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太太读至此, 不由得为这齐寡妇掬了一把辛酸泪, 只盼着她与女儿的日子能好过些。
她低头往下看, 其中写到在山穷水复疑无路之时,忽然慈幼局开了一家绣坊,愿意让齐寡妇进去做工,甚至同意她做工的时候将女儿寄放在慈幼院,于是母女两人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又因绣坊所出品的棉布极其低廉, 在这个寒冬,齐寡妇终于能给女儿买上一身厚实的棉袄,而不是打了补丁的衣裳里塞芦花。
看完这个报道, 龚太太很是欣慰。感动的同时,她心里有些疑惑,如今的棉布难道便宜到了这地步?
龚太太反倒下一版,只见上头还有一则消息,正好给她解了这疑惑。原来慈幼局纺织厂之所以能产出这样物美价廉的棉布,是因为有两种改造的织机,叫织女机与鹊桥机。但这两种织机是皇宫大内研制出来的,工艺复杂,民间没有,也不对外出售。受织机数目的限制,慈幼局纺织厂生产的棉布也有限,如今只供应那些家境贫寒之人,棉布数量亦有限。
看到这,龚太太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们家能弄到一两台织女机与鹊桥机,也如慈幼局纺织厂一般生产多多的棉布,那不是能赚大发了么?
她向来是个很有头脑的人,有了这个念头,连后半截报纸也懒得翻了,抱着手炉坐在官椅上,心里想的全是怎么跟皇宫大内牵线搭桥。
这年头官作得大的,亲戚求亲戚,朋友求朋友,七弯八拐,总能与皇宫扯上点牵连。不说娘娘侍长,女官太监总是能扯上一些关系的嘛。
像龚太太这样的高门夫人,京城富贵之家的族谱那可都是门清儿。她略微思量了一下,就想到她娘家妹妹的小姑子所嫁郎君似乎跟坤宁宫管事牌子文瑞康有些交情。
说起来,龚太太娘家妹妹的婆母再过两日便是大寿,她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消息,去打探打探。
龚太太与夫君通过气之后,便精心挑选了一个红珊瑚盆景作为贺礼,满面笑容的去她妹妹的婆家拜寿。
龚太太的妹妹也不是个傻的,见姐姐这回送来的贺礼比往年要厚上三分,便知道姐姐一定有事要帮忙。于是寿宴之时,她寻了个机会,悄悄问姐姐:“是有什么事要帮忙?”
“我听说你那小姑子的丈夫与文公公有些交情。”龚太太笑道,“不知方不方便,为我们引荐一下?”
妹妹闻弦知雅意,立刻道:“姐姐莫不是也想参与棉布生意?”
“咱们官宦人家,说什么生意?多不好听。”龚太太手一挥,道,“不过时想为儿女备些嫁娶之资罢了。”
因洪武皇帝的规定,本朝的官儿俸禄一向低得可怜,想凭借那一点微薄的俸禄养活一大家子,压根不可能,除非过得是乞丐日子。因此不少官宦人家,暗地里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
龚太太问:“不知你能不能提一句?”
“应当可行。”妹妹怕隔墙有耳,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方压低了声音道,“我婆婆这次过寿,也想同小姑子提这件事呢。我私底下同相公提一提,把你也带上。”
“如此最好。”龚太太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硬要给妹妹戴上。
妹妹推辞了一番:“咱们姐妹之间,这是做什么?成色这样好的玉镯,姐姐留着自己戴便是。”
龚太太道:“我如今丰满了些,戴着这玉镯有些勒。你就权当帮姐姐的忙,暂时放在你这儿保管些时日。”
妹妹拗不过她,只得笑纳了。
几日过去,都没有消息。龚太太整日念着这事,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急。
听说那文瑞康一向清廉,素来与其他人交往也不多,会不会搭不上这根线?
龚太太急得嘴角冒泡,终于听到了回信,文瑞康竟然愿意见他们!
官员与太监往来,听着不好听,因此文瑞康并未邀请龚太太等人造访他私宅,而是道今日崇福寺梅花开得早,可以去上香。
一行人悄悄赶到崇福寺,等了一会儿,文瑞康却没有出现,出来招待的是他的干儿子胡辅。
“干爹今日在宫中当值,不得空,听闻几位一直想来府上拜访,便命我给诸位煮茶。”
胡辅笑着请龚夫人他们往茶室坐,里面一张茶桌,是用整块鸡翅木根雕成的,很有野趣。
几人在茶桌旁坐,彼此寒暄了几句,渐渐绕到了今日的正题——织女机与鹊桥机。
胡辅并不扭扭捏捏,只是直言:“织女机与鹊桥机,这一段时间内都不会直接出售的。但为了寒苦百姓能用得起棉布,也会到宫外送几台。况且这么重的东西也不可能抬着乱走,多半会采取像眼盐引一样的方式。”
那如何才能拿到这“机引”呢?在座之人心照不宣,言笑晏晏喝着茶,心里头已经有了成算。
龚太太回府之后,将今日见闻尽数说与丈夫听。
丈夫盘算了一会儿,问:“你说这文公公,大约要多少银子才肯松手?”
