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筵席便散了,因太皇太后方才的话,众妃殷切地望着康熙,宜妃并几个年轻的已跃跃欲试地站起来预备殷勤地开口。
却见康熙向娜仁伸出手,眉眼间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看起来淡定极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不是对一个女人伸出了手。
一朝帝王,向女人伸手,带这些拉你起来的意思,难念叫人吃惊。
娜仁一扬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与他对视,最后扯起唇角轻笑一声,将手搭上去借着他手上的力起身。
康熙顺着拉她一把,帮助她顺利起身。
娜仁抬手叫琼枝为她披上披风,然后潇潇洒洒地甩袖抬步走,自觉应有些大姐出街走路带风的意思。
心中莫名感到有些欣慰。
崽子大了啊。
众人见状,又是眼热又是失落地收回目光,眼见他们去了,宜妃方嘟嘟囔囔地道:“从前也没见有多热乎,这好几个月少进后宫,难得一次,怎么就这么出人意料了……”
没等抱怨完呢,只见月光下娜仁的身影微微一顿,她下意识屏声息气,待见娜仁不过是转头拉了拉皎皎的手,又抬步继续行走了,方悄悄松了口气,放松身体,又一个激灵,四下里瞧瞧,见无人注意,方才放心。
另一桌上的郭络罗常在面上带着隐隐的笑意,一转头与万琉哈常在目光相触,见她满面带笑,便从容不迫温温和和地向她一颔首,笑着道:“见笑了。”
钮祜禄贵妃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复杂的神情,抬手扶了扶发间瓜瓞绵绵百子如意的金簪,笑对众人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先去了。”
佟贵妃却顾不得那些,一心看着四阿哥,听她这样说,也暗暗松了口气,还是周全礼数与钮祜禄贵妃一颔首,便奔着小阿哥们那一桌去了。
秋夜寂静,宫人提灯在前,娜仁与康熙并肩缓步行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问:“说吧,什么事,还特意在人前显摆,真想叫我混成众矢之的?”
“阿姐还怕那个?”康熙笑吟吟地转头看她,眸底透着柔光,“确实是有些事想与阿姐说。皎皎……”
他回头看了一眼,皎皎披着斗篷牵着留恒的手走在月光笼罩下的小径上,发间钗子上镶嵌的珍珠散发着柔润光泽,衬得面容也温柔,姿态沉静从容。
康熙神情更是柔和,忍不住道:“无论看多少次,都在想,皎皎怎么忽然就大了呢?当年,朕抱着她从储秀宫走到永寿宫,依稀记着是个月亮极皎洁的月夜,阿姐你把她接过,抱在怀里,说为她取名皎皎,愿她一生清正洁白。”
皎皎走在后头,听到他们两个说话的动静,不由竖起耳朵细听。
娜仁也有些恍惚,长叹一声,感慨道:“是啊,一转眼,孩子就大了。……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康熙笑了笑,“知朕者莫过阿姐。是皎皎的婚事,朕想……就将她留在京中吧。在咱们身边,也叫人放心。”
“好,正合我意。”见他目光隐有些复杂,娜仁干脆地点点头。康熙便舒了口气,笑道:“那便可以开始在京师适龄少年郎中开始挑选了,咱们先海选,再细挑,有的是时间,直到给皎皎挑出顺心合意的人来。这几年里,叫那些合适的就先给皎皎守着,守不住的就先给踢了。”
他微微扬起下巴,意气风发地开始安排。
娜仁轻咳两声,听他这语气,好像全京师的少年都在他闺女碗里了,只等他闺女看哪个顺眼好夹到筷子上。
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不过听着他这话,娜仁心中便想起另一件事,错步的瞬间转头给皎皎使了个眼神,比了个“1”的手势。意思是皎皎宫外那位行一的安公子。
皎皎会意,微微点头,鬓边步摇流苏轻晃却没发出半分声响,态度虽然放得恭谨,却难掩矜贵。
其实她心中也有些纠结,不知是否应该与康熙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得紧。正出神间,皎皎只觉手上一紧,是留恒握住了她的手,皎皎回过神,对着他微微一笑。
算了,怕什么。
皎皎抬起头,从容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一手端正置于小腹前,一手牵着留恒,脊背笔挺,步履从容端庄,半分不乱。
回到永寿宫时西一长街的梆子已敲了不知第几回,宫女备了热水等着服侍众人洗漱沐浴,娜仁对竹笑使了个眼神,故意道:“天晚了,先打发留恒睡下,不沏茶了,倒些水来,喝酒喝的嘴里干得很。”
竹笑便知道有事,先将留恒带下去与福宽,然后慢吞吞地去小茶房取热水。
娜仁自去寝间里更衣,错身时候对着皎皎一眨眼,原本微提着心仿佛落回了肚子里,天外飞来的底气叫她长舒了口气,怀揣着英勇就义的慷慨步入暖阁。
康熙正在炕上坐着,随意翻着娜仁的手稿,不时撇撇嘴挑挑眉,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复杂的表情表达出他的情绪。
皎皎抿抿唇,最后还是步伐顿都没顿直直走到康熙身前,干脆地一提袍角跪下,“女儿有罪,请汗阿玛息怒。”
康熙不明所以,伸手就要扶她,“怎么了,好端端的,又闯什么祸了?”他调侃道:“是鞭子抽了皇伯家的皇兄还是打断了皇叔家堂弟的腿?倒是没听到有谁告状,朕的小公主难不成受什么委屈了?”
