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想就在她动身之前,太皇太后竟然命人传讯来,叫她命人打扫出行宫内的两处宫殿居所来,她老人家和太后娘娘要过来避暑小住一段日子。
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惊惧交加导致血不归经,京师气候又太过炎热,恐不利于太皇太后安养,太医建议到行宫中休养一段日子。
作为太皇太后的儿媳妇,太后当仁不让,要跟随太皇太后过来,贴身照顾。
宫中的嫔妃们倒也有存着想要跟着来照顾太皇太后,好歹在太皇太后面前存个孝心,但位份不高的敲不开这个门,慈宁宫门前素日眼熟的都是宫中高位,宫中又离不开她们,何况如今大部分嫔妃的心都挂在外头的康熙身上,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要做些什么安排准备便碍手碍脚的,很不方便。
最后还是钮祜禄贵妃拍板,命人往南苑给娜仁送信,整顿车马点了两队侍卫护送太皇太后与太后,又率众妃亲送太皇太后与太后车脚至宫门前。
太皇太后奔波一日,到南苑的时候精气神倒还不错,在行宫内落脚,周身都是亲近人等,便瞬间精神起来,拉着娜仁道:“我在宫里啊,见她们日日哭丧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塌了呢!我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皇帝又怕我担心,特意告诉我没有大碍,要我说莫不如不告诉我,叫我跟着她们伤心,也省了我许多力气。”
她如是絮叨着,刚坐下来喝口消夏茶的太后毫不客气地道:“来人啊,把去岁嘉煦公主带回来的西洋面镜取来给老祖宗照照,瞧这笑的,嘴角都咧到眼睛底下了!”
太皇太后闻言,瞪了太后一眼,捏着指头一指她,拿捏着腔调骂:“你这泼猴——!”
顿挫铿锵,落地有声,中气十足。真不像这个岁数的老太太能发出的声音。
娜仁歪头看了会热闹,然后盘腿一坐,开始熟练地拉开战场转移话题,“皇上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竟只知会了几处没有大碍,还都是心腹传的话。”
闻她此语,太皇太后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低眉轻叹,“这爱新觉罗家的父子啊,都是冤孽,是债!咱们就不要管了,左右好歹还记挂着咱们,知道不叫老的和你为他着急,也就罢了。普天下那么多不平事,件件都要管,怎么管得过来呢?”
她在宫廷中沉浸了太多年,从盛京的永福宫到紫禁城中的慈宁宫,她见惯了这世间人情冷暖、人心易变,也见到太多权利政斗下的人心情意。
即便如今她已位列太皇太后,一朝之尊,但有些事情,她还是时常会感到无能为力。
譬如如今,太子年岁渐长贤名已播,而皇帝正在壮年,这几乎是天然的矛盾立足点,古往今来的太子,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康熙是真心疼爱太子,无论是当年与仁孝皇后的结发之情,还是这些年亲自养育的深厚感情。但这样的感情,能经得住多长时间的消磨,尚且不得而知。
这父子两个都有过,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五个指头也不可能一样长。这会说起这话,太皇太后只默默半晌,静坐许久,方道:“保成也是太不懂事了,愈发任性,不知体贴他君父。”
当代讲“孝顺”二字,要既孝且顺,帝王之家更是如此。
但在娜仁看来,太子偶尔的小任性和小叛逆、对康熙小小的不满都情有可原。以他的年纪,放在后世正是背着书包过着青春期,和父母老师斗智斗勇的岁数。
在这清朝,他却将为人夫,也开始入朝学习,身上有了沉甸甸的担子,有野心勃勃的辅臣,上头还压着以对他好为由处处掌控他的君父。
太子拥有天然有利于成为纨绔子弟的尊贵身份,能够长成如今风度翩翩的样子,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份风度翩翩能够再维持多少年。
而康熙呢,处在他这个身份上,幼时又经历诸多艰辛坎坷,这一路磕磕绊绊咬着牙除了鳌拜、平定了三藩,坐稳了江山。
他这一路诸多走来不易,身边明枪暗箭不断打向他,注定了他性格多疑。何况……索额图也确实不是什么安分人,太子还未入朝时便开始上蹿下跳,有时候娜仁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人魂穿了,当年除鳌拜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挺睿智的啊。
这是租借来的脑子到期还回去了吗?
