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旭帝坐下,黑沉沉地目光落在颤抖的田招娣身上。
瑞和摆摆手,两个太监快步上前来将尸体拖下去,又有两个太监过来擦地擦柱子,转眼间就将小安子自尽谢罪的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除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看不出来刚才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此逝去,以极其惨烈的形式。
很快,太医也到了,检查过小安子的尸体后进来回话,确定陈美人所言非虚。
“路才人。”永旭帝看着田招娣,“你可认罪?”
田招娣如何能认?她使出平生巅峰演技,将无辜与被背叛展露得淋漓尽致:“妾是冤枉的,如何能凭小安子的话就来定妾身的罪?妾虽出身小门小户,得幸入宫侍奉皇上,早已十分感怀上天优待,平日里虽与姐妹们吵吵闹闹,可一刻不曾忘记宫规,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小安子素日里办差得当,妾听说他妹妹过生,才赏赐了他一只钗……”她不会承认的,小安子即使真的做了那种事,也不关她的事情。
皇后看了一眼陈美人,两人对了个眼神。陈美人便跪下:“人证物证俱在,若是行凶之人都与路才人一般哭求不认,那还有什么公道可言呢?陛下,皇后娘娘掌管后宫,对妾等姐妹一直宽宏仁慈,大方周全,有皇后娘娘在,后宫才有这等安宁有序的氛围,皇后娘娘如此辛劳,妾无法为娘娘分忧就已经十分愧疚,没曾想与路才人的纠纷竟然连累了皇后娘娘,妾、妾真是羞愧欲死!宁愿那娃娃上的八字是妾的,也不愿意皇后娘娘受此祸啊!今日路才人为了陷害妾就胆敢以一国之母的生辰八字设巫蛊案,谁知道她以后为了别的欲望,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此风不可长,陛下!还请陛下明察!”
其他宫妃也陆续跪下行礼,恳求皇帝彻查,杜绝后宫歪风邪气,为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娘娘面露动容之色。
瑞和重新站回永旭帝身后,垂下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赞叹。能在后宫存活下来的女人果然都不简单,陈美人这番话足够将田招娣钉死。
才人陷害美人有罪,但比不上暗害皇后娘娘的罪。什么是皇后娘娘?那是皇上的嫡妻,告过太庙与祖宗的一国之母。田招娣为了将陈美人弄死,下了狠招,想要让陈美人背上诅咒皇后的罪名,可当她的阴谋败露,这个杀招反刺回来,也会将田招娣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永旭帝很快下了决定。一个记不得脸的才人,与原配发妻一国之母相比,那就是天上的云与地上的泥。
“着剥夺路才人的才人之位,贬为庶人,念母后寿诞将至的份上不宜见血,就赐白绫一条吧!路家,三族之内有官位的全部撸掉,流放三千里。”
说完永旭帝就站起来要离开,田招娣哭着喊冤,很快就被大力宫女堵住嘴拖出去。
“朕还有要事,剩下的就交给皇后你处理吧。”
皇后躬身行礼:“臣妾领旨,恭送皇上。”
回问仙楼的路上,永旭帝忽然问;“福能,你不求情吗?”他想起了路氏与福能的关系。
瑞和恭谨地低着头,快步跟着御驾走,听永旭帝这样问,立刻回答:“庶人路氏犯下大罪,陛下依法惩办,英明神武。奴才虽少时与路氏同乡,但同乡之谊早就随路氏离开家乡之后随着时光淡去。奴才得陛下恩德得以入衔芳斋读书,也学了些道理,知道她是罪有应得,她既犯了大错就该受惩罚,为何要求情呢?”
