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略显憨厚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换了模样,万捍平多次受妻子委托为万征玉安排差事,多次下来已经完全不想帮忙了。
“柔娘,征玉已经被你嫂子养坏了。”
万柔娘不喜欢丈夫这么说,万捍平反问:“上次你嫂子来府里看你,你们闲聊了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泓儿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升上来的,凭什么征玉就能例外,你嫂子总说善儿对不住万家,理应对征玉做出补偿,这种话从十几年前就在说,一说就是十几年,征玉每每听着你嫂子说这种话,如何还能静下心来,生出勤勉之心呢?”
万柔娘张嘴要反驳,卫捍平立刻说:“你又要说你父亲救了善儿,万家对他有恩了吧?唉,柔娘啊柔娘,你便只记得恩,就把你哥哥做的事情全忘了吗?若不是你哥哥出意外身亡,泓儿该被他挑唆着把善儿害了!是,当年善儿年纪还小,可你哥哥不是孩子,即便当年未曾铸下大错,错了就是错了!”
看着妻子执拗的表情,卫捍平有些心累,他不愿意跟妻子说这种直白的话,往她胸口插刀子,可他看着威严日隆的皇帝,已经不敢再将对方当自己的儿子来看待了。
那是一个成熟的皇帝了,十几岁时就显出坚定柔韧的心性,二十几岁时就有统领边城十八城的魄力勇气和能力,三十岁时自立为帝,从未学过一丁点帝王之术的人却如一个天生的帝皇——一年一年看着,卫捍平越发敬畏。
“恩”,得皇帝自己认,对一个皇帝挟恩图报,那份恩又并不纯粹,这不是在自取灭亡吗?
自家已经足够风光了,八年前母亲去世,皇帝以国丧治之,举国哀悼,禁三月宴乐婚嫁,皇帝不顾内阁劝阻,还服丧了一年。卫氏中有德有才之士也在各自的差事上做出功绩,皆有升迁封赏,十几年过去,卫氏发展得繁荣锦簇,俨然成为了灵城头批顶尖世家之一。
养在宫中的卫氏之子们,全都被教导培养得出色挺拔,大年夜宴上一溜儿站在那里给皇帝念祝词时,如青松绿竹般,各个都是难得的人才。谁都得承认,在养皇子上面,大卫立国皇帝比前朝崇文皇帝强得多了!
荣耀吗?卫氏当然是荣耀的。卫捍平轻轻瞥一眼台下的两个孙子,荣寿带着弟弟坐在一众侯爵堆里,脸色平静,荣安城府没有荣寿深,眼中不可抑制地溢出羡慕与向往来。
作为亲祖父,卫捍平当然心疼。
再看向身侧的妻子,妻子脸上的笑意都是僵硬的。
于是卫捍平的心疼,又为妻子添上一分。
可下一刻他看见手腕上缠绕的佛珠时,就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瞬间就冷静了。
这佛珠,是他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
母亲……
有时候卫捍平不得不承认命运的存在,在不知道善儿的身世时,母亲对皇帝极为疼爱,仿佛是天生的祖孙缘分。等皇帝登基,母亲却又第一时间摆正对皇帝的态度,还不停敲打他提点他。临走前,还将这串用了十几年的佛珠给他,希望能时时提醒他。
于是在卫捍平的掌舵下,武安侯府一直平平安安的,他的长孙荣寿将爵位坐稳,娶名门之女为妻,繁衍子嗣,卫氏嫡脉枝繁叶茂。得不到皇帝信重的儿子振泓,也脚踏实地谋外放的差事,十几年下来也有所成就。
这辈子,卫捍平已经没有遗憾了,除了妻子他还放心不下。
“柔娘,我病了许久了,以后不能时刻提点你,你总是听不进我的话,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万柔娘愣了,然后落泪:“你说的话我都听就是,为何要说这种话来伤我的心?我们说好了一起到白头,你难道要丢下我吗?”