但即便康熙对太子此时有些怀疑,也并不足以磨灭他的殷殷爱子之心。当年太子出痘,病情凶险,彼时牛痘尚未推行,出痘还是绝症,死亡率极高。
即便康熙已经出过痘,为保君身安康,太医院还是建议将太子挪到宫外避痘所去,康熙执意不肯,将各衙门的政事奏章尽数送到内阁,留下太子亲身照顾,直到太子渡过病危期。
对于一位帝王而言,这实在太难得了。
娜仁长长一叹,摇摇头,不再想这些。
最后去行宫探康熙病的是太子与三阿哥胤祉,太子却因表现不佳被遣回京。其中意味,使人不得不深思。
听闻端嫔着急得要命,太子一回京便提着他喜欢的点心杀去了毓庆宫,想要安慰一番,又不知从何开口。
娜仁回京之后,她和娜仁抱怨过一回,又有些感慨地说道:“孩子大了,有些心思我也摸不准了。或许若是娘娘还在的话,万岁爷和太子爷绝不会有父子俩闹别扭的一天。”
那你可真是高看你娘娘了。她当年也是摸爬滚打地揣摩康熙的心思,多少次惹了康熙不快还不知因何而起,吃了多少亏,咬着牙挺下来,才成了康熙心中的贤妻典范。
不过后来夫妻情浓的时候,她人先去了,还是为诞子嗣难产而去,便永远成了康熙心头的白月光。
若是这白月光如今仍然在世……宫中格局如何,怕不好说啊。
端嫔并不是一时感慨,而是真有些想念仁孝皇后了。她坐了一会,眼圈隐约有些红,又不想叫娜仁跟着担忧,便道:“我先回去了,想起还有两笔经没绣完,那是为娘娘祈福的,每月一篇,落下就不好了。”
这是要告辞的意思。
娜仁笑着点点头,又猛地想起另一桩事,嘱她道:“新得的固元膏,你带回去,你一罐子,还有兆佳贵人的一罐子。要用滚水化开晾凉了喝,等过段日子气候转凉了,喝这个是最好的。”
端嫔便轻声道了谢,示意宫人接过娜仁宫里小宫女捧来的盒子,向娜仁道了个万福,告退了。
送走了她,娜仁驻足在廊下站了一会,小院里的夏花还绽放着,有性急的秋桂已经开始打骨朵,石榴树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子,虽还没长成,正青涩着,却可见日后的硕大圆润。
这里俨然是一派宁静悠然宫中的安乐窝的样子,大米趴在廊下垫子上安逸地睡着,这几日留恒功课忙,便把大米送回永寿宫这边,打算等过些日子再接回去。
它两边跑也习惯了,和娜仁很亲近,时不时就会用头往娜仁腿上蹭,不过因为它最近有些掉毛,娜仁怀揣的微妙的嫌弃,不许它往自己身上蹭。
笑话,有一日她看话本子的时候大米蹭过来,她脑子动都没动上手一顿狂撸,然后给自己沾了一身米白的狗毛,被琼枝念叨了好几日。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娜仁,已经不是会被狗狗的美色吸引的吴下娜仁了!她是有智慧的娜仁!
撸狗很快乐,但是不接受大米往身上蹭。
苟且保全一身净,免受两耳魔音灌。
大军班师回朝时京师的天已经很凉了,娜仁披上了斗篷,迎回了受边疆风雨磨砺大半年的崽子。
不过如今早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似乎并不配被称为崽子。
康熙瘦了不少,但看起来更为健硕硬朗了,娜仁拍上他肩膀的时候便觉硬邦邦的,这还是换下甲胄一身常服的情况下,可见是在外头练出了一身腱子肉。
娜仁琢磨着道:“应该叫留恒也出去历练历练,没准回来的时候便从卫玠变武松了。”
康熙一时失笑,无奈道:“恒儿没那么文弱,他身子虽不如他兄弟们,骑射却远胜过他兄弟们!”
“倒也是,好歹是在南苑围场里跟着皎皎野出来的骑射功夫。”娜仁叹道:“我是想叫他练练身子,今年入秋倒是没病,但前日我便听他微微有些咳嗽,也不知会不会发出来。”
她不过随口一念叨,川贝百合羹、雪梨润喉汤如今都已经安排上了。因这个时节点起暖炕便亦咳嗽上火的缘故,娜仁也没有光顾着留恒,而是命内务府日日将材料配好,送去南三所小茶房,叫他们按照方子煎了,每日分给阿哥们。
因为汤羹堵得及时,留恒这轻微的咳嗽没有继续发酵,叫娜仁好不庆幸。
虽然咱们偶尔需要病弱人设来表达无害,但是常常生病真的是在考验她这老母亲的心啊。
留恒没病起来,她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散漫状态。
连续几日的冬雪初停,外头天气倒好,念着前几日听苏麻喇说太皇太后近日胃口不大好,娜仁便嘱茉莉做了几样太皇太后喜欢的点心,带着琼枝,提着红漆小食盒往慈宁宫去了。
过去的时候却见一身着吉服的妇人焦急地等待在廊下,近前一看,却是裕亲王福晋。
裕亲王福全乃是当今之兄,位高权重,今次征讨准噶尔,更以裕亲王为抚远大将军,可谓手握重拳。
他的妻子在宫里自然得脸,王府内又受王爷尊重,一贯是春风得意,在京中贵妇圈里很有威势的。
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拿捏着架子,一贯表现出来的都是端庄从容,在宫内待上也是柔顺而不失沉稳,不卑不亢的。她这样憔悴焦急的样子,倒是少见。
但娜仁见到她如此,心中却已了然——因打准噶尔的时候,裕亲王战略部署上的失误导致未能擒获噶尔丹,康熙对此大为不满,如今正要议罪裕亲王。
这样大的错处,惩罚可轻可重,如今前朝宗室百官共议裕亲王错处,无论是从罪处还是墙倒众人推,总之如今递给康熙的折子是请除去福全王爵。
没了亲王爵,只怕日后家境日子都要难过了。
裕亲王福晋自然坐不住,只能来宫中走动,求见太皇太后,想求她老人家看在都是自己孙儿的份上,为裕亲王开口求情。
但她前几日已频频入宫,太皇太后今日不大想见她,她便站在廊下等,心灰意冷又万分焦急的时候,见娜仁带着人款款进来,眼睛登时一亮,殷勤地道了万福,问候过娜仁,将她从头到脚夸了一番,方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是要进去给老祖宗送点心吗?不知能否在老祖宗面前提一提妾身,妾身今晨入宫,已经在此等候一个多时辰了,老祖宗还没有召见,也不知因何。”
“老祖宗不见你,是她也没有说法了。”娜仁正色道:“你这会在这等也是无用,若是有用功,也都在你最初入宫那日了。如今你便回府里去等着,福全皇兄虽有罪过,也有战功,万岁爷又是最顾念骨肉亲情的,不会将那些战功与情谊一概抹去,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她似乎说了许多,又似乎什么准话都没给。
裕亲王福晋第一日入宫时也是听太皇太后这样说的,如今又听娜仁这样说一遍,满怀不解地问:“可如今前头人声鼎沸都是要除去我们王爷的爵位,万岁爷也没个说法,我怎么能放下心啊!”
