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儿子听了也不说话,这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就只有妥协的份了。再者说,他并不觉得问凝去丝州有何不妥。
老妇人就开始骂,“我如今最后悔的时候,便是看你当时性子弱,怕你爹去世后,你被族中之人欺负,便给你找了她欧阳问凝,让你被她一个悍妇压了这十几年。”
她骂骂咧咧的,拉着儿子的手骂了半宿才去睡,然后等到她睡去了,她儿子才敢回正屋去。
“母亲给你罪受了?”欧阳问凝道:“快来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
最近朝廷忙,他性子弱,定然是别人将一些杂活都给他做了,按照往常的情形来看,应该是没有吃饭就回来了。
她的丈夫姓郁名宪,年轻的时候是个包子,任人捏搓,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包子,受人委屈。
比起儿子来,她其实更加放心不了他。
他们之间,没有情爱,但是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亲情了。且丈夫规矩,不似别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在家里也听话的很,跟他相处,就好像养了一个大儿子。
这般的儿子,刚开始养的时候,觉得他听自己的话,便是好的,后来便觉得心累,什么都要她拿主意,什么都是她去顶上,他只管过他的小日子就行。
如今疲惫了十几年,他无条件的支持她去丝州,她突然又觉得他很好,甚至于某一瞬间,对他都有一些愧疚之情。
她笑了笑,“母亲定然是不会问你吃了没有的,你以后也别这么实诚,她是你的母亲,只是性子粗,记不得你到底吃了没有,你要是没吃,就直接跟她说,让她给你煮。”
郁宪就道了一句:“嗯。”
欧阳问凝顿了顿,叹气道:“阿宪,我此行而去,怕是短时间内难以回来,家里就交给你了。”
郁宪这才抬起头,道了一句,“我知晓的,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欧阳问凝笑起来,“多谢你。”
……
七月,齐晋之地,已经是一片焦土。
说是焦土,是因为被烧的。燕国投出来的炸药厉害的很,所到之处,死伤无数。但是齐晋也不是那般好打的,你有炸药,我也有,大家一起炸。
于是死的人越拉越多,一个小姑娘坐在一个山洞里,将一个伤员拖到一边,开始给他包扎。
她的手法极为快,熟练,包扎完一个人,就看看外面,去外面拖第二个人。
拖的人是晋军,她是晋人。
拖了整整三个进去,但是也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等到晚上的时候,她和这人一起躺在山洞里,期间还给他喂了一杯水。
晋兵醒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放在地上的水杯。
那是禹杯。因为是从禹国传过来的,是传闻中的保温杯,听闻热水倒在里面,一天了,还能保持温度,是不容易冷的那种,基本是贵人才有的东西。
但是,在战场上,是不会有贵人来的,那拥有这种东西的,只有一种人。
禹医。
他这是被禹医救了。他的心松了松,抬了抬胳膊,发现自己的手抬不起来。一阵疼痛感传来,好像在说他的手可能废了。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钻了进来。
她满脸是黄色的泥土,站在那边,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看起来是吃的。
她谨慎的道了一句:“你醒了?”
晋兵点头,吃力的道:“你救的我?多谢你。”
小姑娘就点了点头,“不用谢,我师父说,这是我们行医之人该做的。”
晋兵分辨出来,这就是他们晋国的口音,还是宿城那边的。他来了兴致,“我也是宿城人,你,你的师父是?”
小姑娘看了看他,道:“我师父姓裘,你别动,我还要给你清理伤口,我只学了点皮毛,你的伤太重了,还需要我师父给你治才行,不过我师父说了,你们这些兵,都是刀伤,用这种药粉涂抹最好了。”
晋兵常年作战,看得出这是禹医最喜欢用的什么“愈骨粉”,大概知道她师父是什么人了。他看看外面,是山,大概知道自己被这小姑娘藏了起来,但是这地方离战场也不远。
他心里大概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了,叹气一声,不去想这个,反而问小姑娘,“你一个晋人,怎么做了禹医的徒弟?”