龚太太用手指比了个数。
“我妹丈他们家,是这么想的。”
这笔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丈夫想了好一阵子,才拍板,让龚太太开库房取银子。
好不容易才弄到机引的名额,龚太太的丈夫去上朝,见还有些文官对织女机与鹊桥机之事喋喋不休,心里不喜。不过他也不好明着提出反对,便匿名写了一篇文章,大赞物美价廉棉布的好处,刊登在一家小报上。
等到新一期报纸出来,龚太太丈夫发现,原来在小报上就织女机与鹊桥机之事发表议论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好些人呢。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一时间,全京城的小报都议论纷纷,连带着听报的百姓也有了个印象,知道朝廷造出了新织机,织出的棉布价钱格外便宜。
这些百姓才不在乎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只是到处打听哪里能买便宜棉布。打听出来了,天不亮就冲到慈幼局纺织厂门前排队,黑压压的一堆人,纺织厂看门的人醒来时,都吓了一跳。
***
“慈幼局纺织厂前排队买低价棉布的人,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都到胡同口了。纺织厂像娘娘说的那样,凭户籍分辨,一人只许买那么多。可就是这样,还没到午时,棉布就被抢完了。”
坤宁宫里,蔡衡眉飞色舞的向张羡龄禀报慈幼局纺织厂的情况。
虽然还是不少反对之声,但支持的声音也渐渐响亮起来。总体而言,形式一片大好。
“人都说诸葛孔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臣今日方知是什么意思?娘娘真可谓是女中诸葛。”
张羡龄原本在喝甜牛乳,听了蔡衡这等不要脸的拍马屁之言,放下甜牛乳笑道:“快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蔡衡干笑了两声,换了一种风格:“那些换上暖和棉衣的百姓,都对织女机和鹊桥机赞不绝口了,就差给两台织机上香了。”
“可有些贫寒织户,怕也恨不得砸了织女机与鹊桥机。”
说到这里,张羡龄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
新技术的发展,不可避免的会给一些旧式行业带来冲击,张羡龄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解决世间所有难题。
有人赞,有人怨,都是织女机与鹊桥机应得的。
等蔡衡他们喜滋滋的走了,张羡龄悄声吩咐文瑞康:“那些钱你都收好了?”
“是。”文瑞康拿出一本奏本,“各家所献之金都在上头。”
张羡龄看了,道:“作二八之分,其二是你于办事之人应当得的,大部分则存起来,以后用作给贫寒织户换织女机与鹊桥机的补贴。”
“娘娘莫小看臣,臣心甘情愿做这事,并不是金银。”文瑞康正色道,“臣会将所有好好存起来。”
“你不慕名利是好的,可也不能让手底下的人寒了心。”张羡龄道,“该给的还是得给。”
“臣明白了。”
将这些琐事料理完,张羡龄歇了半日。午后,尚功局送来新制的棉衣,都是用织女机与鹊桥机所织之布做的。
张羡龄挑了一件棉袍,试了试,棉布穿着很舒适,款式花纹也大气,明日兴王成婚大典上正好能穿。
第90章
兴王娶妃, 娶的是中兵马指挥司指挥蒋敩长女蒋氏。
因张羡龄怀有皇嗣,不宜操劳,因此兴王妃的挑选以及诸事多为王太后操持。张羡龄作为皇嫂, 从坤宁宫库房里挑了些好东西, 作为礼单赏给了兴王。
兴王是朱祐樘弟弟里头一个娶亲的, 因此婚礼仪要显得隆重一些, 十王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就等着亲迎礼。
出宫之前, 兴王拜别邵贵太妃,他既高兴又激动, 也带了些伤感,毕竟这是他第一回 出宫。
邵贵太妃端坐着,受了儿子的礼, 笑道:“成婚之后, 便是大人了。以后,要好好保重自己。”
立在一旁的德清公主打趣道:“母妃别急着推二哥出门, 毕竟明年九月才就藩呢, 明日他还要领着新媳妇来给您请安呢。”
德清公主原以为兴王会瞪她一眼, 不料兴王竟然转身向她作揖。德清公主吓了一跳, 连忙往邵贵太妃身边跨两步,避开他这礼。
“二哥这是做什么?”
