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快到G市,此刻道路正经过她母亲的疗养院。她想起昨天撤资的那家券商,之后必然又是密集的加班,说不定她连睡觉的时间都不会有,更别提去见她母亲了。
何况今天,她本来就是“被”请假。
“许总。”
“叫我尽忱。”
“……尽忱总。”
她在他压抑期待的目光下,说:
“我顺路有点事要处理,能不能先下车?”
“……”
许尽忱脸色“唰”一下黑了。
按李维多对他的了解,此时他身体里的霸王龙人格正努力压抑着怒气——虽然她仍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
“我让你回答这个了吗?我是在给你机会告……告诉我当时你留下的原因,你居然还有时间思考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
“但我真的有重要的……”
“停车停车!”
他暴躁地往前踢了一脚,司机虎躯一震,战战兢兢地停了车。
他走下去,绕到她这边打开车门,一把把她从车里抓出来,扔在灰尘扑扑的国道线上。
他隔着半截车窗望她,眼神冷峭,眼底却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他那么小心翼翼,他给了她那么多暗示,她怎么可以对他这么敷衍?
和他说话,她不认真就算了,居然还敢上班时间玩手机!!
“不会有下一次了,李维多。”
车缓缓启动,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眼神冰冷地撂下狠话:
“你将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李维多:“……”
她的确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还莫名其妙被熏了一脸尾气……按理她应该战战兢兢找原因,但许尽忱是喜怒无常处女座,这种事情她实在经历太多,多到她已经不以为意。
反正,她会呆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离去的车屁股也是起亚,底盘估计还没有上一辆稳。她望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裹紧身上单薄的黑色绒线长裙,沿着国道线慢慢往回走。
道路两边枯衰草连天。
她在旷野中行走,像行走在一首灰尘扑扑的古诗。不多时,她绕进一旁小路,偏僻山地没什么人烟,只有几排自建房,屋主零零散散卖点杂物百货。
水果摊前一只土狗正卧着睡觉,下巴搁在爪子上,听见脚步,耳朵晃了晃,并不睁眼。
四周炊烟四起。她买了一些苹果,又用口袋里剩下的钱,买了一小箱牛油果。
再转一个弯,一座华丽白色疗养院出现在山林之间,与四周景色格格不入。门口看门大叔笑着与她打招呼,她递交了身份证,走进去。
这间疗养院不仅照顾老人,还治疗他们,因此费用还算高。她母亲张秋住在十三楼一个独立房间,两面都无邻居,对面视野开阔,有群山环绕。
谈不上特别好的疗养院。但也算是她一个月不吃不喝,也拿不出的规格。
她一层层阶梯往上爬,脚步越来越慢。
到十三楼,她母亲正坐在房间门口的轮椅上看夕阳。
一场事故毁了她的双腿,她已经很多年不能行走。此刻她侧脸沉在夕阳的余晖中,长发小卷小卷铺散在身后,身上穿着湖水色针织一字裙,长指甲握着灰色长绒披肩,带着一种上个世纪的静谧感。
听见响动,她偏过头,笑了:
“来啦?”
“嗯。”
她回以微笑,把水果放在厨房小台子上。房间不大,一张长桌上摆着她父亲的遗像,眉眼清隽,灰白底色上微微笑着,温和又安静。
她没多看,转身在她母亲身边摆了一张小几,把西柚切成小块,盛在小碟子里递给她。
小碟子也很漂亮,落着海水纹。她母亲喜欢日本的瓷器,时常托人去带。
“最近工作忙吗?”
“还好。”
她母亲噗嗤一声笑了:“你真和你父亲一模一样,每次他回家,我问他,最近工作忙吗,他也就是两个字,’还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她眉眼很深,漂亮似九十年代香港影星,把长发撩到耳后后时,能看见微微上挑的眼尾,一湾清水的弧度。
她自己勉强算好看,远不及她母亲。如果她将来老去,她的老也不令人惋惜。可她的母亲,每个见过的人都会说,“美人迟暮”。
“还在那家投资公司?”