问完又后悔。
他想,她的爹娘必定是死了,然后留下她一个人,被禹医捡到,禹医心善,收了她做弟子。
但是,小姑娘却说出了一番不同的说辞。
“我离家出走了,遇见了师父,师父见我可怜,便收了我做徒弟。”
晋兵便忍不住问,“兵荒马乱的,再跟家里闹矛盾,也不该离家出走,家里人该担心了。”
小姑娘倒是无所谓了,她道了一句:“……去年大旱,家中的粮食都给弟弟和阿爹吃了,三个妹妹都饿死了。”
她低着头,开始烧火,“我好不容易活下来,觉得自己比妹妹们幸运,更加努力的活着,帮着阿爹阿娘带弟弟,自己不吃,也要给他们吃。但是,今年春,郑将军的兵便宜卖红薯,阿娘买了来,藏在地窖里,但忘记了上锁,我给阿爹阿娘送饭的时候,小弟偷吃了红薯,活活撑死了。”
晋兵听的心里一沉。
小姑娘将水提起,倒在了水杯里,抱在怀里,道:“于是阿娘就说是我害死弟弟的,我有些委屈,就跑了出来。”
“我刚开始出来的那天,也害怕,想回去,可是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走的时候,其实阿娘阿爹正在屋中看着我呢,他们希望我走。”
走了一个,便能活下来更多的人。
刚开始也苦,但是还好,她遇见了师父。要死的时候,是师父背着她一步步的走出了山里,到了城池里,给了她一个窝窝头吃。
可真好吃啊。
她笑起来,“后来师父想把我送人,送去行商的好友那里,我不肯,我想跟着师父,没办法,师父就想带着我回一趟禹国,将我送到家里人那里养,可是还没送回禹国呢,燕兵就打来了。”
“你几月出走的?”晋兵问。
小姑娘:“三月。”
燕兵是六月份来的。
所以,她自己一个人,走了三个月。
晋兵就突然理解她口中的“回禹国”了。
她想来,已经将禹国当做家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便也相顾无言,晋兵觉得太沉默了,反而自己里有一堆话要说。
他想说说自己的家,但是后来想了想,他家里,其实死的,也最先是姐妹,后来养大了他,却又来了战场。
他这话,跟小姑娘是说不得了,于是又闭了嘴,两人一起呆到了天亮。
小姑娘问他:“我要去找师父了,你要去哪里?”
晋兵就微微笑着道:“我也要去找我的师父了。”
小姑娘不是很能理解,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但是等第二天,她跟师父回合,跟着师父去下一战场的时候,就见着了躺在地上熟悉的身影。
师父问她:“怎么了?”
小姑娘就道了一句:“师父,我昨天刚救的他。”
但是他今天就死了。
她师父就叹气一声,“咱们为医者,能救活太平盛世的狗,救不活战火纷飞之下的兵。”
只要战争依旧在,他们就会一直战斗,直到死,直到世道安平。
……
禹国,七月中旬。
六月末考试完毕,七月中旬的时候,便要开始放榜单了。
无数的人天不亮就等在放榜单的地方,带着一种朝圣般的人心,静静等待着榜单来临。
“你家小子倒是好,成绩一直都好,我家的就不行了,哎,你说说,要是没考上,还要不要复读一年?”
“那肯定要复读啊,咱们的基础本来就差,考不上难道就是不聪明吗?定然不是的,只是因为读书晚罢了。”
如此一说,众人都觉得有道理。
——没人觉得自家的孩子差,这个理由是站得住跟脚的。
所以便开始有人问:“怎么去复读呢?”
这也是第一次大型考试,大家都没有经验。于是便有人趁机道:“听说小学是不收了,你们可以去朝廷专门创办的复读学校,复读一年,专门集中讲解要考的东西。”
“这是对的,不然跟着四年级学,还要跟着他们学新的,哎,说到底,还是要专门复习,对症下药。”
“那这个复读学校,是哪些人教?先生们是谁?在哪里报名,可是有条件限制?”
“是啊,别考的太差了,就不给复读了。”
“……我说老兄们,这榜还没放出来呢,你们怎么就说起复读的事情来,晦气不晦气来。”
来的人,大部分还带着孩子,果然一低头,就见孩子们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里是小学放榜的地方,京都城里,人自然是最多的,一个个都挤着在那里,王老爷带着孙女王倩倩坐在外面,也等的着急。
他旁边还有个瘦瘦的少年,也正着急的等待着。
王老爷就笑着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道了一句,“别急,你们的成绩都很稳定,一定不会差的。”
倩倩其实还好,她就拉了拉唐小胖的袖子,“小胖,你别怕,你肯定能考上的。”
王老爷就道:“倩倩,以后你们要去上高中,不是孩子了,别总小胖小胖的,阿治有自己的名字,听见没?”
