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张羡龄笑道,“我向来喜欢各地的风物,正合我意。”
怀恩素来清廉,送上来的礼物非金玉珠宝,而是凤阳藤茶。张羡龄立刻叫梅香用这凤阳藤茶沏一壶茶来,怀恩忙说:“让臣来沏茶吧,这藤茶是野生的,同宫里的贡茶有所不同。”
“那便劳烦你了。”
怀恩沏了茶,司膳女官试过之后,张羡龄手捧黑釉茶盏,喝了一大盏。
“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
张羡龄放下茶盏,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起自己想要印刷月历一事。
怀恩听得认真,时不时点一点头。
“印刷月历一事,司礼监经场自然能做。只是不瞒娘娘,经场如今的雕版只能印红黑亮色,若是想将娘娘月历上的颜色全印出来,怕是要重新做几套彩印雕版。”
怀恩一面说,一面示意小内侍奉上经场如今使用的雕版,还有一套红黑双印本佛经。他将具体掌管经场印刷之事的内侍也一并带了过来,让掌经场的内侍详细同她解说。
张羡龄翻开来瞧,书里的颜色果然只有红黑两种。因是套印本,所以四周有板框,而内里无行线,瞧着与从前所见纯黑的线本有所不同。
再看那雕版,是黄色的梨木,木质较硬,又宽又大。雕版上整整齐齐抄着字,没有字的地方,皆被刻刀搓去,使字自然而然地凸出来,涂了墨,覆上纸,轻轻一揭,一张雕版印刷的书稿就完成了。
一套雕版只能印一种颜色,若想要双色,则必须用二套不同的雕版,先印一遍,再印一遍,如此方能将两种颜色套印在一张纸上。
印刷双色都如此费劲,何况多色?
张羡龄将那雕板翻来覆去的瞧,又盯着月历上的画出神。半晌,才开口说话:“月历上的字,用纯黑色就行。至于画,还是得要颜色。”
“不管怎么说,彩色雕版印刷乃是大势所趋,如今就是有困难,也得把它搞出来!”
她正色道:“经厂上上下下,工匠有千人之多。这么多人,我不信没有一个能想得出办法的。不管是谁,只要是解决了彩色雕版印刷的难题,坤宁宫有重赏。”
皇后娘娘发了话,一锤定音。
掌事内侍回去就召集经厂工匠,共同商议如何实现彩色雕版印刷。
怀恩也慢腾腾来到乾清宫,向万岁爷汇报此事。
朱祐樘听完,道:“她是这样的性子。”言语中,带着一丝得意。
从前为宫人建茶水间,为皇子公主修游乐场,其实有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连朱祐樘都忍不住问她:“你可知,有些人议论你?”
笑笑正在吃甜品,闻言,将银汤匙在糖水里搅来搅去。她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小爷会因此讨厌我吗?”
朱祐樘摇了摇头。
笑笑松了一口气:“那就行了。”然后,她给他讲了一个父子骑驴的故事,讲完了之后告诉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那时他心里就想,笑笑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令他想起小时候曾经见过的,生在磐石下的蒲草,不声不响,却凭借一股韧劲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有一种压都压不住的生机勃勃。
更难能可贵的是,笑笑做这些事,不为利己,也不为扬名。她只是认为这些事是对的,并且她有能力做到,所以要去做。
朱祐樘很欣赏这样的人,更何况笑笑很有分寸,并不鲁莽,只在宫规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他乐见其成,心甘情愿为她保驾护航。
有时他甚至会想,倘若娘亲也是笑笑这般的性子,该有多好。那她一定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朱祐樘望向怀恩,问:“你觉得她如何?”
怀恩微笑起来。
万岁爷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了,上一回,还是他刚习字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拿着最得意的一张大字,问怀恩他写得好不好。
“皇后娘娘有林下之风。”怀恩赞道。
回到直房,怀恩邀请老友覃吉一起吃茶。
晚霞透过窗,投在青石砖上,显出一种混杂的颜色,很美。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响。
怀恩煮了一壶浓浓的藤茶,沏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覃吉。覃吉吃了一口茶,眉毛胡子顿时皱作一团:“老哥哥是不是味觉都不大灵敏了?这未免太苦了些。”
怀恩一愣,方才皇后娘娘吃茶的时候,却没说半句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确实老了。如今有幸回京,瞧见万岁爷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覃吉听他这话大有不详的预兆,放下茶盏劝道:“如今万岁爷登基,你老儿只等着享清福便是,就算有个身体不舒坦,也可好好调理。”
怀恩只笑了一笑,一语不发,埋头吃茶。
第24章
这两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张羡龄就待在蒹葭堂里,想着彩色印刷的事。
暖帘一掀,梅香脚步轻轻地进来,手里端着膳房新做的点心,还有一盏热奶茶。
“膳房的田公公新学会了南京的点心,叫饾饤,娘娘试一试?”