“嗯。”
“你不该做金融。”
张秋挑了一块橙子,慢慢放进嘴里:
“你继承了我一半脑子,又继承了你父亲一半情怀。你的思维是分裂的,心和身,不在一条路上,这种人,最容易一事无成。”
“……”
“而且你的老板,太年轻了。”
她的母亲抿了一口茶水,神色温暖而安详:
“我看了你们最近的几个动作,做的大多是现金流项目,不看估值,目光短浅却野心太大,打法又乱,明显自成两派。你的老板,选了太聪明的员工,已经开始撑不住。”
她想起最近动作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贾沈,还有明里帮许尽忱做私募、暗里却在借他的生意洗钱的刘梃清……
有时她不得不承认,她母亲眼光的毒辣,她再学十年也未必学得上。
“没想过跳槽?”
她母亲每次看见她,都会问她“打不打算跳槽”,李维多已经习惯:
“暂时不。”
“最近缺钱吗?”
“缺。”
“缺多少?”
“一个亿。”
“你手里有多少?”
“十万。”
“那你一点都不缺钱,维多。”
张秋美丽的眼睛看着她:
“金钱的本质,就是虚构,把一个一千万的交易,虚构成一个亿的市场,那多出来的九千万,都是幻想。”
浓稠的落日里,她母亲微微笑起来:
“从10万到100万很难,从100万到1000万却很简单,而从1000万到一个亿,只需要让所有人做同一个梦而已。如果我的女儿,连这点都做不到,那维多,我就白教了你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那个婚姻是两个蠢货追来追去,是王尔德的,前半句卖.淫是恩格斯的
恩格斯真有趣:)
第21章
那她的确是白教了这么多年。
股票就像几何,她心算是快,逻辑却差,就算纯数字分析技术面,也顶多就是贾沈的水平,要是让她分析信息……那还是让她死吧。
李维多没有作声。
“算了,知道你不爱听。”
张秋抬起头,推了推她,带着成熟女人的孩子气。
“快,去给我洗个苹果。”
李维多起身拿了两只苹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她母亲隔着窗户看她,微微笑。
“开点热水。”
她说,眼角鱼尾纹那样温暖,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要入冬了,拿冷水冲手多冷哪。”
她于是伸手把热水旋钮转了一半,温暖水流冲刷过她的指尖,温度刚刚好。
“再转一点。”
她母亲坐在窗前,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细长眼眸看着她:
“把苹果也泡一泡吧,泡热一点。”
“……”
她于是又转了一点旋钮,此时水已经非常滚烫,灼烧得她皮肤都开始泛红,手腕上留着的墨水痕迹也几乎被冲刷干净——她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哪怕刚刚发生。有个非常漂亮的男人,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行非常漂亮的字,还想给她提供一份薪水非常漂亮的工作。
她看着字迹慢慢消失,化成黑色水流,并不遗憾。
白皙皮肤逐渐出现烫伤痕迹。她疼得微微发抖,手指却纹丝不动,放在热水下,似乎在等一道指令,等一个刑满释放的讯息。似乎她不说停,她就真的不会停。
她真的没有停。
高温血管收缩,不会出血。
这是一种缓慢的、疼痛的腐蚀。她父亲的遗像在她身后,朝她微笑。那是他二十多岁时的年华,还年轻,以为未来未至,人生漫长。以及,刚刚爱上她的母亲。
过了许久,她也计算不出是有多久,她的母亲终于笑了笑,一如她幼年温婉,慢慢说:
“洗那么久做什么?差不多了。”
她的手指因为疼痛难以弯曲,只能用手腕一点点蹭着关掉水龙头。缓了缓,又把苹果也切成小块,盛在碟子里。做完这一切,原本白皙的手背上已经满是水泡。
她转过身,想把碟子递给她母亲,却看到她母亲正坐在窗户外面,温柔地看着她。
她背后是父亲的遗像,可她现在觉得,她的母亲也是一副遗像。窗框把她的母亲框成了一副墓碑上的画,上半截身子在画像上,下半截身子却不见了。
她仿佛是把一半身体和她父亲一起埋葬,只剩下一半,留在尘世间看着她。
老大哥在看着你。
李维多不知怎么想到《1984》里这句话。她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手,微微笑了一下,也没去找药,因为这里不会有这种东西。
