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利亚坐在副驾驶上,原本半阖着眼,此时漫不经心地睁开,侧头看向她:
“左不过相差几个小时,反正也是你说的,早结晚结,没有什么区别。”
“……”
窗外雨水洗涮车窗,李维多对上他平静目光,半晌一笑:
“对呀,没什么区别。”
黑色老爷车从车流中退出来。玩具熊坐在车后,塑料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
何壬羡几个人被关押的监狱非常偏僻,已经到了城市边缘,向外可以看见巨大的烟囱矗立,远远有河流和麦田。
他们到的时候,守门大爷站在保安室里踩着节拍摆动身体,配乐居然是蚱蜢乐队的《失恋阵线联盟》。
陈利亚递出身份证明,大爷也不假辞色,似乎非常不满他们打断了他的广场舞,检查完了资料,“啪”一下把卡扔到李维多面前:
“可以过了。”
李维多:“……”
不是,她看起来就这么像一个跟班?明明是陈利亚给的证明,为什么他只甩她脸色?
走道潮湿破旧,长廊摆着个破破烂烂的安检机,看起来条件就很差,也不知道何壬羡、郑阿二和何珣这段时间受了多少苦。
然而两人简单过了安检,还没走到关押室门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满怀喜悦的:
“王炸!胡了!快给钱,给钱,都给钱!”
李维多、陈利亚:“……”
好像也并不是很苦。
关押室管理并不如真正监狱那样严格。何珣和郑阿二一个房间,何壬羡住在他们对面,许久不见的跟班警官小刘摆着一张小椅子坐在中间,四人隔着铁窗,正热火朝天地打着……扑克?
还是何壬羡最先看见李维多,“呸”一下吐掉嘴里的草,忙不迭地朝她招手道:
“快快快,三缺一!郑阿二打的太差了,你来替替他。”
“……”
打牌是不可能的,说什么也不可能的。她来是有正事要做,是来接他们出狱、给他们自由的……何况当着陈利亚的面和警察一起聚众赌博,她是想找死吗?
李维多走到郑阿二牢房边,眼睛忍不住从郑阿二的牌面上滑过。
就在郑阿二要亮出下一张牌,她蓦地把他的手按回去。
“你是不是智障?何壬羡面前最近的几张牌是丁勾和小王,说明她手里一定有黑桃A,你要打这张就是给她送钱。而刘sir刚打了两个方块七,他手里一定还有大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用小牌把朴警官的牌哄出来,让他去和何壬羡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你再用手里的大牌吃掉何珣——”
她从他手里挑出一张牌,抛出去:
“——打这张。”
“不是。”
郑阿二看看自己手里的牌,又看看她:
“为什么何壬羡出了丁勾和小王,就说明她手里有黑桃A?”
“别问自己听不懂的东西。”
李维多挤掉他的位置,坐下加入战局:
“我就算和你的脑子解释了,你的脑子也记不清楚。”
“……”
郑阿二气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看不起我的脑子?”
警官小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维多扔了一张牌出去:
“你都说了我是看不起你的脑子了,又不是看不起你。”
郑阿二出离了愤怒:
“李维多,我好歹是个医学高材生,看不起我的脑子就是看不起我,难道我的脑子不长在我脑壳里吗?”
“不是,阿二,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错误认知?”
何壬羡幽幽地接住了李维多的牌:
“毕竟你是个税后月薪连房租都凑不够的医学高材生,你的脑子本来就不长在你的脑壳里啊。”
“……”
那边已经热闹起来。没有人需要费心找话题,话题自然就出现了,也没有人需要装模作样讨好另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朋友亲人。
陈利亚远远地看着她,想起在山居里时,她在他身边办公,怕发出噪音,要用个口罩把自己的呼吸声盖住,连键盘都不敢用,要剪了指甲用ipad打字。
她看起来作天作地,每一分钟都想气他,还敢掐他。
但实际上,他睡着的时候,她没有钥匙出门,能蜷缩在他腿边好几个小时,连摇醒他都不敢。
铁窗外还依稀能听到蚱蜢乐队在唱,“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朴浦泽走到他身边:
“真有闲情逸致啊,你千里迢迢把你女朋友带来,就为了来我这打牌?”