为了妻子的晚年,卫捍平狠心撇过头:“你之前也是这般说的,我已经不信你的承诺了。”
“捍平!”
卫捍平第一次用强硬手段,唬得万柔娘心肝俱裂,什么都听从了。
过几日万夫人又来了一次,结果万柔娘陪着卫捍平去佛陀山了,管事说:“太上皇身体欠安,说是要到佛陀寺小住数月,斋戒祈福,以求安康。”
佛陀寺是皇家寺院,万夫人是去不得的。只是她不安心,偏要过去试一试,最后被拦在山脚下,怎么求情让通传都没有用。
过了几日,宫中发出立太子诏书,皇帝立抚养的第三子为太子,普天同庆。其他养子们也被他统一安排了差事,开始正式办差,瑞和跟他们说:“朕手头只有两个王位给你们,只看你们谁当差出色就给谁,日后你们想要王位,可就得问太子要了。”
经瑞和一手教导的最出色的养子,也就是太子笑眯眯地说:“儿臣遵旨。”
其他养子个个信心十足,纷纷保证定会认真当差。
宫中,瑞和正与顾怀玉一起听戏,顾怀玉乐滋滋地说:“还是你这边的戏好听,我在外头怎么听都觉得比不上宫里头的戏。”
四十多岁的顾怀玉已经成了礼部尚书,太子的正式册封礼需得他来筹备,此番进宫来,他就是来给瑞和回禀太子册封礼的筹备进度以及太子选妃之事的。商量好正事后,瑞和就请他听戏,顾怀玉听戏听得入了迷,连连赞叹,口中还跟着唱。瑞和瞅他一眼:“我听太子说,你给他带了清风苑新出的戏本子。”
顾怀玉被噎到了,咳嗽好几声:“太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见瑞和面露得意,顾怀玉哼哼两声:“知道你得意,跟我炫耀有什么用,我儿子虽然叛逆了点,可只要我咳嗽一声,他就跟鹌鹑一样老实!”
两人私下的相处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顾怀玉继续乐滋滋地听戏,还跟瑞和借戏本子:“我就不跟你借人了,省得外头有人说我恃宠而骄有失尊卑,你把这出戏的戏本子借我,回头我让我府中的戏班子排练起来,等我娘下个月寿辰正好能唱,你说成不成?”
“成。”
出宫回府,门房说:“老爷,家中来了客人,夫人说等您回来就跟您说一声。”
“是谁?”
“回老爷,是六奶奶。”
顾怀玉“哦”了一声,转头上马,吩咐随从:“跟夫人说一声,就说我还有差事没办完,就不回家用晚膳了。”他自个儿跑酒楼去吃饭,没曾想遇到了英国公,英国公见了他十分热情,偏要请他吃饭。到底是一国国公,顾怀玉得给这个面子,叹着气落座。
其实顾怀玉对英国公印象就那样,早年万征章被人目睹失踪于宁河公主府的事情就不说了,当时善儿也说,身为丈夫维护妻子,这事没道理可讲。后来英国公养外室,才真正让顾怀玉瞧不上呢。也是缘分了,宁河公主的女儿后来定给了顾家三房的一个孙子,那个孙子在族里排行第六,因而那位县主也被称一句顾六奶奶。
善儿起事时,顾怀玉也受到牵连,前燕皇不敢对百年世家顾氏下手,但也多有为难,那些时间里,顾怀玉过得实在艰难。连带着家里晚辈的婚事都受了影响,宁河公主当时是要退亲的,但县主对顾六情深义重,死活要嫁,宁河公主也没有办法。
结果风水轮流转,善儿登基后,只封了前大燕皇帝为安乐侯,赐居静宁山,封前大燕东宫太后为一品国夫人,其他燕氏皇族全都剥夺所有前朝封号爵位,宁河公主也不例外。若是跟其他公主一样只是剥夺了尊号也就罢了,只要财富仍在,后半辈子仍不缺富贵。失去公主封号后,宁河公主成了燕十三娘,还没等她调节好心态,就被抓进京兆府。新上任的京兆伊拿出了燕十三娘在做公主期间数次暗杀大卫开国皇帝的证据,以及拘禁杀害抛尸皇帝表哥万征章的线索。