永旭帝“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
等到了问仙楼后,永旭帝就继续打坐冥想了。瑞和空出时间,回衔芳斋批改奏折,他慢慢地圈着,除了画圈多余的半个字都不会写,哪怕并不赞同内阁附着的奏请方案,也不敢展现自己的能力。
时间还不到。
他只慢慢看着,将大辰政治机构运转情况以及国情、官员调派等等记在心里。
“干爹。”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这个小太监是瑞和收的干儿子,是几个干儿子里最机灵的。
“说吧。”瑞和抬眼看了他一眼。
小太监走近了来,低声说:“路庶人在太青宫喊着要见您,因您交代过,所以儿子就来通知您了。”
太青宫是冷宫,也是处置妃嫔的地方。
意料之中,刚才田招娣被堵住嘴拖走的时候,回头的那一眼就像冷夜中的火,亮得惊人。
还有底牌没用,她不会心甘情愿赴死的。
“唉,那我还是去看看吧,怎么说也同乡一场,可怜见的,路庶人离乡多年,此时也见不到家里人。”瑞和搁下笔,掸掸衣袖去太青宫。
去送田招娣一程。
已经无法得知是从哪一代皇帝开始,反正太青宫自来就是冷宫,关着一些犯了错却罪不至死的嫔妃,处处都透着年久失修、无人打理的衰败与荒芜。
被拖到其中一间破败宫室的田招娣正在瑟瑟发抖。
宫中行刑,一般都是在黄昏,距离她的死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透过缺了角的窗户往外看,田招娣看见正往西落的太阳,等到夕阳挂梢头,她就该死了。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田招娣抱住自己,眼泪不停地掉。
她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原先她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她一直以自己的心机为荣。若是没有心机,她早就被父母换成彩礼给兄长娶妻了。若是她愚笨无知,也无法让路家人用收养她作为救了他们家小公子的谢礼,更加无法说服养父母让她充当嫡女去选秀,最后成功入宫。
她这短暂的一生,仔细想来称得上一帆风顺,哪怕一开始不顺利,也在成为路家养女后顺了起来。她以鹿城旁的小村子出生的村姑,到今天的路才人,难道称不上青云直上,麻雀上枝头吗?
努力了这么多年,为何这一次忍不住?为什么偏要对付陈美人?为何要在时机不够人手不足的时候做这件事?
回想旧事,田招娣恨自己忍不下陈美人对自己的折辱,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欺辱而已,怎么就忍不住呢?若是忍住了,没有用出这等毒计,也许现在自己还是路才人。
田招娣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与自责之中,但她不想认命,她还有一张底牌。
藏着捏着几年了,现在死期将至,只能拿来试一试。
瑞和推开门的时候,田招娣勉强收拾好心情,正端坐在室内唯一一把齐整的椅子上。她的头发乱了,头上的珠翠钗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她便将头发扎成少时两股辫子的模样。徐徐转身望向门口的时候,那股神韵跟少时差不多。
“大牛哥。”
听见田招娣这么喊自己,瑞和神色不动,将门关上。他站在田招娣面前,淡淡地看着她:“听说你想见我,何事?”
“大牛哥。”田招娣哀哀地看着他,“这几年你与我疏远,难道在今日你还不肯与我和解么?”她站起来,微微抬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今日、今日也许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没有与你有矛盾,何来和解之说呢?”
“你这样说,分明是还不原谅我。”田招娣落下泪来,“我、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你会进宫来,还是后来收到家书,说你进宫了我才知道,若是我能提前知道,一定拦着你。我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沉浮就算了,如何忍心再填上一个你?我、我父兄也是为了我,我在宫中日子难过,他们也是想让我有人帮衬。我也没脸替他们求情,只愿你能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能够原谅我,让我走得安心一些。”
第598章 权宦
瑞和摇头:“我没有怨恨你,我进宫来也有自己的目标。”
宋大牛没有怨恨田招娣引他进宫,毕竟他自己也有所求。他恨的是田招娣违背承诺,在锦绣荣华中忘记了他被活活打死的痛苦。
明明你的儿子已经是皇帝了,明明你已经是圣母皇太后了,明明了养父母家还有亲生父母家都因为你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了,为何你就没再想起那个为你赴汤蹈火、付出所有乃至生命的宋大牛?
瑞和说得真心实意,田招娣却不敢相信。
若是不恨,为何这几年不跟自己联络,自己的求助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就连自己今天身陷险境,也没见宋大牛为自己求情,说上一句半句话。天知道在凤鸾宫时,她差一点就要不管不顾地喊出大牛的名字,让他帮忙救她一命。好在她最后一丝理智尚存,知道当场喊出声对自己无益,倒不如在离开皇上的视线之后再向大牛求助。她也不奢望再做皇帝的女人了,只要能活着,她做宫女也行,做村姑也好,只要活着!
果然,自己发了疯地喊宋大牛的名字,太青宫里看守她的太监里就有一个面露异色,然后匆匆离去。
看着那人的背影,田招娣松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害怕大牛不来,好在这一次他真的来了,她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赚取来活命的生机。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田招娣含泪微笑,一脸释然,然后开始追忆起她与宋大牛幼时与少年时的时光。
她的声音有一种故作的娇柔与天真,瑞和听得出,她在学少女时期的自己说话。但她说官话多年,老家的口音早就消失不见,此时勉强用老家的方言说话,非常别扭奇怪。田招娣大概也察觉到,眼珠子转了转,露出落寞的表情:“唉,多年未曾回乡,竟连家乡的话都不会说了,我真想村子啊,想村子的大树,想村子的篱笆与后山上的牵牛花……”
忽然,一声冷笑响起,田招娣追忆往昔的话停住,看过去,对上瑞和冷淡无波的脸。
这一刻,她的心像浸了冰块。
田招娣说不下去,面前之人的脸色太冷淡了,冷淡得像在听一个毫无紧要毫无关联的故事。还有那一声冷笑,充满了无限嘲讽。
怎么会?