“那你呢?”
陈利亚说:
“你就让你的属下,天天带着囚犯聚众赌博?”
“哎呀哎呀,还没定罪,谈不上囚犯啦。”
朴浦泽抽出一根烟,想想陈利亚的狗鼻子最讨厌烟味,又把烟别回了口袋:
“王元的尸检报告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陈利亚终于不再把目光胶着在他那个沉迷赌.博无法自拔的小未婚妻身上,转过身:
“我让你查的何双平母亲DNA,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朴浦泽偏偏头:
“和我来。”
……
这边他们很快两局结束,李维多把赢来的钱一张张仔细捋平收好,一转头,陈利亚已经不见了。
她无所谓地把牌一扔,对何壬羡说:
“你的行李在哪?我帮你收拾?”
“在后面杂物间。”
杂物间狭小昏暗,四面是钢筋搭起来的架子,上面摆着几个纸壳箱。何壬羡和郑阿二带来的东西也没人收拾,凌乱一堆挤在塑料椅子上。
李维多俯身把两人的衣服分开叠好,正拿起一件毛红色连衣裙,一双细长手臂,忽然蛇一样蜿蜒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终于肯来接我啦?”
何壬羡像找到主人的小绵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有点埋怨,又有点可怜:
“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把我一扔在这就是两个月,就没有一点想我?”
李维多手顿了一下,垂下眼,慢慢把那条裙子折起来:
“我听说你过得很自在,以为你乐不思蜀。”
“那倒是。”
何壬羡松开她,张开手臂,在灰尘仆仆的房间里慢慢转了一个圈。
“我的牢房是十平方米,在国金大厦那边,十平方米还有洗手间的房子,要五千租金一个月,如果买学区房,至少三四百万,一个月要还贷一万七八,还三十年。”
“点外卖的钱,燃气水电的钱,交际应酬的钱,加起来每个月小五千就没了。我的工位,每天有摄像头对着我的脸,我的电脑,随时随地被公司光明正大监控,一天工作14个小时,一个月工作390小时……办公室的自由度,居然比监狱更小。”
“而我现在,每天唠嗑打牌,包吃包住,没有房价困扰,每天按点睡觉,还有时间自己学一门语言。”
李维多看着她。
她在灯光下朝她歪头一笑,是真的漂亮,尤其是讨男人喜欢的那种漂亮。都说勾引人有三种模式,何壬羡三种都是,她可以像老虎,可以像猫咪,也可以像下雨天淋湿了的狗。
“我现在觉得,年轻人的前途,不在监狱之外。”
她指了指脚下:
“年轻人的前途,在监狱里。”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完还没完!夸赞作者并高呼文成武功天下第一一统江湖东方不败即有可能领取下一章节
第103章
“……那看来我来错了。”
李维多低头把行李袋拉链拉好,两瓣箱箧在她手里合拢:
“我不应该来你带走,我应该让你留下。”
“那可不行。要是一直看不见你……和阿二,我会想念你们的。”
她像小时候那样撒娇抱住她的腰,侧脸贴着她的鬓发。
何壬羡比她大两岁,小时候她父亲失踪,她被母亲扔在孤儿院,冬天床铺又冷又硬,何壬羡也是这样钻进她的被子从背后抱着她。
“两个月不见,我想你了,你有点想我吗?”
何壬羡语气有点难过,像受伤的小狗,嘟囔着说:
“不知为什么,这次看见你,我总有不好预感。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登上了一列火车,站台上没有你,我找遍了每节车厢,车厢里也没有你……我总觉得今天以后,我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走了。”
“这么心虚,难道你对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事?”