张羡龄放下画历,伸一个懒腰,去看那什么“豆丁”。
釉质细腻的白瓷盘,盛放着许多小点心,淡黄绿豆糕、殷红山楂糕、雪白米糕……模样、口味、颜色都不同,却一齐组成一盘五色的花样,很漂亮。
她拣了一块绿豆糕拿起来,正要咬,忽然一停,复又把绿豆糕放回去,恢复原状。
梅香心里一紧,忙问:“这点心是有什么差错?”
“你帮了我大忙了!”张羡龄一下子站起来,“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要做到雕版彩印,完全可以仿照眼前这盘点心的做法,按照颜色区分,刻出不同的雕版,而后拼在一起,不就成了吗?
她笑着吩咐梅香:“你再叫田师傅做一盘‘豆丁’,给司礼监经场掌司送去,就说照着这个点心做雕版。”
一盘一模一样的饾饤送到司礼监经场,经场掌司看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一个老匠人见了,兴奋地大喊:“是了,可以参照饾饤做彩印雕版啊!”
他这一嗓子,将周围苦苦思索彩印的匠人全引了过来,一个个恍然大悟。立刻干起活来,画匠分颜色勾勒图案,刊字匠对着图依葫芦画瓢刻版,黑墨匠忙着配颜料……分工严密、密切配合,整个司礼监经厂一千多号工匠,灯火通明的赶工,终于赶在皇后册封礼前,将五色月历印刷了出来。
因为这种彩色雕版印刷是受饾饤的启发,工匠们就给其了一个名字,叫饾版印刷。
第一套饾版印刷的五色月历送到坤宁宫,张羡龄从一月翻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翻回到一月,看了足足有五六遍。
她笑着同经场掌司说:“做得很好。”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印刷文字的时候,你们还是用雕版印刷多吗?我听闻还有活字印刷,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经场掌司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活字印刷好虽好,但也有问题。现在经场用的,多是木活字,印了几十上百次,那个字模就因吸多了水墨,模糊不清了。印出来的字,要么少一撇,要么少一捺,看着闹心。再说经场印刷的东西,多是佛经道经或者四书五经之类的,用雕版还省事些,何必用活字?”
他又补充道:“当然,也有用活字的,比如朝廷的邸报。”
“邸报是何物?”
“就是朝廷传达政令的文书,上头印刷着万岁爷谕旨,以及某某官儿升迁贬谪的消息之类的。”
张羡龄本来还奇怪呢,从选秀时算起,她在宫里也待了一年了,怎么素日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邸报?既然是与朝政有关,那便说得通了。她背下来的第一条宫规就是严谨后妃干预朝政之事,一道红线既然划在那里,在没有足够的底气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碰的。
不过前朝已有了“邸报”,那后宫是不是也可以来一个“宫报”?
张羡龄想着想着,忽然想吃宫保鸡丁了。
她咽了口唾沫,朝经场掌司道:“五色月历全印出来之后,记着在顶部留白的地方刺两个洞,用红绳穿着,以便能挂在墙上,又好看又实用。”
“行了,下去领赏吧。”
梅香领着经场掌司退下,等蒹葭堂没了外人,张羡龄吩咐秋菊道:“晚上叫膳房多添一道膳,用鸡胸脯切丁,加料酒、姜、葱、蒜还有茱萸油一起爆炒。再加花……”
不对,花生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传入中国。张羡龄立即改口:“再加点松子吧。要用旺火炒,炒到油光发亮,红彤彤才好。”
一旁侍立的周姑姑听了,劝说道:“明日是周老娘娘和王老娘娘的册封礼,后日是娘娘的册封礼,这几天合该吃斋的,娘娘要不忍一忍,等过了这几日再吃宫保鸡丁?”