难道深宫真的如此磋磨人,竟将良善憨厚的大牛变成现在这幅冷冰冰的可怕模样?可想起自己的变化,田招娣的心沉入海底。怎么不可能呢?深宫就是吃人的地方,她是皇帝的女人,勉强算是小主也受尽苦楚。大牛进宫做太监,处境一定比自己更艰难。
她深吸一口气,结束了回忆往昔。西斜的太阳从窗外露出痕迹,她的心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狂跳。
死亡在逼近,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大牛哥,你、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她还是怀着期盼的。
“没有。”瑞和再次摇头,“你想我过来,我就过来了,既然你已经说完,那我这就走了,皇上那里还需要我去伺候呢。”
“大牛哥!”田招娣冲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阻止他离去。她已经明白了,想要用旧情打动大牛已经不可能,自己只有主动出击提出请求,“你能不能救救我?”她的眼泪这下子掉得真心实意,为自己接下来的可怕命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我还年轻还没有生儿育女,我不想死啊,你是陛下信任的大太监,你的能力比我强,你一定能救我,救我!救我!”
“庶人路氏。”瑞和用力拨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弹弹衣袖,皱着眉头看着她,“你的惩罚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我如何能救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此等伤天害理的恶事,陛下留你全尸已经极为宽宏,追责你的养父母家而没有牵扯到你的亲生父母,已经是格外开恩,你让我救你?这是异想天开。”
田招娣扑倒在地,闻言急急抬头:“可以的!这宫中的宫女何止三五万,总有体型年纪与我相似之人,只要你将我替换出来,谁知道死的是我还是别人?大牛哥,我没有别的奢求,只求能活着回家给父母尽孝,你便是将我放进运恭桶的车我也不敢有半句抱怨,只求能活着出宫,大牛哥,招娣求你了,求你了啊!”说着又要来扒瑞和的衣摆。
又退后两步后,瑞和退拒绝了:“我能有今日,全靠自己,其中付出的多少苦楚与辛劳,不可能为了你全部断送。招娣,你既犯了错,那就老实接受惩罚吧,来日若是有机会,我会替你问候你的父母兄弟的。”
事已至此,田招娣怒极恨极反而冷静下来,阴狠地看着瑞和:“你若是不救我,在我死后会有我的心腹将一封信送到陛下面前,将你进宫的实情尽数告知陛下。我死了,已经无所谓了!陛下却会知道你入宫目的不纯,以后别说再重用你,你的小命也难保!”
她以为说出这番话,面前这人会大惊失色,这幅惹人厌烦的沉静面孔会彻底崩碎,没想到瑞和浅浅地看她一眼,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捏在指尖晃了晃:“你说的可是这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刺痛田招娣的眼睛,那是她的笔迹!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有心理准备。”瑞和将信往油灯上一放,火舌舔舐上来,几息之间就将信点着,瑞和轻轻摆了摆让火苗窜得更快,最后手指松开,信掉在地上,烧得只剩下一点边角。
田招娣扑过去灭火,只能看见最后几个字,主要的内容都被烧完了。
“你!”田招娣大怒大惊,指着瑞和说不出话来。
在这一刻,她的心被恐惧填满。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果然这几年大牛不回应自己的联系,也不主动联系自己,真的是另有心思了!他背叛了自己,他时刻都在监控着自己!这封信她藏得很深,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刚才说的威胁的话其实半真半假,信是真实存在的,可她根本不放心将信交给别人,而是使了计谋放进了贵妃娘娘的宫中。贵妃娘娘想要做皇后都要想疯了,如果能够拿捏住陛下身边大太监的把柄,她一定会抓住的。而皇后位置稳固,到时候在两位大佛的夹攻之下,宋大牛必定没有好下场。
可是、可是这封信怎么会在这里?宋大牛的手竟伸得那样长,能伸进贵妃娘娘宫中不成?
田招娣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如何?”瑞和讥讽一笑,“你要害我,还不准我事先做防备?你的死是咎由自取,我不救你又如何?你要反过来害我,真是好没有道理。既然如此,叙旧也就罢了,日头已偏西,田氏招娣,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死字,他说得很轻,田招娣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门被敲动,瑞和打开门,两个太监走进来,一个空着手一个拿着托盘,上面是一条叠得整齐的白绫。
“庶人路氏怕是没力气了,你们两个,伺候她上路吧。”
“不要!”
红彤彤的夕阳挂在西边,将沉未沉。
屋里的动静停下来,一个太监出来禀告:“福能公公,路庶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