她把碟子端到母亲面前,母女两人共同分食了一只苹果。
直到天色完全沉下,她才离开那些白色小洋楼。此时她口袋里只剩下20块钱,连打车的费用都不够。支付宝是空的,花呗欠到天际,阿二的账还没还清,可许尽忱还要扣她请假的钱。
离家还有7公里多一点。
她看了一眼脚上高跟鞋,慢慢朝外走。手上水泡破了,细胞组织液沾在她衣袖上,粘腻的触感,比九公里更让她觉得不适。
没有血,这种程度的伤不至于出血,只会让她疼而已。
她母亲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从小到大,从未让她流血。
可是她刚走出疗养院,就看到霸总许尽忱在深秋季节里戴着副墨镜,正冷酷地拎着两只红塑料袋装的香蕉苹果,像没见着她似的,与她擦肩而过。然后又“不经意”地一回头,“意外”地发现了她,并“惊讶”地摘下墨镜:
“好巧,你也来医院看望朋友?我也是。”
李维多:“……”
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水果,随即扬起一抹罕见的亲切笑容,朝守门大爷走去,并握住大爷的双手,像特朗普会见安倍晋三一般热情地摇晃起来:
“好久不见,朋友,你好吗,朋友。”
不知所措的守门大爷:“……”
李维多:“……”
完了,她老板身体中的智障人格逐渐突显。上一次出现智商下降的情况,还是在他父亲破产、母亲跳楼、老宅人去楼空的时候。
那时她年纪还小,他也还没成为霸总,大年夜一个人发高烧,孤零零躺在床上,身边连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她怕他烧坏脑子,留下喂药,整个晚上,他一开始是死死抓着她的手,后来是死死抱着她的腰,她一动,他就立刻睁开眼睛,烧的迷迷糊糊手臂还能像铁钳一样箍着她,弄得她连洗手间都不能去,只能单手把药丸塞进他嘴里。
可问题是,他一边抱着她不放,还要一边恶狠狠地说:
“你快走啊,走啊。”
“你怎么还不走?我告诉你,你不走就是小狗。”
“我不需要你,我不会看上你这种又没脑子又没胸的女人,你不要以为抱抱我就能引诱我,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屈服的。”
“你污染了我的眼睛,你快走快走快走。”
李维多:“……”
怕不是脑子已经烧坏了。
此刻的景象和许多年前的少年身影重叠。可现在的许尽忱,已然是另一个人了,她再没在他身上看见过“柔软”或“梦想”这类词汇,他建立了一个还算成功的小帝国,虽然一直摇摇欲坠,成为了一个还算合格的暴君,虽然总有人想夺权。但这或许才是他真正应该成为的样子。
毕竟他的父亲,是那样的人。
他的母亲,也是那样的人。
李维多微微垂下眼眸。守门大爷受到了惊吓,可他寻思这或许是现在年轻人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虽然神经病了点,但他还是非常理解地回握住许尽忱的手:
“我很好,朋友。”
许尽忱立刻直起身,一秒回复到霸总状态,朝李维多说:
“我的朋友看完了。”
李维多:“我的朋友还……”
许尽忱:“也看完了。”
李维多:“……”
许尽忱:“既然都看完了,那么身为你的领导,我必须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把你送回去——你别以为我很想送你回去,我一点都不想送你回去,但这种无论愿不愿意,只做对的事的精神,就是我创业成功的秘诀。”
李维多:“……”
他长腿朝前跨了两步,见李维多走得很慢,皱着眉又折返两步。
他比她高得多,低头能看见她白皙的脖颈,和漆黑的、被美瞳覆盖的眼睛。他忽然开始厌恶这种颜色,它遮盖了这双眼睛原本的样子。
“还愣着做什么?跟上。”
他装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下一秒,却毫无预兆地牵住她的手,转身就大步往前走。
胸腔之下,心跳声汹涌地涌了出来。
可是身后人一个踉跄,被他扯得差点摔在地上。他回头一看,就见他平时连二手烟都不舍得让她闻的女人,正疼得小身子都蜷缩起来,苍白的脸上渗出冷汗,连手指都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