“周姑姑。”张羡龄眼巴巴地望着她:“万岁爷说了我可以偷偷地吃,再说,就这一道肉菜,其他的都是素菜。”
周姑姑拿她没办法,只好默认。
秋菊见状,连忙走到暖帘外头去点菜。平日里娘娘吃肉,他们就能跟着喝口汤。每回膳房的田公公制作新菜,前面几次不够完美的菜肴,就全添在当日的茶水间供餐里,坤宁宫的宫女内侍得靠抢才能吃到。
不过这一回娘娘既然说是“悄悄地吃”,那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今晚的茶水间供餐应该还是全斋菜。
到了膳房,田公公正坐在椅上歇息,旁边小徒弟帮忙捏着腿。见了秋菊,他立刻坐起来问好。
秋菊一五一十同他说了娘娘的吩咐,特意叮嘱了要“悄悄的”。田公公记下了,心想晚上茶水间的供餐得添一道辣豆腐,然后笑着让徒弟拿出一个剔红茶花纹食盒:“如今十月,天凉,甜食房那里便做了许多奶味点心,方才特意送过来的。”
秋菊道:“知道了。”转身让跟着的小宫女拿食盒。
她走出膳房,正撞上放了赏钱回来的梅香。
两人同为坤宁宫的大宫女,关系一向不错。虽说梅香隐隐约约占了上风,但秋菊是个憨厚的,从不计较,平日里在茶水间瞧见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梅香留一份。
梅香一见秋菊从膳房走过来,心知一定是娘娘又点了新膳。她与秋菊并肩走着,悄悄问:“又点了什么吃得?”
“宫保鸡丁,很辣呢。”秋菊也悄悄地回答。
“你既然出来了,谁在殿里伺候?”
“秀兰和妙莲在帘外听吩咐呢。”
说话间,已经上了坤宁宫的月台。
蒹葭堂里,张羡龄正伏在桌上写规划,待办事宜那一页记上了“造印刷机”和“办报”两项事。
才放下笔,梅香和秋菊就一同进来了,一个手里提食盒,一个手里捧茶盏,都是剔红的样式,很精致。
揭开盒盖一瞧,一共四样点心,乳饼、奶窝、酥糕、鲍螺。
张羡龄每一样尝了点儿,又喝了半盏松萝茶,然后拉着梅香和秋菊玩了小半个时辰翻花绳。
等到黄昏,朱祐樘踩着夕阳回到坤宁宫。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屏退一众宫人,连梅香和秋菊都没留。
她亲自摆碗安箸,留着一个食盒,最后才揭开,神神秘秘。
朱祐樘探头一瞧,是一碟红油鸡丁。
“怪道你今日如此。”朱祐樘调侃道:“斋期吃荤,娘娘心不诚啊。”
张羡龄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朱祐樘点一点她的额头:“也难为你想得出,快吃吧。”
张羡龄抄起银勺,刚刚舀了一勺宫保鸡丁浇在自己碗里,忽而听见外头梅香着急道:“启禀万岁爷,启禀娘娘,周老娘娘的凤驾过来了,如今已到了游艺斋。”
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过来了?张羡龄顿时瞪大了眼。
第25章
这下可糟了。
明明已快到小雪节气,张羡龄却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看向朱祐樘,两人视线交错,下一刻,立刻动起来。
朱祐樘一手拿起菜碟,往食盒里放。张羡龄掀起桌布,接过食盒往桌底下一塞。怕不够远,她还踹了食盒一脚。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满屋子的辣油气却挥散不去。
“梅香将门窗都打开,秋菊去拿香炉,要最香的!周姑姑你去游艺斋迎一迎周老娘娘。”
坤宁宫里乱成一锅粥。
游艺斋外,周太皇太后下了凤轿,举目望见坤宁宫的黄琉璃瓦,被落日余晖晃了一下眼睛。
她入宫这么多年,从选侍到贵妃,从贵妃到太后,再到今日的太皇太后,曾经无数次来过坤宁宫。只是每一次,都是客。
在她还是贵妃的时候,这座宫殿里住着钱皇后,一个又瞎又瘸,并且没有子嗣的老婆子,如今死了十来年了。宪庙老爷登基,吴氏搬了进来,那个骄纵的蠢货没挨过一个月,就成了废后,从中宫里滚了出去。继后王氏倒是乖觉,不闹不争,一副佛爷样,却把中宫生生住成了冷宫。
如今坤宁宫又换了主人,却不知又会有什么故事。
“老娘娘仔细看脚下的路。”
左右宫女搀扶着周太皇太后往前走,从宫后苑这头进去,踩上游艺斋的青石砖。
所谓宫后苑,更准确地说是坤宁宫宫后苑,也就是中宫的后花园。如今已是初冬,宫后苑里百花凋零,梅花未开,没了花香的干扰,饭菜的香气越发明显。
有一股辣辣的气味飘荡在空中,周太皇太后嗅见了,微微皱了皱眉。
坤宁宫的管家婆子匆匆赶来,气踹嘘嘘的,向周太皇太后请安。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倒比周太皇太后进宫的时日还要早,周太皇太后见了,只觉得面熟。
坦然受了礼,周太皇太后问:“什么味道,这样辣?”
“今日膳房做了辣豆腐,是用茱萸油炒的,因此有些味道。”周姑姑束着手,恭恭敬敬的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