皎皎低着头,固执地跪在地上未动:“女儿已心有所属。”
“那是好事啊!”康熙下意识呼吸一滞,然后深呼吸一回,强笑道。
皎皎道:“是汉人,安逸伯安佳氏。”
当世少有以某“氏”称某个男人的,不过康熙一时间竟然没有觉出皎皎话里的错处,而是喉头滚动一下,问:“安逸伯,安佳隽云?”
皎皎应声:“是。”
康熙大为震惊,腿一软坐在炕上,好一会才颤声道:“那、那小子哪有半点大男儿顶天立地的模样?”
皎皎坦荡道:“女儿喜欢他听话。”
“真、真像你额娘。”康熙胸口剧烈起伏着,强笑道:“你额娘当年也说要找个听话的。”
皎皎低声道:“可额娘最后没找成,女儿如今找到了。”
康熙去抓茶碗的手一抖,好一会,才缓过来,定了定神,问她:“你额娘知道吗?”
皎皎那一句话,算是戳到康熙的死穴上了。
听他这样问,皎皎道:“怕额娘着急,没敢叫额娘知道。”
康熙下意识舒了口气,复又猛地提起心,想了想,到底没忍心叫皎皎一直跪着,只咬着牙道:“你先起来,别跪着了,你额娘等会出来了。这话,以后不要再说,只今天咱们两个知道。皎皎……好自为之。你额娘疼你宠你,视你如掌中珠心头肉,别叫她伤心,别做出叫她伤心的事,知道吗?”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皎皎,皎皎目光坚定地应了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女儿此生,绝不会叫额娘伤心。”
“你最好做到。”康熙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还是不忍皎皎一直跪着,心一软,扶她起来,缓声问:“就是他了?”
皎皎点点头,与他四目相对,温柔而坚定,“就是他了。若是旁人……只怕也忍不了女儿这古怪脾气,他性子和软不爱计较,视女儿……十分紧要,女儿便也当他紧要吧。”
康熙抿抿唇,一声没吭,摆摆手,自在炕上坐定了,这会大受震惊的恍惚劲还没过去,等到娜仁洗漱更衣后出来,见他坐着发呆,脸色煞白,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配合女儿,问:“怎么了这是?”
康熙抬起头,扯起唇角笑了笑:“没什么。”
“那就睡吧。”娜仁径自上了炕床,往里一躺,揽着一床丝绵被闭上眼。
康熙磨磨唧唧地来回又是喝水又是换枕头,翻来覆去地躺下坐起。
娜仁迷迷瞪瞪睡眼惺忪地看他,扯住他盖的那一床被,沉声道:“今晚不谈心,快睡!明儿别来了,没心情大晚上开导你,浪费睡觉的大好时光!”
“哦。”康熙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躺倒,扯住被子裹在身上,盯着床帐顶上的茉莉团花刺绣发呆。
静悄悄地,过了好一会,娜仁忽然来了一句:“瞒不过我,我早知道了。随她吧,拦不住。能找个听话的也好,省心了。”
康熙忽然就觉着眼鼻发酸,好一会才低低“嗯”了一声,娜仁半睡半醒间听他说:“朕只求咱们皎皎一生顺遂如意。”
第98章
伴云婚期将至,娜仁早预备了一份添妆:各色彩缎十二匹、合浦明珠一匣、金镶玉头面一副、螭纹龙凤镯八对、地方贡上翡翠镯一对、玉如意两柄、彩绘和合二仙玻璃炕屏一架。可以说,即便在权贵遍地的京师,这样的添妆也是极丰厚的了,况又是大公主并永寿宫总领太监亲身去送。
如今后位空悬,后宫之中便是皇贵妃为尊,摆出这样大的排面,明摆着是给娘家侄女撑腰呢。
宜妃一早听着永寿宫的动静,听人回报,便对坐在炕的另一边手持檀木梳为皎淑梳头发的郭络罗常在道:“好大的阵仗,那博尔济吉特氏女,阿玛又是户部尚书,兼任文渊阁大学士,在南书房行走,万岁爷近臣,她额娘是宗女,还有一个皇贵妃姑爸爸,嫁到定国公府去,也得被供起来过日子,可真是好命。”
郭络罗常在笑道:“如今靖勇镇国公府这一支风头正盛,他家的格格出嫁,阵仗自然小不了。皇贵妃疼爱侄女,乐得给侄女撑腰。皇贵妃一向不是喜好张扬之人,如今为了侄女儿,倒是很出了一番风头,那些个添妆,旁的也罢,那玻璃炕屏最稀罕,只怕平常富贵人家女儿出嫁,全抬的嫁妆也比不上那一架炕屏。”
宜妃听了便笑,又从花瓶里掐了一朵粉菊,倾身为皎淑簪在鬓边,柔声道:“咱们皎淑更好命,天子之女,再尊贵都是有的。”