杀人偿命,燕十三娘被判斩首示众。她的志向与野心随着头颅落地而彻底消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燕十三娘只有满心惶恐。
燕十三娘已死,皇帝开恩,祸不及丈夫儿女,英国公没有受到牵连。
但明显英国公已经被吓破了胆,他自行请旨卸下了燕十三娘嫡出长子的世子之位,为燕十三娘守孝后,过了孝期后将外室袁玉娘抬进来做侧室。
如此,顾怀玉对英国公很是瞧不上。
第931章 嫡长子
落座后,英国公客气地与顾怀玉寒暄。顾怀玉也客气地应酬,忍不住走神。听说英国公最近正在为侧室所出的小儿子说亲事,似乎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当然了,这都是他的妻子告诉他的,妻子则是从顾六奶奶口中听来。顾六奶奶没有了县主的封号,但丈夫对她好,顾家又是书香世家,没有看她娘家败落就厌弃她,因而过得还不错。唯一的执念,也许就是为了她哥哥的前程,所以时常求上门来。
众人都知道,顾家二老爷跟陛下是竹马至交,情意深重,顾六奶奶知道自己母亲造的孽无法原谅,可她大哥是无辜的。她母亲也走了十来年了,顾六奶奶觉得事情的影响已经淡去,该为她大哥谋个前程了,便借着侄媳妇这层关系,时不时就要上门来,希望能恢复大哥的爵位。一次两次就算了,多次下来,顾怀玉只好避出去。
“顾大人似乎心情不佳?”英国公关心地问。
顾怀玉看他一眼,心中想因为你女儿又来找我拉关系了,面上却笑着说:“那倒没有,不过是差事有些繁忙,累着了。”
“顾大人是陛下臂膀,太子册封礼在即,您这是能者多劳。”英国公奉承着,又夸赞起顾怀玉的儿子,顾怀玉的独子颇有他少时遗风,也是招猫逗狗不思进取,与他父亲少时沉迷听戏不同,那孩子沉迷于养斗鸡,院子里整天咕咕咕鸡叫不停。英国公另辟蹊径,从其他角度找词儿夸奖,说“令郎机敏活泼,天真浪漫”。
听得顾怀玉牙疼:“英国公就别夸他了,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值当夸奖的地方。”
英国公不赞同,夸顾怀玉的儿子有赤子之心:“这可是陛下金口玉言,顾大人也莫要对令郎太过严苛了。”硬是又将顾怀玉之子又夸了一遍。时人相处总得礼尚往来,顾怀玉不得不也顺着话头赞了几句英国公之子。
当然是英国公嫡长子了。
虽然那人无甚才能,顾怀玉还是憋出一句“纯善至孝”——前英国公世子在生母去世后结庐守孝三年,还是当得起这句话的。
英国公的笑容却有一些勉强,应和几句后将话题拐他二儿子身上:“这孩子也是很孝顺的……”
这句话让顾怀玉起了警惕之心,燕十三娘走了之后,明明善儿并没有祸及儿女的意思,英国公却自己放弃了自己的儿子,这在顾怀玉看来是极不慈爱极不体面的做法。
英国公世子,可是从周岁时就被册为世子的,在善儿没有任何暗示的前提下英国公就把嫡长子舍弃了,可见心狠寡情。前两年,英国公为外室所出长子请封世子,善儿可没有同意……
英国公似乎忘了嫡出的一儿一女,全心全意地为侧室的孩子谋算。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凛,该不会英国公来找自己,也是想要求他跟善儿说情,想要为二子请封世子吧?
这是父女俩都为了世子之位求上门来了?
麻烦,大麻烦!
