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见了她时常含着光的眸子,如今黯淡一片,他以往最喜爱梧桐血灵树的树枝,一次也未坐上去。
落安。
落闲仰头,闭上眼,撤出神魂。
落安,再等等。
她睁眼,取出已经搁置了一年多的圆石,凤眸中方被那红衣染红的柔软,顷刻变得阴狠寒冷。
圆石上此时东南方微微发着亮。
许瑢。
落闲再次收好圆石,掌心有阵纹隐隐浮现,光芒映照带着伤疤的脸。晦暗中,眼中仿佛再次映出曾经昏黑蛇窟中,那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仅剩骨头的人。
两百多年,许瑢,不知你可曾有愧?
*
一年十一个月。
离约定的两年时间在秘境外汇合仅剩一个月时间,身着黑灰长袍的许瑢,正在一处湖边指挥着应天宗弟子们攻击一只元婴期水蟒妖兽。
这一年多在秘境内,他因秘境灵气浓郁,还和好几只同阶化神妖兽战斗。因为妖兽血肉根骨更为强健,所以妖兽往往比同阶修士强大几倍。
他虽没杀死那些化神妖兽,几次险象环生侥幸逃脱下来,修为成功晋升到化神中阶。
确定自己短时间内无法晋升后,加上有同宗弟子找到自己,所以他干脆带着这些弟子在秘境中寻找天地灵宝,顺带指点一下这些弟子。
“轰!”
湖中水蟒将近暴走,好几个金丹弟子被冲入湖水中,水花四溅。许瑢凝紧眉:“一个人攻击双眼,趁它躲避时,再攻击腹部!”
怎么这么不堪大用?
眼见着一个元婴初期修士被巨蟒拍入水中,许瑢手中灵气乍现,觉得他们耽误了太多时间,准备自己亲自动手时。
冷不丁看见在湖面另一侧,水雾弥漫间,一个修长的身子孑然而立。
手执寒剑,眉眼昳丽冷傲,素净白袍轻扬。
咔擦!
掌心灵气戛然而止。
耳边水声,弟子们惊呼声全部淡去,许瑢死死瞪着眼,不可置信看着湖对面立在朦胧水雾之中的人。
不可能!
怎么可能?!
究竟是谁敢冒充?!
眼见那个身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许瑢顾不得宗门弟子连忙跃身追上去。
一路来到树林,周围死寂一片,许瑢放出神魂,压抑着呼吸一寸一寸恨不得将掘地三尺,把方才那人找出来。
若是让他逮到冒充之人,他一定将其碎尸万段!
突然间,前方有一阵灵气波动。
许瑢双眼发寒,当即追上去,微风带动地上枯叶,衣袂扫过间,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路出现。
巨树高耸如云,腐烂枯草气味扑面而来,周围无端起了白雾。
那熟悉的身子就站在前面,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许瑢面容狰狞,掌中灵气倏然放出,攻向前面之人:“何方孽畜,在此装神弄鬼,你以为谁都敢冒充吗?!”
灵气如蛟龙之海,就在即将攻击到时,背过身的人转过来。
眉眼如旧,黑眸中淡然漠视,故意埋在深处已经腐烂的记忆触不及防倾巢涌出。仅有金丹修为的少年,执剑站在他面前,拼着金丹碎裂之险硬抗化神修士攻击,最后白衣染满鲜血。
眼见灵气马上攻到这人,许瑢连忙收回灵气。灵气入体,冲撞五脏六腑,筋脉传来的刺痛完全唤不醒已经混乱的大脑。
许瑢转瞬消失,一把掐住容玖玉脖子。
他阴狠道:“你究竟是谁?!”
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捏断脖子,然而容玖玉表情未变,只是静静看着许瑢,道:“十师兄。”
“滚!”
许瑢像是踩到尾巴的猫,瞬间暴起,双目布满血丝,他狠狠将容玖玉甩到一边。
“你说,你到底是谁?!”许瑢掌心灵气凝聚,“你若不说,我立马拍碎你!”
后者并未说话,依旧安静看着许瑢,眉眼自带矜贵傲气。
就是他!
是他!
不对!根本不是他!
即便面对性命不保,容玖玉依旧冷然淡定,分明一字未说,许瑢情绪已经彻底被逼到巅峰。
他一把狠狠扯住容玖玉衣领,尚为俊朗的脸上此时此刻如恶鬼般狰狞无比,他道:“你不是容玖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他早就死了!你是不是越阳宗派来的人?!告诉我,是不是啊?!”