娜仁这样大张旗鼓地,又叫皎皎与冬葵去,确实和郭络罗常在想得差不多,就是为了给伴云撑腰。定国公府支庶繁盛人口复杂,伴云嫁过去后,除了正经婆婆,还有太婆婆、叔婆婆,长辈中最小的叔叔还没断奶,她要嫁的那个是长房长子,算是国公府嫡脉,嫁过去便是板上钉钉的国公府未来女主人,要招架的可不是平常小风小浪。
伴云比皎皎也没大两岁,是娜仁看着长大的,她自然不能眼看着伴云过去受苦受难渡劫。虽然如今那日苏风头正盛,不怕伴云被欺负,但后宅间的手段与繁琐事哪里是能够说清的?还是她这个皇贵妃出面撑腰,更容易叫那些内宅妇人忌惮。
这里头的门道,无论宫内宫外,大家都一清二楚,便更能品出皇贵妃对娘家侄女的看重。
景阳宫里,钮祜禄贵妃捧着杯热茶坐在窗边,感慨着叹道:“自古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后,比得就是素日德行了,若是素日张扬跋扈太过,风头过去了,也可以说好日子就过去了。若能谨慎小心明哲保身,恪守为人臣子之道,才算是百年可期。也不知这靖勇镇国公府一脉,能走到哪一步。”
言罢,微微一顿,见身畔宫人低眉顺眼地摆出敬听的姿态,又觉着无趣,呷了口茶,随口道:“不过是个侄女,皇贵妃便心疼上心得这样,等大公主出嫁了还了得?”
这会,宫女才笑着接了一句,“到底是娘家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女儿却不是亲生的,这里头的说道也不小,谁知道皇贵妃是怎样想的呢?”
她笑呵呵地本只是随口一说,钮祜禄贵妃却登时面露冷意,微微拧眉,斜睨她一眼,“这话,别叫本宫听到第二次。”
那宫女自知失言,忙忙应是,低着头退到一边,没注意到钮祜禄贵妃冰冷的神情。
又一时,钮祜禄贵妃的陪嫁嬷嬷捧着一小碗汤药进来,先奉与钮祜禄贵妃:“这新得的坐胎药的方子,头回喝,您仔细些,怕有什么怪味。……这是怎么了?你下去吧。”
钮祜禄贵妃一声不发,将药碗端来捧在手上。那宫女眼圈微红,一双杏眸水光盈盈,一被嬷嬷问起,抬起头来欲说还休地望着她,可怜兮兮的。
嬷嬷心中不喜,却还是温声叫她下去了,等那宫女身影消失在眼帘中,方柔声问钮祜禄贵妃:“可是怜儿哪里做得不好了?奴才下去罚她。”
“她没有什么不好的,是额娘老了,看人的眼光不好了。”钮祜禄贵妃神情淡淡的,眉梢轻挑,讽笑道:“这样的人也送进宫里来,只怕不是固宠,是给我添罗烂的!”
嬷嬷苦笑着道:“家里是太着急了,只是眼看着孝昭皇后去了也有几年,万岁爷的香火情一年一比一年淡,您这边又迟迟没有消息,才想出送人入宫这个不得以的下策。不聪明也罢了,好歹好掌控。若是如佟贵妃一般,养出宜妃、德妃那样两个,只怕才会头疼呢。”
钮祜禄贵妃轻嗤一声,“头疼?我是不怕的,就怕她没那让我头疼的本事。万岁爷对二姐姐的香火情未必没有……只是没照到咱们家罢了。”她微微垂眸,晃了晃手中的药碗,仰头大口饮尽了,然后随手将药碗撂在炕桌上,满是不屑地道:“眼看着是比着当年盛宠的安嫔找的人,倒也有三四分想象,可却无半分神韵,也不想想,这样岂不是更使万岁爷厌恶?额娘终究是老了,这事,若是与嫡额娘办,没准还能更干脆些。”
嬷嬷面色一变,呐呐道:“娘娘……”
“我不过随口一句罢了,嬷嬷何必当真?”钮祜禄贵妃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然后慢条斯理地用绢子拭了拭唇角,不急不缓地道:“家里的兄弟们不安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嬷嬷帮我递个话出去:如今阿玛不在,我在宫里也不如二姐姐当年,若是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可就没人压着了。”
嬷嬷一愣,面带忧色地看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诺诺应声,道:“老奴会嘱人好生与几位爷说的。”
“但愿有用。”钮祜禄贵妃徐徐扶了扶鬓边的梧桐叶掩鬓,神情复杂。
无论嫔妃们私下如何议论,娜仁的目的最后还是达成了。伴云过门没几日,定国公夫人入宫请安便带上了身上仅是五品诰命的伴云,越过众多儿媳妇,可谓是叫伴云傲视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