机灵的顾怀玉登时也顾不上世家子交际的委婉与体面了,将刚才忍下的话说了出来,感慨:“小六就是太老实了,连媳妇都管不住,我一个做叔叔的,实在不好总是跟侄媳妇过多来往。”对不起了小六,我也是不得已才给你扣一顶惧内的帽子。
这话一出,英国公所有还在酝酿中的话就毫无施展的机会了。女儿在为长子奔波,他却在为另外的儿子筹谋,结果所求之人为同一人,这让他还如何说得出口?
他的脸色青白交错,强笑着说:“珍珠性子倔,我在这里替她给你道一句不是了。”
顾怀玉摆手:“哎呀,我是长辈嘛,这么说本就显得小气了些,也是看英国公你是自家亲戚,与你真诚相见才直话直说的,英国公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不然我可没脸见人了。”
好话赖话都让顾怀玉一个人说尽了,这顿饭吃得两人都不舒服。
等到晚间回家,顾怀玉在妻子的服侍下换衣服,询问顾六奶奶又说了些什么。
“还不就是原先那些话?她是晚辈,这几年又坚持尽孝,我也不好过于拂她的面子,只好让门房提醒你一句。”顾二夫人叹气,“她倒真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太过执着了,陛下是何等人物,哪里还会记恨着一个无名小卒?她大哥要是自己有能力,肯定能出头的,再说了,她大哥的世子之位是英国公请旨摘掉的,她想要拿回来,找你没有用,倒是去找英国再重新递折子请立啊。”
“可不是,她大哥早就被养废了。我还真不知道燕十三娘早年野心那么大,她的心思都在大业上了,英国公又在养外室,嫡长子可不就被养废了么。对了,我还遇见英国公,这父女俩也真是有缘。”顾怀玉把酒楼的事情说了,苦着脸,“这顿饭吃得我胃痛。”
顾二夫人很心疼他,忙说:“我让灶上熬着鸡丝粥,这就盛一碗给你喝。”
顾怀玉第二天进宫面圣时,还要再诉苦一二。瑞和听了觉得好笑:“你那么说,英国公不得十分尴尬。”
“我要是不说,尴尬的就该是我了。其实他找我也没有用,他有嫡长子,又无过错,当年他坚持要废掉嫡长子的世子之位,你也依了他了,现在他要为侧室之子请封,那孩子的身世谁不知道?说是庶子,其实当年就是个不入族谱外室子,根本不合规矩。你重修了爵位承袭制,他要是愿意的话,求你重新册立他家嫡长子为世子兴许还行,可我看他压根就没有这心思。”
“他不会来求我的。”瑞和摇头。那年他处死宁河公主时,公布了宁河公主多桩罪行,全都证据确凿。英国公似乎被他的手段吓到,觉得他藏着证据多年却不露分毫,让人心惊胆寒,从此不敢与他叙友谊。对此他也不怎么在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可强求。
不久之后,太子册封礼完成,太上皇与太后回来观礼,然后再次返回佛陀山。见此,瑞和心中轻松不少,他到小佛堂里给老夫人上香,看着老夫人牌位旁的另一个牌位,那属于万柔娘所生真正嫡长子。在他登基之后,他将那孩子的尸骨从万家祖坟里起出来,迁回卫氏祖坟,以他孪生弟弟的身份重新写入卫氏族谱,名字是老夫人取的,就叫卫振宁。
老夫人走的时候说,那孩子小,将她与那孩子葬到一处,她这个祖母才好护着他。瑞和全都听从,在这小佛堂里供奉老夫人的牌位时,也给卫振宁也供了一个,以全老夫人的慈爱之心。
“祖母。”烟气袅袅中,瑞和有些伤感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您之前总是不放心父亲母亲和卫振泓他们,我知道不管我如何保证,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能真的安心呢?老话总说有得必有失,以前我还看过一句话,说人生就是在不停地得到与失去中辗转,当时我觉得这句话有些悲观,可后来我才看明白,其实那句话一点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