若然晓得公子这一世竟然决定抛弃发妻,另寻新欢,必定要发怒和难过。”
“什么,你说她在院中泛呕?”李琰蓦地眉头一皱,眼前浮起最后的时刻,他俯身拥吻住翘翘香润的唇-瓣时,看见女人微微有肉-隆-起的纤盈腰肢,还有那双欲语还休的潋滟眼眸。
要命的,在那段时间以前,他们有过一段极为恩爱、如-胶-似漆的心灵契合,每夜每夜的抵入荒谷探寻。
一时俊美的薄唇咬紧,心口顿然沉痛。
“对的,夫人那阵子叫绮绿弄了火锅,吃进去不少烫菜和辣串。再则,主子可曾有想过夫人也回来了?到底卑职也才前阵子刚摔醒。”巫旋又罗里吧嗦道。
重生一次,怎的把个奉命唯谨、说一不二的利落亲随,变得如此婆妈。
李琰本来想说之前验证过没有,毕竟当日那颗药是他先喂进去,而后自己见她闭眼才倒下的,若要回,她应先比他更早。
然而思及近日翘翘与从前的诸多不同,那书院廊下罚站背诵的身影,以及女孩眸瞳中涟漪般的清亮,还有她今日问自己的气味,不禁也存了这样的疑虑。
但如果是卫姮她真的回来,自己可得小心应对了。
李琰就沉声道:“你给我观察仔细些,小心不可怠慢,莫惹得她不快。”
果然,公子仍旧唯夫人是尊,先前装得跟绝情郎君似的那都是装。但遇着真夫人了,就没有不妥协。
巫旋咧嘴一笑:“小的遵命,公子且放一万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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翘翘和琰公子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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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朝秦暮楚*
(二十六)
盛京城的初冬, 阳光干燥而暖融融的。阴天时冷得凄风烈烈,只要等到放晴,便又天开云阔, 碧空万里。
今日下午上女红课,陈师母在前头摆了一副骏马奔腾图, 让大家照着图刺绣。女院课堂的格栅窗棱都用木杆子撑开了, 使得视野更开阔, 利于小姐们的想象力。
卫姮坐在靠窗的绣架旁,她前世直到婚嫁前, 才拿起针线绣红帕,后来嫁入李琰家, 便偶也给他缝个袖子鞋袜什么的,略显得手艺笨拙。
现时不过才七八岁,相当于重新学起了, 也不觉得有多难。自从没再日日馋嘴酣睡后,发现自己还蛮心里手巧的。
丫鬟绮绿和雪曼倚在窗外, 低头看着小姐的针线。
小姐那日忽然从荆蒲院的药房滑下梯-子后,不仅性情逐渐变得有些不同,就连绮绿和雪曼的日子亦都变得不同了。
往常小姐总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遛猫逗狗闻花, 便同各府的小姐在一块玩耍, 也都没绮绿和雪曼什么事。绮绿和雪曼往往跟着就行, 再不然就蹲在廊下, 看婆子们聊着鸡毛琐事。
如今却每日在书院里, 听夫子念“子曰学而时习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似乎无趣,又似乎很新鲜。
绮绿需要给小姐默读备课, 雪曼却是自己觉着好玩儿。
男院在上武训课,公子们喊号声不时从后院操场上传过来。绮绿低着头,看大小姐的绣样道:“我怎瞧着小姐绣的不像马,像是狐狸。”
雪曼打了个哈欠,在旁应道:“我看却像只狼。”
是不像马,卫姮自己也觉得,她绣得越来越像匹狼了。
大晋王朝男儿气派豪爽,重武善战,后院师兄们扎着马步,左臂挥出,右拳收回。李琰着一袭玄青对襟戎服,站在队伍的末后,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时往自己这边看来。
他少年时原就十分俊美,且现今又不遮掩锐气。卫姮也不知他近日哪根筋不对,那凤眸熠熠带着几分考量,看得她心都有些乱掉,绣着绣着逐渐便绣成了一只狼。
尤其这黑蓝色的马鬃往上一添,跟条披皮的狼便没甚两样。
就是丫鬟们也看出来了不同,尤其雪曼情致开窍得早,不由小声嘀咕道:“二公子交好的兄弟李琰,莫非在意我们小姐,为何跟蒋三公子一样,总频频关注大小姐?”
说到蒋三公子时,雪曼莫名其妙红了脸,因着蒋三公子皮相实在好看,又有文采斐然。
这个博枫书院里,对大小姐最殷勤的原本要属英国公府二公子窦趞、武安伯府三公子蒋岳垣,以及翰林院学士家的尉迟公子。尉迟公子跟太子殿下差不多年岁,对大小姐多有照拂,应该是像妹妹一样。
再就有个承顺伯府的胖公子杨號了,不过杨號对大小姐殷勤,因为他想吃卫家的熏香鹿肉干,可忽略不提。
只齐国公府的三世子李琰,性情寡淡肤白冷俊,平素见他与二公子交道不错,却如视她们小姐为无物,今日忽然却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