这双眸子还是淡然看着他,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笑话,旋即这双眼动了下,清澈的声音毫无波动,“原来我不该活着。”
话音方落,许瑢惊悚看着数不清的鲜血从手上之人身下潺潺流出。
四肢筋脉全断,丹海处空空如也。
“啊!”
许瑢惊慌失措松开手,像碰到最可怕的东西,甩开容玖玉,忙忙往后退。他看见自己手上沾满血,连忙疯了般往自己身上擦。
“十师兄。”
“十师兄。”
“十师兄。”
“他不过是个器皿,你可别把他当你师弟看。”
“为什么,要救我?”
“你乃我师兄,为何不救?”
“应天宗宗主原来还有个亲传十弟子吗?!哈哈哈哈,我怎么没听说,我只知道宗主那第十一位弟子,真真厉害啊。十弟子?叫什么名?”
“凭什么,他不过一个吃腐肉长大的弃婴,他凭什么盖过你的光芒?”
“他只是师父捡来的,这条命就是师父给他的!这是他的命!”
无数声音在脑中炸裂。
最后许瑢大笑,他再次看向地上淌着血之人,眼中挣扎早已消失不见。他来到容玖玉身边,蹲下身,冷声道:“我管你是人是鬼。”
“容玖玉,你听好了,你活该。”
“你要找人偿命,别来找我,当初我可从未碰过你。”
“是啊,你只是在旁边看着。”地上的人,看向他,没有责问,就像说平常话般,容玖玉问道:“你可曾有愧?”
“哈,哈哈哈哈哈。”许瑢仿佛听见什么惊世笑话般,他笑到声音颤抖:“我有愧?我为何有愧?!”
“你别忘了,可是我把你偷出来的,我把你送到黑岩村,找了村民照顾你,也是我毁了魂灯。若非我,你以为你能死得这么轻松吗?当初你救我那一次,我已经还了!”
“是么?”地上的人身子在发黑干瘪,血肉已经被活生生抽走,皮肉开始寸寸腐烂溃败,“你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才敢这样做的吧。你知道有蛇蟒毁了黑岩村,不是还怕别人发现,迫不及待赶来黑岩村吗?”
“知道我被妖兽吞食了,你难道不是很开心吗?我这个累赘终于消失了。”
“你在胡说!”
许瑢猛地劈向地上的人,灵气方一触碰,那枯瘦的手臂瞬间断裂。咔擦的轻微声,像是脑中绷紧的弦轰然断裂。
许瑢声音再次尖锐刺耳:“我说了,我不欠你!你活该!”
“凭什么你比我晚入门,别人只知道你,而不知道我?!”
“分明我比你努力千倍万倍!凭什么我修为还是赶不上你?!凭什么他们只记得你,却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当初那该死的化神袭击我,是我让你来救我的吗?!啊!是我让你来救我的吗?!”
“你活该!谁叫你天赋这么高!你就该死!”
“十师兄,你真的无愧于我吗?”
“我问心无愧!”
“既然无愧,你怎会看见我?你也服用了我血肉炼制的丹药吧。不然以你的资质,怎会这般突飞猛进。”
六品巅峰心魔阵外,落闲冷眼看着发了疯,攻击空气的许瑢。看着许瑢癫狂笑着,看着他用灵气将容玖玉幻象撕碎成灰,看着他自言自语道:“我说了,我无愧于你!”
“那血丹是师兄他们强行逼我服下的!”
“你以为我想碰吗?!我双灵根,没有你的血丹,我一样可以很强!你以为你是谁?!我把你送到黑岩村,已经仁尽义至了,服用一颗沾了你血的丹药又如何?!”
她乃布下心魔阵的人,许瑢看见的一切自然她也能看见。
许瑢,一个懦弱且没有本事的人。
承受了落安的救命之恩,心中却埋怨痛恨落安光芒掩盖了他。他确实没有亲手害落安,只不过冷眼看着落安被生生折磨,最后又碍于道义,偷走即将身死的落安,打碎落安魂灯,自欺欺人将人安置在黑岩村。
但是又畏惧落安一事暴露,害怕应天宗宗主他们,所以在黑岩村出事时,当即前往黑岩村。在知道还有可能活一两个月的落安极大可能随着村民,一同死在蛇腹中时,心中反而是为了摆脱累赘而庆幸开心,至少落安是自己死的。
于是他安慰自己,这些事全与他无关,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他甚至还大发慈悲,偷走落安身体,好生安置他。最后也是妖兽结束了落安的命。
至于那丹药,也是他们逼他服下的,他不想服用。
呵。
多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啊。
取掉身上幻形符,落闲手中符箓再现,同时启动心魔阵下面的杀阵。符箓和阵法一同诛杀,在许瑢猝不及防之时,落闲一掌直取天灵盖。
魂力直冲入许瑢魂海,果不其然,在这里面有一道天道约束。
想来定是应天宗宗主逼他们立下天地毒誓,不可吐露半点与落安和容玖瑜相关的事。
有关记忆全部天道约束保护着,落闲如今无法看见这些记忆,所以她干脆连带着魂海将这部分神魂硬生生割裂开。
借用复魂花之效,强行带入自己魂海中,用一片花瓣承载。
“咯!咯咯!”
