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收拾着呢,宫里有赏赐下来,瑞和谢恩接下,吩咐人将赏赐也装车带上。
葛家在的昶县位置僻远,新帝继位隔月才知道头顶的天换了。不过对他们来说,换皇帝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新被重用的臣子自然也不关他们的事情了。葛家仍然是耕读人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这一天葛父与两个儿子从地里回来,吃过晚饭后又背着手将刚进学的小孙子喊到跟前来,让他背一背功课,以做饭后消遣。
功课这东西,一开始葛父并不怎么听得懂,为了敦促孙子学习,他是一把年纪了还下苦功,到现在轮到小孙子进学时,有经验的葛父不用拿书就能听出孙子背得对不对啦。
“老叔,你家长安回来啦!”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激动的喊声,葛父吓一跳,掏掏耳朵站起来大声喊:“大河啊,你瞎说啥呢!”
一个年轻人冲到葛家的院子,激动地嗷嗷叫:“老叔!快快快!真是你家长安回来了!我都看见了,马车都停在桥那头啦!”
葛父这下子听得真真的,刚走两步就一个踉跄,他扶着门板继续往外走,边走边喊:“你说清楚,我家长安死了多少年了——”
葛母早早就躺在屋里了,孙女在屋里绣花,听见动静后葛母呼吸急促起来,孙女担心地给她拍胸口顺气:“奶,你别着急,快吐气……”
“喊你爹,你爹来!让他来背我。”
整个葛家都震动起来啦。
瑞和下午到昶县的,他带的人和东西都不少,他便先在县城的客栈落脚安置东西,然后轻车简行地回村。村口有一道桥,那桥窄小马车过不来,他就步行,一路上遇到不少吃过晚饭正在纳凉的村里人。
快十年了,能认出他的人不算多,但也不能说没有。认出他的人都惊呆了,以为是见了鬼,他便解释自己没有死,被村里人摸手摸脸了好几下呢。
还没走到葛家,葛父就冲过来了,瑞和立刻跪下。
“爹,不孝儿长安回来了!”
葛父眼中有浑浊的眼泪在滚动,他大叫一声将瑞和抱住,热泪不停地淌。
葛长平背着葛母也匆匆追过来了,一见瑞和就流眼泪,大喊:“我的儿啊!”
一家子终于团聚,眼泪成为了表达感情的最直接方式,连葛长平和葛长宁两个大男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好不容易劝下老父亲老母亲,瑞和被葛母揽着坐在炕上,他握着葛母的手,简单地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
“那年我是真的落下山崖,不过被好心人救了,后来才知道那人是七皇子的奶兄,因看我学识都好,那奶兄便举荐我到七皇子门下教七皇子读书……公主也许是出于私心,怕我说出她的丑事,所以干脆当我死了……我也是几年后才恢复记忆,不过那时候皇上身边有些危险,我便不好和你们相认,想着大局落定了再回家跟你们团圆。”瑞和不可能说出真相,对外他都是这么说的,至于朝中那些人信不信的他也不在意,反正面上他们都相信了。
七皇子被记为嫡子、立为太子到最后登基,霍家的筹谋众人都看在眼里。
哪儿有那么多巧合?霍皇后就在金銮殿上看中了七皇子?在千里之外的霍老将军怎么正好就出现在金銮殿上?阖宫的禁卫都跟死人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知道是一回事,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政治斗争,里面充斥着阴谋心计,对外都要修饰成大合欢的结局。
当今圣上是怎么登基的?那自然是因为德行才能兼备、恭谨孝悌而取得中宫皇后的喜爱,病榻上的太上皇也欣赏七皇子,因而七皇子成为了嫡子,遵照祖宗规矩,被立为太子。之后?之后当然是太子殿下英勇聪慧,亲征韩国,领导大燕军攻入韩都,立下千秋伟业。病中的太上皇见太子可堪托付,不愿让自己的病体拖累国事,于是欣慰禅位,太子含泪三辞三让,为了天下苍生与大燕的未来,最终登上了皇位。
这就是胜利者书写的史书,其他人不管心里怎么嘀咕,明面上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至于葛家人,他们只知道皇帝换了人坐,别的是完全不清楚的。听瑞和这么说,自然是全信了,还感慨三儿子/弟弟/小叔运气好。等瑞和说,他现在也是一个官啦,葛父更是连说三声好,十分欣慰感慨的模样。
