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桂花落在竹制的地面,木窗被支起,纱帘外花草葳蕤。
陈利亚站起来,走到窗边。
他手垂在身侧,看也不看地开始盲打一串号码。桂花的香气一丝丝渗进他的皮肤,像多年前卷土重来的幻觉。
“只是需要她……帮我确定一件事。”
……
电话嘟了三声,被接听。一个带着点沙哑的、和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声音,从远在一百公里外的转接台,传到他耳中。
而等这声音走过这一百公里,他好像已经等了一百年。
可他在等什么?
“好巧。”
女孩清晰冷漠的声调,跨过150年前麦克斯韦的电磁波,在他耳畔响起:
“你好,那个陈什么先生。”
……
李维多在许尽忱老鹰盯小鸡一般的目光中走到侧边打电话。然后,她再次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有某个瞬间,她想,如果秋天有声响,大概就是这个味道。
男人语气没有波澜,似乎并不在意她念错他的名字,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陈利亚。”
“我记得。”
“所以,你的答复,李可可?”
“陈先生冻结了我朋友的银行卡?”
“是。”
“什么时候可以解除停用?”
“取决于你。”
“……”
李维多气笑了:
“取决于我的意思,就是我去做你的保姆?我知道家政行业缺口很大,但不知道居然大到这个地步。”
“是管家,李可可。”
他平静地说: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可以把它更改成任何一个你喜欢的职位。如果你真的喜欢金融,那么我也承诺,在我身边你能操作的资金会是你现在公司提供给你的三倍。如果你还不放心,我也可以只和你签署三个月合同,如果到期你仍旧不愿留下,也大可自行离开。”
“……”
“当然,这是双向的,你或许愿意留下,但我未必愿意留你。”
“……”
李维多换了一只手拿手机:
“从我身上,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得到,李可可。”
他垂下眼眸,难得把手机放到耳边。以他的听力原本不需要这样:
“只是我的管家刚成为父亲,缺乏时间,理财师不巧出了车祸,正需要一位兼具金融、行政,又对考古学或历史学不陌生的人。”
忽然被成为爸爸的曹品:“……”
远在千里之外,忽然就被出了车祸的李现:“……”
这真是睁着眼说瞎话的典范。他是眼睛不好,但马上就要恢复了。还有行动不便?他什么时候行动不便过?
李维多:“这是三个领域,你为什么不能分别聘请?”
陈利亚:“我讨厌陌生人。”
李维多:“我也是陌生人。”
陈利亚:“一个总比三个好。”
李维多:“就算如此,你为什么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
“哦?”
男人轻笑了一下:
“我采取了什么极端方式?举报本身就有问题的信用卡,谈不上极端,李可可。我只给你一句忠告,不够谨慎的交友,就像自断手臂,稍有不慎,就会被拉进泥淖。”
男人声线没有任何变化,又轻声问道:
“所以,你的答复,李可可?”
“……”
李维多站在那里,屋檐下阳光是斜斜一角,落在她鞋面露出的半截脚背上。
这叫答复?她怎么敢不答复?他那句“举报本身就有问题的信用卡”已经给了她如此明显的暗示和威胁,她除了乖乖就范,还有哪条路可走?
她想起昨天在他书房看见的那张纸条,沾着何双平的血,上面有六个木钉走在路上,采石场的敲击声在哐哐哐哐。
这不是她想把他牵扯进来。
这是他自找的。
他自找的。
远处有灰色鸽子停在木窗上,静静地看着她,羽毛和天空都是陈旧的颜色。
她握着的电话,良久,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
电话另一头。
陈利亚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副棋,几片落叶,和一份厚厚的报告,报告中包含了李维多的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学业,工作、朋友、账单……她生平所有能查到的记录,都在这里。
他垂眸“望”着被挂断的手机一会儿,忽然食指抵额,低低地笑起来。
“曹品,在我隔壁,准备她的房间。”
然后他转过身,深潭般的眸子,如覆盖冬天幽深苔藓:
“她今天晚上,住进来。”
……
李维多一和许尽忱在一起就会被他拉着出差,可事情处理完,他却不让她走,非要她和他一起回公司。彼时已是晚上九点,大楼灯火通明,李维多坐在办公室椅子上,看着打印机慢慢吐出辞职信,有种尘埃落定的不真实感。
十年。
她已经和许尽忱认识了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
这十年间,她几乎没有一天没和他在一起。他管她的工作,还要管她的生活,到后来连学业都管。她生活中的所有重大决定,都由他一手敲定。
这不是帮助,这是围困。
而她到最后,居然也开始习惯这种围困。
李维多把辞职报告夹在透明文件夹里,推门离开。
因着何双平的忽然死亡,这一楼都在加班,晚上九点,居然没有一个人离开。
她推开许尽忱的门,看见自己平时泡茶的茶具放在木制茶几之上,他从七年前起就再未碰过的钢琴,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禁区。
没有什么有变化,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样。
只是不知为什么,今晚房间多了很多花。雏菊、洋桔梗、风信子和迷迭香,大片玫瑰铺在亚麻沙发上,一边桶里盛着冰块,里面铺满香槟。
李维多:“……”
这是什么西边升起的神仙太阳。
许尽忱并没有吩咐她去买花。
不是,许尽忱居然亲自去买了花?
大朵大朵的粉色玫瑰铺在地上,像凭空出现的一张地毯。她忽然不大确定是不是要继续往前走。毕竟这是许尽忱在公司设的私人休息空间,有床的那种。
就算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开荤什么的,但……她不会打扰他的好事吧?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大束玫瑰像黑夜里燃烧的野火,被许尽忱捧在手里,烧到她的眼睛。
许尽忱:“……”
他立刻把花背在身后:
“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我让你上来了?不是让你等我的电话?你除了连十以内加减法都不会,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吗?”