神魂撕裂之痛,修士根本无法承受。许瑢双目凸出,青筋暴起,脸颊痉挛。
然而这比起落安神魂被绞碎成光点的痛,仅不过千分之一。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落闲冷眼看着许瑢瘫倒在地,手中提剑,落闲道:“当初落安救你的那条命,我来拿。”
既然问心无愧,那便死吧。
剑光扫过,落闲面无表情取下许瑢身上的弟子铭牌。
第34章 你不可以这样
化尸水倒在尸体上,静静等着这具尸体化作一滩腐水。
至于许瑢的空间戒指、法器等物,落闲则取下来,凌乱扔在各处,任由那些修士捡走。
应天宗让他们弟子两年后在秘境外聚集并非随口说说,八阶巅峰合体器修秘境,算不得多大的秘境。两年的时间,这里面灵气显然已经大量减少。
落闲所到很多地方都能看见有修士痕迹,不过自从一年前和从清翡那儿得到圆石后,她再未见过清翡。
处理好许瑢一事,落闲打开须弥芥子。
时隔近两年,当初落安在须弥芥子中一声又一声,喊她名字喊到沙哑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灵光闪过,熟悉的红衣垂下,饶是面对化神期妖兽,落闲依旧能毫无波澜的心绪此时此刻却翻涌了起来。她清晰看见那背对着她的瘦弱身子在出来时怔了下,却迟迟没有转过身来看她。
落闲抿了下发干的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安。”
面前的人并没有任何动作。
她沉默了下,轻声道:“我想你了。”
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闲看见落安强撑的气势顷刻溃不成军。
落闲继续道:“转过身来,好吗?”
“我想看看你。”
仅是在比试台上受点剑伤,落安就已经担心成那样。而在秘境,每一次落闲几乎都游走在死亡边缘。
比起自己受伤,她不想落安担心,更不想让落安受伤。
即便没有经过落安同意,即便她知道落安很反对她强行将他关在须弥芥子中,即便看着落安一日比一日消瘦,但她并不会后悔。
正如她只看当下一样,所有的事情她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正因如此,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落安。”落闲刻意压低了下声音,听上去显得无比虚弱,果然原本就动摇的人,慢慢转过身来。
密睫盖住双眼,眼尾带出一抹红,在玉瓷般肤色上格外显眼。
这是落安从未有过的神色,落闲心就这样猛地一揪。
“落安。”
落闲上前几步,后者抬眼,在触及落闲脸颊处狰狞的蜈蚣伤疤,以及脖颈处没入衣领的恐怖伤痕时。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豆大的晶莹自眼中掉落。
自小被应天宗宗主强逼修炼,曾在秘境中逼入绝境几欲身死,甚至被信赖近二十年的人抽筋取骨碎魂,日日忍受蚀骨化灰之痛。从未有过一声疼痛呻吟,从未掉过一次眼泪的人,如今竟是无声地落了泪。
落闲一瞬间全乱了。
“是不是太久了?”落闲连忙伸手去擦那泪,“还是哪里不舒服?是神魂吗?”
落安一把抱住落闲,头埋在落闲脖颈里,搂紧的双手颤抖不止。
滚烫的泪水染湿衣襟,几度灼伤皮肤。落闲揽住人,不管以前的十一师兄,还是之后的小凤凰,更或者如今的落安。
落闲很清楚,他一直是高傲矜贵的,她强行将落安关在须弥芥子中无异于大大冒犯了他。落闲有想过出来后的落安会不理她,会不同她说话,甚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所有可能她都已经做好准备,但哪一个可能都没有如今来得更让她猝不及防。
“落安……”落闲低喃。
“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破碎的哽咽声响在耳畔,控诉带着强忍的哭腔淹没在落闲肩膀中。
这天,落安哭了很久,落闲怎么哄也哄不好。直到落安拉着她再次进入须弥芥子中,落安当着她的面取了一部分梧桐血灵树的汁液,然后毫不犹豫割伤自己手腕。
伤口不浅,血立马涌了出来。
“落安!”落闲当即抓住落安的手,“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