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看得发困,忽听外头一阵噪杂的脚步声与说笑声,然后门吱呀一声,豆蔻脆生生地回:“格格,皇上、皇后与马佳格格来了。”
然后没等娜仁回过神来动弹一下,人已涌进了殿内,三人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走进南屋里,见娜仁要起身请安,康熙忙道:“免了,不必了,阿姐近日如何?”
娜仁将手中的书卷摆到炕桌上,仍然起身,笑道:“我能怎样?不过天冷了,身上懒不爱动弹,偏生你们来得巧,我偷个懒,你们就赶上了。”
皇后笑吟吟道:“溪柴火暖蛮毡软,阿姐只差养只狸奴了。”
不知何起,她也随着康熙叫娜仁‘阿姐’了,娜仁一笑,道:“我倒是想养,只是没那耐心照顾,算了吧。”
康熙却道:“有底下人呢,养只来解闷儿倒也不错。”
佛拉娜听皇后吟了句诗,神情微微寂寥,转瞬又恢复过来,笑吟吟往炕上一伸手,被窝里暖烘烘,却让她摸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熏球来,浓郁香甜的香味萦绕在众人鼻尖,她笑道:“再没有比你在日子上更用心的了,这香味好奇特,似是桂花香,又带着茉莉香、菊花香,仔细一闻还有玫瑰香,难得这样杂的香气,却不显乱。”
“主料用了新茉莉花与百合、栀子,这几样捣成花泥,兑入玫瑰、菊花、桂花的干品花粉,添松柏香粉,以白芨汁调,压成香饼,再用纯檀香饼复合压在一起,阴干后制成香丸,再添花水烘干。今年新制的,这两日才翻出来,你若喜欢,让琼枝给你取两丸。”娜仁下了炕微微欠身道去更衣,一边随口道。
佛拉娜便笑:“哎哟哟,好繁琐的工序,我是不耐烦这个的,你做了,又要给我,且就笑纳了。”
“那合该见者有份才是。”皇后含笑道,康熙不耐这些的,一边喝着茶,见竹笑上来叠毯子,打眼一看,原来娜仁这南屋炕上一端的锦垫坐褥早撤了,换上了厚实的锦缎炕被。
他嘴角微微抽搐,“阿姐这是真打算猫冬了。”
不过转瞬又轻叹一声,应该是脑补了什么。
且说娜仁听了皇后那话,倒是干脆,直接笑道:“皇后娘娘喜欢,琼枝,记得也给皇后娘娘装几丸。”
琼枝一边捧起衣架上的大衣裳,一边笑着应了。
待娜仁换上棉夹衣再回南屋时,康熙见她面色微微发白,身上又是厚实衣裳,叹道:“阿姐今年愈发畏寒了。”
娜仁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刚才想到了什么,微微无奈,道:“不是那个缘故,不过乌嬷嬷和琼枝仔细,早早让我换厚衣裳而已。不过今年的天儿冷的确实是早,这才十月里呢,我看外头那风刮的呀,就差落雪了。”
“落雪还早呢。”皇后若有所思,忙对康熙道:“既要落雪了,可得命礼部快块预备着了,踩着雪让宫妃入宫可不大好。”
康熙点点头,随口应着,又道:“山东巡抚进了几斤东阿来,回头让人送来……”
“知道啦!”娜仁眉眼间俱是无奈,“老祖宗还能苛待了我不成?”又忙问:“可见过老祖宗了?”
皇后便笑道:“刚去过了,来这里是为了邀阿姐走一趟,坤宁宫备了好酒菜,羊腿也烤上了,火腿炖肘子也炖上了,野鸡汤滚滚的,酒菜都备好了,就等着人齐了。上回说邀阿姐,就耽误到现在了,也不知阿姐愿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佛拉娜道:“这人都来你屋里请了,不说别的,皇上皇后都来了,你不给面子未免太刁钻了吧?”
娜仁抬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敲:“刁钻这词不会别乱用!”