李维多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玩笑口吻道:
“罪大恶极到,梦里我都要离开你?”
“没有吧。”
好一会儿,何壬羡说:
“除了勾走王元……勾走王元算对不起你吗?他本来想追的人是你,但是我觉得他配不上你,想先帮你验……验验货来着。”
“……那验货的结果呢?”
“配不上你。”
何壬羡指天发誓:
“他又短又小,真的配不上你。”
“……”
这个一开口就是黄色废料的人,真的是她十几年来唯二的朋友?
李维多叹了一口气:
“不算。”
“那就没有了。”
何壬羡抱紧她的腰:
“我怎么会做伤害你的事,我对你多好啊,天天给你煮饭做便当,还要给你的猪窝打扫卫生,简直是四千年不遇的闺蜜了。”
“既然这样,那你在怕什么?”
李维多垂下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蜷曲的长发。
“你和阿二是我唯一的朋友,哪怕偶尔背叛一下,都没关系,只要不要让我粉身碎骨、遍体鳞伤,我就不会离开你。”
“永远不会离开我?”
“……”
这话就很重了。
李维多转过身,靠在身后杂物上。
这样昏暗蒙尘的灯光,只有头顶一盏钨丝灯在照。
她明明不算多漂亮惊艳,可当她这样抬头望着她,眸光依然熟稔如旧调。这样暗牖空梁的杂物间,可当她站在她面前,依然言笑晏晏似台上。
“嗯。”
半晌,李维多弯起眼:
“永远不会离开你。”
何壬羡眼底立刻盈上一层笑意,可她想到什么,忽而闭上眼,又睁开,眼底笑意就不见了,变成了一种壮士断腕的神情:
“你都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勾.引王元。”
她在她面前蹲下,脸埋在她手心里,好像这些话,光是说出口就已经让她喘不过气:
“知道我为什么要和那个体育课代表上床,知道我为什么会和那个……那个叫什么的篮球队队长在一起……其实,你都是知道的吧?”
“……”
“也不一定是爱情,我生命中的感情太少了,我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没有爱,我只有你。我分不清楚这些感情的区别,我只是……离不开你,维多。我们认识了那么久那么久,小时候吃不饱饭,冬天下雪啦,屋檐下都结了冰,我们一起去轴承厂偷收发处包裹里的旧衣服穿,中学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被人关在柴火间,都是我帮你打回去,你还记得吗?大学时我没有钱读书了,张秋也不给你学费,你把你兼职的钱分了一半给我,我们一起养过小狗,我们一起去教导处偷试卷……我们才是一体的,连阿二……阿二都是后面才来的。”
她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攥着她的衣袖,手指微微发抖,从长发里抬头看她:
“你可以去成家立业,可以去结婚生子,随便,我不干涉你……可你不能离开我,维多,因为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
李维多弯腰去扶她,俯身时瞥见门口灯光交错,一道斜长影子双手插袋,静静伏在地面上,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停了多久、听了多久。
她动作微顿,随即伸手把何壬羡的长发拨开,像小时候冬日寒床上互相取暖时那样,低头慢慢吻了一下她脸:
“我都知道。”
何壬羡怔怔望她,忽然落下泪来。
李维多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何壬羡捧住她的脸,把唇贴在她唇角。昏黄钨丝灯泡下,她的长发与她纠缠在一起,她的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流下来,滚落进地面的灰尘中。
好像刚刚开始,又好像已经离散。
李维多再抬头,门外那道影子已经不见了。
她把何壬羡最后一件衣服打包好,行李袋放在地上。何壬羡来时两手空空,连内衣都没带,她和阿二的生活用品还是她之后一点点给他们寄的,这只行李袋也是她今天从陈利亚家里带来的。
她走到杂物间门口,何壬羡站在原地,忽然说:
“对不起,维多。”
李维多扶着门梁,脚步停下。
一点天光从窗口漏进来,她刚好站在光线的晦暗处,看不见表情,何壬羡只听到她短暂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