兴王正色道:“虽还有些时日,但我与弟弟终究是要就藩的。到时候,能时常进宫陪伴母妃的只有妹妹,祐杬提前谢过妹妹。”
德清公主从来伶俐, 这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把目光投向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轻轻叹了口气,侧过脸去:“好了, 良辰吉日,何必做此扭捏之态?纵使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你我母子情分,总是不断的。”
兴王一掀衣袍,向邵贵太妃磕了一个头,方才退了出去。
他走了,邵贵太妃方才起身,步伐匆匆赶至殿门前,目送兴王。
兴王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成了一个小黑点,不曾回顾。邵贵太妃倚着门,久久凝望,直到什么看不见了,方才垂下眼眸。
德清公主轻轻挽上她的胳膊,喊了一声娘。
邵贵太妃拍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过了两日,兴王携兴王妃进宫请安。
张羡龄第一次见着了兴王妃,很清秀的小姑娘,也许是因为出身武将之家的缘故,眉眼间甚至有股英气,看面相就是个不吃亏的。
人多,张羡龄身子又重,于是只是见了礼,赏了些钗环之物,就让兴王妃退下了。
兴王婚礼,张羡龄其实参与的不多,毕竟叔嫂之间需避嫌。
朱祐樘则没什么可避讳的,不仅给了厚赏,还命李广特地去了一趟十王府喝喜酒,给兴王长脸。
兴王成婚后到乾清宫请安,等他行完礼,朱祐樘留他吃饭。
腊月,正好吃火锅,膳桌正中摆着一品燕窝肥鸡热锅,咕噜噜冒着泡,四周围了一圈金碟小菜。
有菜必然有酒,只是喝的酒却与寻常的佳酿不同,竟然是奶白色的酒。
“这是你皇嫂领着宫人酿的,说是什么奶啤。喝着虽有些甜丝丝的,但味道不错。”朱祐樘道。他等会儿还有事要与兴王商量,不宜喝太烈的酒,以免醉了。
兴王忙举起盏儿敬酒:“皇嫂一向巧思,臣弟谢皇嫂与皇兄恩典。”
喝了两盏酒,用过膳。朱祐樘领着兴王进到乾清宫西暖阁内。
西暖阁里摆了两扇大屏风,一架屏风密密麻麻写着七品以上官员的姓名职务,另一架则是大明堪舆图。
“你的封地在这儿。”
朱祐樘指点着堪舆图上的一处:“湖广安陆州。”
兴王凝神去看,若无意外,湖广安陆州便是他后半生所居之地、埋骨之地。也许是因为永乐老爷出身藩王,自永乐之后,本朝对于藩王的管束便越发严厉。基本上而言,藩王相当于被锦衣玉食的圈养于封地。
他笑道:“楚国故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朱祐樘望着兴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早年间他同兴王算得上亲厚。后来万娘娘撺掇父皇易储,一心想推兴王上位为太子,虽没能得逞,但朱祐樘与兴王之间的关系也有了裂痕,彼此见面,虽还是一样的客气,但交心之语,却也是再未说过了。
朱祐樘最终轻轻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就算去就藩,也要常常来信。”
“自然,臣弟一有空便会往宫里寄家书。”
“若是封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别忘了捎带上一份,你嫂子就这爱好。”
“这个不用皇兄说,我自然会留意的,毕竟,二妹妹也是个好吃的。”
兄弟俩闲聊了几句,便散了。
***
年前是兴王婚礼仪,年后则是永康公主婚礼仪。
宫里众人忙的团团转,火急火燎的,却不敢拿着琐事去烦中宫娘娘,毕竟按照女医以及太医的推断。娘娘的产期,也在正月。
张羡龄忽然成了忙里偷闲的那一个,整日无所事事。
朱祐樘本想传金淑进京陪她,可是前几个月她亲爹忽然病重,虽说在太医们的精心治疗下未曾有大碍,身边却离不开人,金氏便未能成行。
张羡龄听说张峦病情,很是担心。张家如今乃是寿宁候府,虽远在兴济,但侯府里里外外要处理的事多了去了,张峦一病倒,仅凭金淑一人,怕也吃力。
她便加派了好些人手往兴济去,希望能帮一帮金淑。过了些时日,金淑把一封厚厚的家书送进宫,张羡龄看了,略微有些惊讶。
据金淑所言,张峦病倒后,张鹤龄竟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样的桀骜不驯。在一众内侍的帮助下,竟然也能磕磕盼盼的处理些事务。这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家书中还提到,等张峦病情好转之后,张鹤龄也打算娶亲,人选是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王氏。寿宁侯府私下里派人到嘉善大长公主府上商议过,据说女方是愿意的。
张羡龄看着这弟媳人选的姓名,觉得有些眼熟,问梅香:“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王氏,我是不是见过?”
梅香想了一会,道:“从前见过的,那年寿宁侯夫人带着两位小少爷进宫,大少爷还和王氏有些误会呢。”
她这么一提,张羡龄也就想起来了。这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王氏,不就是当年张鹤龄丢球砸中的那个女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