“我带了好些礼物回来,有爹娘的,有哥哥嫂子的,还有我的侄子侄女的。”瑞和笑着说,“东西比较多,我都存在县城的客栈了,明天才会送过来。”
大家都很高兴,葛母温柔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小儿子:“你回来娘就很高兴啦,不用大老远地带东西回来,家里什么都有。”
隔天,村子里看着那几车满载的东西进村,纷纷感叹老葛家这次是真的发了。有在镇上给富户做过马夫的老叔摸着胡子:“好马啊,看着油光水滑的。”
葛家今天还摆了宴席,宴席上葛家人笑容满面,欢喜得如同过年。
宴请了亲戚好友之后,瑞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他请了四个月假,来回就需要两个月时间,所以住了两个月后他就收拾着准备回都城了。全家商量后,瑞和带着两个资质好、勤学的侄子一同离开了家乡。
其中一个侄子很受郑敏秋喜欢,郑敏秋说:“有你当年的品格。”生出招他做女婿的念头。瑞和笑着说:“他还小,等他有了功名再说吧,不然的话也配不上郑翰林家的小姐啊。”
数年后,两个侄子陆续中了进士,踏进了官场,一代生二代继,葛家真正改换门庭了。
瑞和没在朝中待很久,永昌九年,霍老将军因陈年旧疾复发病逝。隔年,他就跟着霍临一起辞官了。对霍临来说,能做官这么些年真是难为他了,他实在忍不了了,燕皇知道两位老师的心性,心中虽不舍,最后还是应了。
霍临带着妻子儿女决定去游历,瑞和发誓要蹭课一辈子的,当然要跟着去了。
游山玩水、与各地才子吟诗作赋、寄情山水……时间过得飞快,这一生就过去一大半了。在此过程中,瑞和陆续送走了葛父葛母,也接到了刘珠儿去世的消息。皇帝说,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多次说想见他,瑞和才不见呢。
那一晚他之所以说完就走没有多留,就是要让她憋死,不管是她的恨意还是悔恨,他全部都不想听。没有人做观众,刘珠儿对着空荡的院子如何宣泄心中的情绪?到最后,她是带着无穷的遗憾和痛苦去死的,她用腰带自缢于房梁上。
她死的时候,爱的人不在身边:父皇、母妃、兄长、情郎、儿女。
父皇已经薨逝,母妃也“殉情”而亡,兄长被禁锢在顺王府,兄妹俩无法相见。
朝柯早就失踪数年,没有传回来只言片语,她不知道朝柯是哪国的细作,她无法质问他当初对她情谊的真假,最幸福最肆意的那些年,难道都是谎言吗?——应瑞和的请求,没有人将朝柯就是原韩国忠勇王的消息告诉她。
儿女?儿女不知道散落在何处,她的父皇说,为了保护这三个孩子,不让他们被伤害被利用,必须将他们送走。至于送到哪里去了,她是哭啊求啊,都得到一丝半点消息,等父皇薨逝,孩子的踪迹就成了谜。
恨的人也不在面前:当今天子、霍太后、还有葛长安!
爱与恨在她心中交织,澎湃热烈的情感她全部都无法倾诉,于是在再一次犯病的时候,恐怖的孤独感席卷而来,她杀了自己。
在晚年,瑞和还是回到了都城。在他七十一岁那年,他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有一次风寒足足病了三个月,至此身体彻底衰败了。再一次生病的时候,太医隐晦地跟他的侄子说可以准备着了,燕皇出宫来探望他。
“先生也要走了。”壮年的燕皇坐在床头,眼神与少时变化颇大,如果说当年还是一汪湖水,现在就是深潭了。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合格的皇帝了。
“先生还记得那年您问我的问题吗?”
瑞和淡淡地笑:“陛下这些年的作为,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吗?”逐步收拢兵权、大力培养新兴将领力量、有提拔有打压,手段有软有硬,没有人不心服。霍家,扶持皇帝上位的超级功臣,声望与权势同期登顶的超级家族,这些年也慢慢地从高处走下来了,勉强算有一个好结局。
燕皇眼神悠远:“做皇帝了才知道,许多事情是不得不做。先生,制衡与权术让我很疲惫。”
瑞和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像数十年前一样:“您做得很好,大燕因您而跨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而我有幸见证了这个过程。”
燕皇终于笑了,笑容有几分少时的神采:“谢谢您。”
隔天,瑞和就去世了,死后哀荣极重,君臣相得的故事成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