李维多没去瞥那半掩的门缝里有什么人,握着辞呈转身:
“抱歉,那我等您电话再上来。”
“……等等,谁让你走了。”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还有种措手不及的恼怒,先是把花拿在手里,想想觉得欲盖弥彰,又把花拿在身侧:
“你上来也好,我正要和你说一件事。”
他指指铺满玫瑰的沙发上,自己也坐上去,又从一边拿起香槟,给自己倒了半杯,又给她倒了半杯果酒,似乎在整理措辞,半晌才问:
“你之后有什么职业规划?”
李维多:“……没什么规划。”
许尽忱冷笑一声:“没规划?李维多,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什么都不规划,我推一步你就动一动,我不推你就原地修仙,你是想做什么?还真想就抱个大腿等鸡犬升天……”
不,不对。
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些话。
只是看到她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就有某种莫名的怒气自他心里升腾。他想看她哭,想看她笑,想看她紧张,还想看她像他这样忐忑不安,甚至痛苦不堪——总之什么表情都好,只是不要再这样无动于衷。
他受够了她的无动于衷。
许尽忱扯了扯自己的领带,这才发现手心里都是紧张出的冷汗。
“没规划也没关系,正好我帮你想了一个新职位,维多。”
许尽忱试图把声音放温和一点,可却发现自己一时竟做不到——他早已习惯了颐气指使对她说话。
毕竟,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可能离弃他,只有她不会。他已经无数次验证过这一点。
这就够了。
暂时够了。
“你做什么都非常认真,维多,这种认真给了我错觉,让我总想着成全你,让你慢慢成长,总有一天能成为站在我身边的人,但现在我发现……我发现……”
接下来的话似乎十分难以启齿,他费了好几次才说下去:
“我发现,你或许,是不喜欢披荆斩棘的……这样的人,比起商场沉浮,大概更适合做一个全职太太。”
她不喜欢,那就不做。全职太太在他这里,不是贬义,而是他想给她的自由。
晃动的香槟,浮着冰块,溶溶宴宴。
他抬眸望着她灯光下苍白的小脸,修长手指紧紧握着冰凉玻璃杯,慢慢说:
“李维多,你或许,可以做我的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大盘又往上升了,我不去炒股,我居然在这儿写文……期权涨了192倍,虽然回落了但万一祖坟冒青烟我出手很及时呢?万一祖坟保佑我了呢???1万块就是192万啊啊啊啊!!!……我不去搞期权,我居然特么在写文……枯萎疗……
第25章
李维多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半点了,一批实习生整理好自己所有的东西,抱着箱子,正要离开。
他们已经度过三个月的实习期,拿着廉价工资,做一些狗都不愿做的工作,但没有一个能留下来。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个结果,除了他们自己。行业严冬,经济类毕业生价格严重缩水。广发证券前两天刚开例会,把机构佣金从万八调整到万二,还从基金公司管理费中列支,不仅降薪,年终奖也要大幅砍。各行各业的机构都在裁员,她手里合同编制都压着不敢放,人力怎么可能招人?
稀缺的从来是人才,不是人。
公司只想要暂时的廉价劳动力。未毕业的实习生简直等于白送不要钱的高知分子,培养一下就能上手,还温顺单纯好操作,随便安个管培生名头,他们就信以为真,兢兢业业为你奉献劳力。
她看见那个传闻是贾沈“远房亲戚”的女孩子,也在辞退的人当中。
据说,贾沈亲自在她的考核结果里打了“D”。
……但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站在路边葱郁树木下,刚想穿过街道等网约车,一辆黑色路虎就“唰”地掠过她身边,车辆尾气喷了她一脸。
李维多:“……”
这个男人,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幼稚。
她想起一小时前。她被许尽忱忽然而来的告白惊呆了,坐在那儿半晌没说话,反应过来时,许尽忱已经自顾自地帮她做出了决定,扬着下巴高冷地看着她,高冷得一点都不像方才告白的人是他。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把那束玫瑰塞进她手里,又皱着眉把沙发上的玫瑰花瓣收起来,似乎很不习惯做这种事,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她:
“虽然我其实是希望你能与我比肩而立的,但如果你不喜欢,那就算了……撒花瓣这种事是谁发明的?真是太傻了,腐烂了没有细菌吗?对了,你明天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到我公寓去,你现在住的地方离我太远了。”
李维多:“……?”
“还有。”
他又转过身,这回终于正眼看她了,还破天荒第一次主动拎起她的包:
“我现在的财务状况可能不适合立刻结婚,对你不利。如果你介意非法同居,我可以三个月后和你去领结婚证——反正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多认识三个月。”
李维多:“??”
“我理解。”
他看着她回不过神的小脸,了然地点头:
“突然梦想成真是容易让人难以置信,尤其是你已经喜欢我这么多年。”
李维多终于找回声音:
“……结婚?我们?你和我?”
因为太震惊,她连“您”都忘了说……不是,她到底是哪里给了他误会?
她又不是脑子有坑,会去喜欢一个每天把她骂出血妈嗨的人?
“不然呢。”
他又松了松领带,尽量表现出他谈判时的精英风范:
“我难道不是你最好的选择?我们都认识半辈子了,维多,除了我,你还能和谁结婚?”
“……”
她慢慢从这种恐怖的荒谬中缓过神。手指握着冰冷的果汁,半晌,站起来。
“许总……”
“叫我尽忱。”
“……尽忱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