娜仁眉心轻蹙,面色微沉,“你只回去,把我这话说给福全皇兄,他自然就知道了。”
若不是念着幼时的情分,她是真不乐意在这指点裕亲王福晋。
本来就不大喜欢这人的行事与品性,今日能耐着性子与她说话,已经是看在福全的面子上了。
裕亲王福晋从未见过她冷面疾容的模样,心中不由惴惴,悻悻然地道了个万福,低头呐呐道:“是,妾身告退了。”
娜仁径直扬长而去。
正殿里,太皇太后俨然也听到她们的交谈,却很镇定地闭目捻着佛珠,听见娜仁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抬头睁眼,而是很随意地笑了,“倒是你制得住她。”
“不是我制得住她,是您如今少对人冷脸了。”娜仁一屁股坐下,撇撇嘴,“也是她没眼色,明摆着坐冷板凳,还不知难而退。”
“挂着她一家的门楣荣辱,再如何也不会知难而退。从前看她性子浮躁,不成想也算能忍,还不算太无能。就是脑子不通透,我第一日话就和她说得明白了,便是她没参明白,回去倒是说给福全听啊!第二日我一问她,好家伙,宫里的事她觉得自己没探出来,半句话没透露给福全,自己还委屈上了!”
太皇太后也忍不住抱怨,“皇帝便是再冷心冷情,还能亏待自己亲兄弟不成?何况他还是个重视血缘的。真是愚昧无知。”
娜仁淡定地补刀:“她那不是脑子不通透,是没灵光过。男人要倒了,便仿佛天要塌了一半,也不知道做什么对、什么不对了。”
第131章
父子俩的矛盾最后还是在多方施力下化解的,听闻太子在仁孝皇后像前哭了一场,被康熙撞见了,父子两个便在仁孝皇后像前促膝长谈,然后抱头痛哭。
痛哭的当然是太子,康熙作为刚刚转型为钢铁硬汉的男人,怎么可能痛哭呢?只不过是掉了两滴眼泪罢了。
这算是父子两个都给对方搭了梯子,借梯子下墙,双方握手言和,和好如初。
端嫔欣喜非常,连声道是仁孝皇后保佑,而后几日绣经书的时候都更有精神。
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娜仁如是评价她。
是那日皎定制了点心请她过去品尝,她便顺道看了眼好久没出去逛的端嫔。
见端嫔正在小佛堂里奋力绣着经书,白绢上满是细密的黑色绣线绣出的蝇头小字,字体不说整齐也能看出个一二三四来,那样小的字迹,又是在柔软的绢布上用不大可控的针线绣出的,可知绣得用心,有多费眼睛也可想而知。
“你这……好细密的针脚。”娜仁满面惊异,道:“一个月绣一部经文?怎么绣得完啊。”
端嫔笑着,“从前二十一二日便能绣出一部来,如今是老了,眼睛不中用了,一个月紧巴紧的,字迹也不如从前规整了,将就着看吧,娘娘在天有灵,想来也不会怪罪我的。”
她与娜仁同年,又怎会老了呢?
不过常年在针线上用工,做这样耗心劳神又费眼睛的东西,导致眼睛不好罢了。
娜仁有心相劝,却被她看了出来,温声道:“我能绣一日就绣一日,有朝一日绣不了了,便是要与娘娘见面的时候了。你不要劝我啊。”
“好,我不劝你。”娜仁无端鼻子一酸,眼眶微有些湿润,好一会,哑声道:“但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太子眼看要娶太子妃,毓庆宫离添小皇孙不远了。”