又吩咐:“把前儿腌下的泡椒凤爪与香糟的鹅掌鸭信取些来,那个下酒好——”
“还有那两瓶子旧年的紫米封缸玫瑰酿。”佛拉娜笑容温柔,却毫不客气地对岂蕙吩咐:“你家主子今年不是又酿了吗?旧的不去,新的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今儿我们且帮你消化消化。”
娜仁见她如此行事,就知道她与皇后相处的是当真不错,微微放下心来。
然听她这样说,眼神往旁边的康熙身上一瞟,本来自得于妻贤妾美其乐融融的康熙身形微微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窗外。
娜仁强忍笑意,“你说晚了,那两瓶酒已被人讨去了。”她向康熙那边一努嘴,道:“本是预备献与皇后做大婚贺仪的,这个要走了,说什么大婚贺仪给谁都是一样,一瓶没留。故而我才送了青梅酒给皇后的。”
皇后闻言,忍不住一笑,也看向康熙,人老人家自顾自沉浸在窗外的秋景中,看着树影摇枝枯黄落叶连连哀叹,就差吟诗一首了。
佛拉娜挽着娜仁的手臂,忍不住轻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不想给康熙多沉重的人设,毕竟此时他面对的是自幼相伴十分信任的姐姐、青梅竹马且喜欢的嫔妃、已经小有默契信任敬重的皇后,他又年纪还轻,在现代观点还是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每天只沉着脸摆着皇帝架子。
这样轻轻松松的时光才应该是少年人所拥有的。
但如果结合背景算,前朝的重压之下,这样的轻松对他而言就又是难得的,也是要珍视的,是很多年以后回忆往昔万分缅怀的。
不过帝王气象,总要经过磨砺,渐渐炼成。
惟愿这一份少年时的温暖时光,能成为他长长久久的慰藉。
注:文中的香方现实里也有一版,此处略作改动,有兴趣的亲亲可以‘百花氛’。
第16章
坤宁宫面阔九间,宽敞阔朗,华丽恢弘,名字与乾清宫对应,是为后宫尊位。
可惜这尊位住起来恐怕不大舒服,娜仁就听太后私底下念叨过,说坤宁宫改建之后,只有东边二间居住,每天守着神龛住,倒是肃穆了,可也着实别扭。
不过见皇后笑盈盈的,可完全看不出对坤宁宫的不满来,日常起居均在正殿东二间暖阁中,只将凤座设在了偏殿,供素日理事传人接见命妇乃至嫔妃请安。
但如今宫中就佛拉娜与原本在清宁宫伺候的张氏两个嫔妃,请安也闹得跟过家家一样,无甚意思。
此时一张紫檀雕花大八仙桌就摆在坤宁正殿正间,堂上悬的是坤宁宫只匾额,东边是皇后居室,西边是神龛佛像。
“这可真是再奇妙不过的聚会之地。”娜仁一边抬手解着身上斗篷,佛拉娜见她抬手间露出银红哆罗呢里子边素白绫滚镶上绣的如意云纹,一声称赞脱口而出:“好精妙的心思。”
娜仁笑呵呵点点云纹,道:“捂在心口上,说不准真能抱我事事如意。”
那边皇后吩咐宫人起火盆筛酒,初听娜仁那一句,还笑道:“若是喜欢就常来,我这几日也闲着,这偌大宫殿,我可孤独得很。”
一时酒菜布置齐全,众人分坐,娜仁这半日冷眼看下来,皇后与佛拉娜倒当真相处得不错,皇后笑容端庄却并不端着架子,对佛拉娜全无高高在上之感,佛拉娜对她便很亲近了。
席间自然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皇后举杯道:“论理,你们是在这里久了的,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若有哪件事是我疏漏了的、未做到的,还得请提醒提醒。”
佛拉娜几乎是立刻毕恭毕敬地道不敢,娜仁心中轻叹,却也笑意盈盈地道:“娘娘这是哪里话,您的宫务打理得不好,上头还有老祖宗与太后呢。若说真能帮上您的,只怕就是自家殿里短了什么,来找您告状了。”
皇后抿唇微微笑着,“这话我可记在心里了,你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是心里高兴。来——不愧皇上百般推崇你的手艺,这就可比外头的好了不知多少。”
“可不当这句话。”娜仁笑吟吟地:“这若是传出去了,我得得罪了多少人啊。”
正说着话,眼见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皇后身边的九儿进来通传道:“慈宁宫的福宽姐姐带着人过来了。”
“准时来叫你的。”康熙看了娜仁一眼:“老祖宗可真是恨不得把你拴在身边不放开,出来半日都不安心。”
果然,福宽进来,身后带着娜仁屋里的岂蕙豆蔻,二人一个捧着苍青色羽缎大斗篷,一个捧着小手炉,齐齐向众人请安见礼。
福宽道:“老祖宗说了,天儿黑了,又起风了,凉得很,遣奴婢来看看。倘若诸位主子吃的差不多,且得带娜仁格格回去复命呢。”
“让老祖宗操心了。”娜仁笑着起身,又对康熙、皇后轻轻一欠身:“容我先告退了,一时不回去,老祖宗一时不安生。”
皇后刚张嘴还没说什么,康熙便道:“让人多点两盏灯,梁九功——寻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来护送娜仁格格回去,也挡挡风。”
“哪里那样娇弱了。”娜仁好笑地微微摇头,皇后适时开口:“需得这样,不然叫老祖宗知道还以为我们不精心呢,况阿姐身子本也弱些。”
就这样,娜仁被人一路簇拥着回了慈宁宫,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眼睛微阖,嘴唇一张一合默念经文,手中一串念珠不疾不徐地拈着,听见响动也没睁眼,只随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娜仁笑盈盈答应着,苏麻喇上来给她解了斗篷,一摸手:“哎呦呦,好凉,不是让岂蕙带了手炉去吗?福安,还不快给格格斟一碗热热的奶茶来。”
娜仁道:“外头风刮人,手心捂着手炉,手背露在外头,哪有不凉的?”