倩倩就哎了一声,“小胖治(纸),你别着急,咱们肯定还能一个班,你很聪明的,还是跳级上来的。”
唐小胖就点了点头,但是依旧沉默不语。
王倩倩就叹气道:“小胖,你说,我能考前十吗?”
她的成绩一向很好,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能不能考上,只是想考前十。听闻前十能得奖学金呢。
她家里倒是不缺银子,但是她想要那个荣誉。
于是就可怜巴巴的伸长脖子,等待放榜。
好在没多久,官府的衙役就来了,让大家往两边散去,开始张贴,一边贴一边道:“不仅仅这边有,那边还有成绩报卖,都是秦宽大人名下出来的报纸,不会出错,大家可以去看看。”
于是一窝蜂的,看榜的地方没人了,全跑去隔壁买报纸。
王老爷就带着孙女和小胖往前面通畅的到了看榜的最前方。
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孙女的名字。
不仅仅是前十名,还是第一名。
这就是小学状元了吧?
他欢喜的不行,又去看唐治的名字,一看,竟然是第七名。
这可真是,他大喊,“快,快回去报喜,就说咱们家出了个京都女状元了。”
又道:“小胖啊,我马上也带你回去,你是第七名呢。”
旁边的人听见这话,立马围上来报喜。
王老爷早早的就让人准备了铜钱,如今见人就抓一把散出去,高兴的道:“她自小就聪明,回回都是前十,只是没想到,临到末了,竟然能考第一名,哎,真是没想到,侥幸侥幸。”
他说是侥幸,却没人敢说一句侥幸,今年的题目是有那么难的,刚刚那分数可都出了,这第一名全是满分。
那就是一个都没有错。
然后一个个上前问学习经验,王老爷就道:“没什么学习经验,就是她自己肯读,回回下学到家,都是看书,做习题——哦,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推荐玉中一青松的一点通给大家,真是一点通,我家丫头只要看看,便能恍然大悟。”
于是便有马上要去买的,因为他家孩子落榜了。
王老爷就觉得十分舒服,还道:“快去吧,那书还挺难买的,我知道我家丫头班上好几个成绩好的都在用呢。”
那人就感谢了一句,“多谢老兄。”
然后许是要说几句体面话,就骂自家的小子,“你看看你,连个姑娘家也比不过,以后长大了有什么出息。”
王老爷:“……”
糟心玩意。
他啧了一声,“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考的是全京都第一,有哪个小子比的上我孙女吗?”
那人就讪讪笑了笑,走了。
王老爷就觉得瞬间心里不高兴了,带着孩子回去,还跟儿子和儿媳妇吐槽,“真是,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他了。”
他儿子也高兴,不过在看向小胖的时候,脸就耷拉了下来,问他爹,“小胖子怎么又来了,这孩子们年岁越老越大,可不能像小时候那般玩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的。”
王老爷就老大不高兴,“那又怎么了,小胖自小跟倩倩玩在一起,青梅竹马,成绩也好,虽然家里是……乱糟糟的,但是小胖的母亲如今是木州织工厂那边的出名女厂长了,自己做生意呢,你别瞧不起人家。”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他哼了一声,将儿子拎到一边,骂道:“我告诉你,你老子我还没死呢,倩倩的婚事我说了算,我说了算,就是倩倩说了算,她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别用她的婚事去讨好那些官那些富商的。”
他儿子就有些下不来台,因为他就是这般想的。他努力的道:“阿爹,我也不是卖女儿,你想想,胡侍郎家的儿子能不好吗?这门亲事,就是我们高攀了。”
王老爷就呸了一句,“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家孙女不喜欢。你别只朝着自己的利益看,好歹也为倩倩想一想,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只告诉你,我没死,你别想插手倩倩的事情。”
他儿子倒是不恼,女儿如今考了头名,那就是底气更足了,听闻现在已经开始招女官了,要是女儿将来能做官,靠着她的聪明,难道还能嫁的低了?
唐治家里不行——父亲和祖父一堆烂账,父亲如今是个窑子里逛的,祖父是个死抠门,父亲和祖父都和离了,反正门风不行。
就算是唐治的母亲织布厂生意再好,也不过是一介商人,到底没有官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