苏麻喇道:“很该把手捂子找出来了。回头在库房里翻翻,也几块好皮子,岂蕙的手艺好,让她先缝出两只用着。”
“很该这样。”没等娜仁推拒,太皇太后已对她轻轻招手:“过来这边儿坐,炕上暖和。”
娜仁一笑,过去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她将身上轻绒毯子往娜仁身上一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似笑非笑问:“皇后宫里吃得舒服吗?”
“累。”娜仁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明枪暗箭,不过皇后……”
“皇后是个聪明人。”太皇太后轻笑着,“和这种人相处啊,无论聪明糊涂,习惯了都是最舒服的。不过你的性子,与人交往一向讲究个清透见底,那就难了。想要与她交心,少说得捧出一颗红心来巴巴给她看一年,她能真心为你处处好,便也是福分。”
娜仁倚在她怀里,摇头晃脑:“我也不求这一份交心了,只要她不找我麻烦就好。”
“那就简单了。”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发髻,笑呵呵道:“她可不敢找你的麻烦。她就算敢让遏必隆的女儿殿前罚跪,也绝不敢动你一根头发丝儿!”
娜仁笑嘻嘻道:“娜仁可全靠您了。”
“你呀!”太皇太后摇头轻叹着,眉眼间俱是无奈,又满满当当都是笑意。
隔日天气渐冷,娜仁琢磨着前头慈宁宫花园里那两棵柿子树上的柿子。
往年柿饼也做过,也成了,去年挽袖子试了一回酿柿子醋,结果试得灰头土脸的被康熙笑了三日,今年雄赳赳气昂昂昂地拼着一雪前耻,很是用心准备了一番。
正当她忙忙活活的时候,内务府也动了起来。
康熙御旨命内务府给钮祜禄氏拟个封号,这就给了前朝暗示,宫妃入宫之日将近。
佛拉娜上午过来的时候娜仁忙活着,没空与她说话,下午她再来,命人沏了茶、摆上茶点,二人在炕上坐了,轻啜一口茶水,通身的寒气便都被驱出体内。
佛拉娜见娜仁悠闲品茶的模样,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品茶!宫里都传遍了,皇上下旨让内务府替钮祜禄氏择吉号,眼看是要封妃,你这边可半点消息都没有,你可坐得下来!”
“我有甚坐不下的?”娜仁轻笑着挑眉,捏起一颗梅子递给她:“尝尝,这姜香雪梅清甜可口,还暖脾胃,这天儿伴着茶最好。”
佛拉娜手里胡乱绞着帕子,满面的急色,“这封妃不封妃、或是同封妃有没有封号,里面的门道差别可大着呢!皇后也便罢了,左右人家是中宫,咱们没法不尊敬,人又是个贤惠人,处事妥帖,咱们也没有不服的。可钮祜禄氏呢?我可听人说,她最是个冷僻孤傲、桀骜不驯的性子,你看着软和,可也是个不服软的,若真叫她拿捏住你,这以后的日子……”
娜仁见她满脸着急担忧的,也是好笑,轻轻摇头,无奈道:“这是什么话呢。外头人云亦云,你也信了。人家说钮祜禄氏是怎样的人,便是怎样的人了?我倒说她性子虽冷,却不是目下无人,你信不信?”
佛拉娜狐疑地看她:“怎么说?”
她微微一顿,贝齿轻轻咬唇,深深看着娜仁:“你不会是又拿出你那一套以貌取人、长得好的不是坏人的说法了吧?娜仁!这会可不是过家家了!这是正经大事,往后的日子怎样,都在这上面呢!”
“你怕什么。”娜仁笑着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你有皇上,我有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捏着凤印宝座,钮祜禄氏背后则是遏必隆,大家各有依仗,她钮祜禄氏即使真位尊于我,我也不是她能够为难的。再说了,外头人的话八成是不可信,钮祜禄氏是什么样的人,总要日后相处着才知道,你现在就急匆匆地给人下了定论,对她可不公平啊。”
佛拉娜被她说得微怔,良久方才苦笑道:“你这话说的,皇上可不光是我的依仗……不过左右人家明媒正娶的,我只求皇上回头时候能看我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娜仁忙问:“怎么了?皇后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佛拉娜扬扬嘴角,微微摇头:“不过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皇后出身名门,诗书皆通,处事有度,我除了针黹女红,什么都不会,在她面前便自惭形秽了。”
娜仁见她这样,心里约莫明白什么,笑吟吟搂着她的脖子,下巴靠在她肩膀上,道:“你自惭形秽了,我岂不是都不能活了?就你这一手指尖上的功夫,多少人都比不过呢!人家看着都眼红!我也羡慕你——”
她把玩着佛拉娜的指头,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入手柔软细腻,当真应了那一句“手如柔夷”,她轻笑道:“瞧瞧这指头,多好看?你做的绣活啊,宫里的绣娘都比不过,皇上多大的福气啊,能得你这样一心以待,一年光是衣裳帽子、腰带香袋便得了你多少,真是我看着都眼红,恨不得以身相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